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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黎梨心知县城里的衣裙与京城的华裳无法做比,原是想着随意选几件做替换就好,可当她的手摸上一件月白裙衫的时候,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旁落到了另一侧。
“那件……”她歪着脑袋打量着。
掌柜见状,殷勤取下旁边那件新衣,好声介绍道:“姑娘好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新做的衣裙,整个蒙西都只此一件!”
她笑着说:“听姑娘口音,该是外地人,这件衣裙裁的可是我们蒙西的款式,你看看,是不是新鲜得紧?”
黎梨果然从月白裙子上松了手,接过掌柜手里的新衣:“确实新鲜,我往常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女掌柜乐得有人欣赏店里的手艺,喜滋滋说道:“可不止款式新鲜,这衣裳呐,还有玄机!”
说着,她便向黎梨指了几处。
黎梨看得啧啧称奇,十分果断:“这件,我要了!”
云谏闻声随意瞥了眼,却蓦地发现她提了件绛红颜色的衣裙,正往自己身上比划。
云谏一下子站直了身,放下的长剑敲到旁边的柱子上,“哐当”几声响。
黎梨随之望了过来。
昨夜梦里的书房艳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云谏结结巴巴问道:“你要买这个颜色吗……”
黎梨点头:“有什么问题,不好看?”
云谏昧不下良心:“……好看的。”
问题就是有些太好看了。
那边黎梨饶有兴致,又选了几件衣裙,对掌柜道:“劳烦包起这些吧。”
成衣馆子的掌柜没想到今日一开张便是豪客,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咧,尽管交给我!”
“对了,姑娘,可要现在换上?”她将那件绛红色的衣裙挑了出来。
黎梨想了想,摇头道:“待会还有正事,还是穿得端庄些好。”
她从那堆衣裳里挑了件雪青色的,又小声问道:“掌柜的,店里可有卖贴身衣物?”
“自然是有的!”
掌柜仿佛又听见了一袋子银钱入账的声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黎梨拿齐了衣物,便到后头去换衣裳,待重新拾掇齐整了自己,又能昂首挺胸吸满一口气时,好像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她松快地走出拐角,一抬眼便看见卯时末的初阳洒落柜台。
云谏正递上银子,低头接过掌柜包好的衣裙。
掌柜笑眯眯道:“那姑娘当真好看,是你家妹妹?”
“不是。”
云谏站在晨光里,轻声道:“是我未婚妻。”

第30章 喜欢
黎梨微怔了下,直到街面传入几道叫卖声,柜台前的少年侧了下头,她才下意识退回拐角里。
两步动作,黎梨恍惚发觉手里有道重量,低头望去,才想起方才更衣时未收齐物什,一枚鱼形的令牌还被她握在手上。
令牌是新制的,祥云纹样的刻痕新鲜深邃,甚至还有些刺手,瞧着样式庄严肃正,上面却挂了枚小巧玲珑的梨花吊坠,温润又敦厚。
分明是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眼下却亲昵地并在了一处。
黎梨低头抚过令牌的刻纹,听见柜台边的人轻声唤了道她的名字,才应声重新走了出去。
云谏看见雪青的窈窕身影,嘴边提起笑意:“好看,与你——”
他视线落到她手里紧握的鱼符上,话语微微一顿。
黎梨见着他背对店铺门口的阳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一点点亮了起来,她莫名生出些情怯,不自觉步子又慢吞些。
好不容易才走近前,她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如何?”
云谏笑道:“与你十分相衬。”
蒙西风情热烈,沿街商铺甫一开门,就喧腾又繁闹。
二人思及户部要去拿人,便径直往两条街外的县府方向去。
黎梨自幼长在京城,见多了官员办差的处所,无一不是堂庭肃穆,天宇清夷,所以在拐进蒙西县府所处的长街之后,她实在诧异,险些惊掉下巴。
分明是官府处所,两边长街却有大小秦楼楚馆林立,零星赌场酒坊错落其间,青天白日,已经满街都是欢声浪语。
黎梨自认在京中已经算是半个纨绔,见多了大场面,如今踏上这条官街,靡靡浓香扑鼻,艳色绣帕挥面,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多么安分老实。
此时沿街的红粉青楼,男娼女妓们正袒露着大片肌肤,倚门凭窗,热烈招揽着客人。
云谏面无表情的时候,眼里的冷意宛若覆
着冰霜,又提着把沉锐长剑,走在路上没几个人敢不长眼地去招惹。
但黎梨悄悄打量四周的好奇模样,就很受窑哥窑姐们的欢迎了。
有位颇丰腴的窑姐掩唇娇笑:“姑娘,你这样好看,闲暇时来找我吧,我愿意倒贴你!”
黎梨有些受宠若惊:“……谢谢?”
云谏脸黑了一半。
有位身形风流的窑哥抛来媚眼:“姑娘,可喜欢看花枪?”
黎梨好奇:“你还会耍花枪?”
云谏脸全黑了。
黎梨张望得正起劲,身后忽然戾气沉凝,面前的娇莺美燕瞬间散了个干净。
她不明所以,颇为遗憾地转过身,还未抬头就被人揽住腰,一把捞到了身前。
“当着我的面寻快活?”
身前人的语气不好,胸膛也硬,撞了黎梨一脑门,疼得她眼冒金星,顿时没理也变成有理:“你这么用力撞我做什么!”
云谏话语一噎。
他都没用两分力!
黎梨自顾自揉着额头与鼻子,倒吸着气:“疼死我了……”
云谏:“……”
他狐疑地动了下手掌,只觉手下的腰肢盈盈不足握,细得几个巴掌就能拢起来,似乎不用使劲就能让她叫一回疼。
黎梨低头揉着额,没几下又觉得两人贴得太近了,她身前的起伏都被压得平缓了许多,一时又有些难为情:“你松开些呀……”
她红着脸小声道:“都没感觉到吗……”
云谏犹握着她的细腰,暗叹实在柔弱,便忍不住应声道:“感觉到了,你往后多吃些饭吧……”
黎梨手上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云谏:?
好个多吃些饭!
黎梨气得咬牙,一把推开他:“才几日工夫?你就敢嫌弃我了?”
云谏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环臂抱住前胸,满脸义愤填膺,他终于反应过来:“我没有!”
“方才你的心声都说出来了!”
黎梨恼得跺脚,将手里鱼符朝他掷去,转身就走。
云谏接得手忙脚乱,快步追上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嫌弃!”
“我喜欢得很!我若嫌弃我就是狗!”
黎梨:“……”
二人在街上闹着转了个圈,冷不丁撞上一座石狮子,懵懵然抱在一处抬起了头。
乌奎匾,金漆字,“蒙西县府”四个大字顶檐而立。
眼下旭日高升,乾坤清朗,这县府却紧闭着大门,门前甚至没有值守的官差,冷清得像座空府。
黎梨打量着积满尘灰的门槛与石阶,迟疑道:“这儿没人办差的吗?”
话音还未落稳,便听见了前不远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有道熟悉的嗓音喊着:“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二人藏在石狮子后,发觉前不远处还有座青楼,门前官差侍卫成众,里外绕了三层,瞧着比这空落县府还要架势些。
沈弈与一众户部官员就在门前:“让我们进去!”
黎梨与云谏诧异地对视了眼。
青楼门前的官差叉着手,吊儿郎当道:“谁不知道我们县太爷惯常在这天香楼办差的?”
“如今差事正是要紧,怎么能放你们进去干扰呢!”
“一派胡言!”
有位稍上年纪的端正户部官员怒斥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说过有人在青楼办差的!”
“快些起开,若是耽误了我们户部办事,连你也一起拿罪审问!”
那官差却是哈哈笑了起来,拿着长刀往地上一杵,显然没将他们当一回事:“谁管你们是哪个部?”
“我们蒙西是当今三皇子的封邑地!封官罢位都是听三皇子的,不受你们京城官系的管领。”
“我们县太爷行事,自然是要以封邑地事务为先,就算你们来了,也得等他忙活完手头差事,才有工夫招待你们咧!”
与城防官兵的王朝派养不同,这些县府官差领的是县令差事,受的是县令私饷,知的是自家县令后台稳妥,所以当真是目下无人,丝毫没把几位户部侍郎小官放在眼里。
甚至颇有闲心地嘲弄道:“要不,你们几位就在这青楼门口等上一等?”
“指不定待我们县太爷办完了差事,愿意召你们见上一面?”
周围的官差都哈哈捧腹笑了起来。
黎梨看得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仗着封邑地自理,竟敢如此欺辱京官!”
她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云谏拉住了。
后者环顾这座天香楼一圈,略微沉吟,直接带她转身离开。
“走,我们先去个地方。”
天香楼外闹得不可开交时,楼上有道窗缝推开了少许,屋内一位身着浮光锦衣袍的中年男子正紧张地往下张望。
“赵县令,闹得这样大,不会无法收场吧?”
赵逸城悠闲坐在雅桌后头,啜饮着香茶,不屑道:“往年又不是没有京官来查过,何时真出问题了?”
他冷哼了声:“放心,我已经叫人传信给三皇子了,且再等几日。”
“这群小小侍郎,别看他们现在闹得凶,到时候三皇子压上一压,我们银钱送上一送,他们立即就能变了嘴脸,只怕恨不得管你我叫声‘爹’。”
“那就好,”那浮光锦男子松了一口气,刚想合上窗户,目光又倏尔凝住。
“等等,那不是……”
一道银白身影出现在天香楼下。
萧玳才遵了黎梨的委托,去县城里的医馆雇了大夫,托他们下一趟村,看看常大的断腿。
他忙活完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县府处所,才到街头就听见这边的喧吵声。
沈弈已经忍无可忍了,迎面就要推开阻拦强闯,那几个官差毫不手软地抽了刀,“噌”一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京官大人,利刃可不长眼。”
户部几人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沈弈往后拉:“沈侍郎,别冲动……”
眼见恶人当道,沈弈气得脸红脖子粗:“实在狂妄!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是怎么了?”
后面人群拨开了一条路,萧玳的声音传来。
沈弈听见了,一个激灵就将他扯了过来,对那几个官差喊道:“来!你们真有胆子的话,把刀架他脖子上啊!”
“架啊!”
萧玳:?
户部老臣们吓得魂飞魄散:“住口!不可拿龙裔玩笑!”
这声“龙裔”一出来,非但楼下官差们停住了动作,就连楼上的赵逸城也腾地站起了身。
“是三皇子?”
他挤到窗边,凝着视线望楼下的人,渐渐蹙起眉:“……五皇子?”
“皇子,皇子……”身边那浮光锦中年男人喃喃几声,突然宛若晴天霹雳,一把拉住他,“你确定他真的是皇子?”
赵逸城实在看不惯他的一惊一乍,甩开他的手道:“我曾入过京,对他有些印象。”
“完了啊!”
浮光锦男人险些腿软跌落在地。
那少年……就是他在酒家遇到的,要对方陪他玩几天的那个啊!
他竟然敢叫皇子陪玩,而且只愿给十两……等等,那被他称为妹妹的,莫非也是位皇室宗亲?
浮光锦男人面色煞白,倚着墙无法动弹。
楼下的萧玳弄清缘由,已经亮明了身份玉牌,似笑非笑地对那些官差说道:
“来啊,刀架我脖子上啊!”
户部老臣们又是惊悚叫喊:“殿下,莫要玩笑!”
楼下的官差再是胆大,也只是领了县令拖延来人的命令,哪里敢对皇亲下手,不由得踟蹰着望向二楼窗口。
赵逸城心知拦不住了,面色阴沉地向身边手下传话,叫楼下放人进来,又踢了脚旁边瘫软的浮光锦男子。
“快去找你兄长过来。”
门口的尖利长刀终于有了分寸,通通往旁撤开,萧玳领着户部众人,
顺利步入天香楼内。
里头的老鸨早就听见了,这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忙搬来麒麟引凤太师椅,招呼下人备茶,不多时,堂内众人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萧玳拨弄着手里的茶碗,余光瞥见一道浮光锦身影匆匆往后门闪去,才抬头,一道乌纱官帽人影“扑通”一声跪到了身前。
“不知五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
萧玳移回视线,打量着面前的乌纱帽,笑了声:“幸好你不知,不然我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县府官差的拦门大戏?”
先前在房里的阴冷气质敛了个干净,赵逸城擦着额角不存在的汗,急切解释道:“五殿下千万别误会,今日微臣碰巧在此查贼,放了话要封场子,手下的人又不懂事,这才误拦了啊!”
“误会?”
沈弈冷笑道:“狠话欺良,明刀架颈,这场误会,你手下好大的威风,怕是平日里欺男霸女都习惯了吧。”
赵逸城一听急了:“刀都架颈了?他们竟敢如此放肆?”
他当即回头朝那几个官差斥责道:“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叫你们出门在外都和气一些,万不可惊吓路人百姓,你们——”
那几个官差听了,识相地猛猛磕头:“是属下糊涂,属下糊涂!”
“少在这儿演戏!”
沈弈看得生厌,走向赵逸城逼问道:“若你真的这么怜爱百姓,那常家村苛征田赋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赵逸城满脸写着不明白:“大人说的是……”
沈弈招招手,传来常家村的老村长及村民:“圣上亲定新政,本意是为利民减赋,但你们几位说说,如今常家村的田赋情况如何?”
几人才知萧玳是五皇子殿下,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半句假话都不敢讲:
“回大人们的话,新政出来之后,常家村的田赋只多不少。”
“往年田粮盈余还算富足,但是近年来,家家户户为了缴纳田赋,都耗尽了存粮,还要采草药、猎野味、典卖家当地弥补空缺……”
天香楼外早已聚集起了围观的百姓,有些晨起赶集的农家听见他这一番话,也高声应道。
“何止常家村,我们方家村也是如此!”
“对啊!我们周家村子也是如此,蒙西县城之内,苛征田赋的村落是不是太多了些!”
一时之间议论声纷起。
赵逸城觑着萧玳的神色,委屈得抢地高喊:“五殿下英明!微臣实在无辜!”
“自古以来,每乡每村总有些二流子缴不上田赋,那都是因为他们怠工懒做,不好好耕耘,才害得庄稼年成不好!他们缴不上赋,怎么能怪到微臣头上来?”
“蒙西县城何其之大,每年能顺利缴齐田赋的农家,数之不清,殿下千万不要听信零星几人的言语,就贸贸然冤枉了微臣啊!”
他说着说着,甚至当众抽噎了起来,似乎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农家知晓殿下生疏稷麦,分明就是想要撒谎蒙骗,博取殿下的同情,好减了自家的田赋,还请五殿下明鉴啊……”
常家村的老村长听他这般颠倒黑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个狗官,你……”
沈弈安抚性地朝村长点点头,转身面向赵逸城。
“这些农家连气话都说不利索,而赵县令你伶牙俐齿,究竟是谁更擅长撒谎,岂不了然?”
赵逸城抬起袖子佯装擦泪,底下的眼神却变了变:“大人,我实在冤枉……”
“冤枉?”
沈弈掏出一叠拓文,摔到他面前的地上:“这一沓是常家村的田畴界碑拓文。”
“我们几人亲自去过常家村,瞧得清楚,那儿拢共也就百十亩耕田,可田垄边的田畴界碑上,至少标着三四百亩的田地。”
“村民们耕着稀薄的百亩农田,却要分摊近四百亩地的田赋,哪能不吃力?”
沈弈顺势蹲到赵逸城跟前,指着那沓图纸道:“赵县令,活人会撒谎,但死物说不了谎。”
“平白无事的,你让百姓们背负了数倍的田赋,到底意欲何为?”
闻声,周边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我们的赋税,竟是翻倍多缴的?”
“怪不得……往年哪有那么辛苦,如今一点余粮都存不下来!”
赵逸城万万没想到,能叫他们翻出田畴界碑来。
村里的田地,他确实多报了数倍有余。
那些界碑言文生涩,读书人都不好看懂,更别说大字不识的农家百姓了。于是当年,上头的田畴界碑分发下来后,多出的那些他也没太在意,只是就地选了个隐秘处做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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