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福酒楼的小女儿秋玲珑年纪最小,性子活泼,没走几步就围着黎梨转,拉着她的裙子称赞道:“郡主,你这裙子当真好看,还是我们蒙西的款式呢!”
 黎梨笑道:“就是在蒙西买的。”
 就是那日在成衣馆子里买的绛红衣裙,是蒙西当地的衣裙款式,修身合体,软袖薄裙,行走间自成婀娜姿态。
 黎梨窥着四下没人,还小心地朝她们展示了番:“瞧,这儿还有玄机呢!”
 姑娘们看了,立时笑闹着推拉起来,脸更红了:“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穿出门!”
 黎梨仗着甜酣酒意,骄傲地仰起下巴:“不怕,又没人敢碰我。”
 八珍阁的祁愉姑娘年纪稍长,歪着酒步靠过来,俏声调侃道:“这不把你家那位小郎君迷得五迷三道的?”
 黎梨摇着半醉的脑袋:“他都没见过我穿这裙子……”
 然而话到一半,她后知后觉地茫然捂住了嘴。
 不对,她这是想起了谁?
 祁愉笑着指指后方宴席:“还没见过?他不是与你同一车过来的么?”
 黎梨郁闷地放下了手:“那是沈弈……”
 才不是什么她的郎君。
 几个酒鬼又绕着路要往庭院深处去,说要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
 谁知今夜月色怡人,锦鲤没见到,倒是不小心撞到了一对鸳鸯。
 秋玲珑反应快,拉住众人就躲到了假山后头。
 黎梨扒着假山,悄悄探出脑袋,只见池子边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都在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居左的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得微抖。
 他抬了几次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终于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右侧少女的面前。
 黎梨借着清皎月光,看清那是一支温柔绽开的木芙蓉。
 那名少女捂着双颊看身前的少年,黎梨莫名感觉能遥遥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伸手接了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又羞得转身就走,身后的少年不自觉跟了几步上去。
 前面的少女到底没走远,她停住步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金菊,羞答答地抛给他,而后才转身飞快提裙离开。
 这回那少年不追了,低头望望手里的金菊,再抬头时,笑得甚至有些傻乎
 黎梨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脸上的酒意更热了,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被身后几位姑娘拉了回去。
 她们掐着彼此的胳膊,激动又兴奋,原地无声尖叫着跳了几跳,仿佛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黎梨醉意未消,反应更迟钝了:?
 祁愉向她解释道:“那二人是周家与梁家的青梅竹马,今天互通心意,竟被我们碰上了!”
 黎梨理解她们围观八卦的兴奋心情,但也不明白:“送个花罢了,这也算互通心意?”
 再没有看锦鲤的心思了,秋玲珑带着她们往回走,沿路说着:“蒙西习俗便是这样的。”
 “三秋之季禾熟稻实,岁物丰成,有情人自然也要顺应时气,赠枝时令花,结颗姻缘果。”
 她说到这,又回头调侃黎梨:“你那小郎君没送你?”
 黎梨揉着醉得发蒙的脑袋:“他忙得很,见他一面都难……”
 半晌后她反应过来,抬手就去挠对方痒痒:“胡说八道,你才有什么小郎君呢!”
 不管有没有小郎君,与沈弈一同住在户部临时租下的府邸内,出门一趟,总归是要一起回去的。
 黎梨同姑娘们散了大半夜的步,终于被秋凉晚风吹得酒醒了些。
 她遵着先前与沈弈的约定,去到临近秋家府门的长廊与他汇合。
 还未走近,就看到有道身影朝她走来。
 黎梨心道,他倒是快,也不知道喝尽兴了没有。
 此处长廊远离宴席,灯烛寥寥,旁侧又是成排的绿木高乔,树荫遮蔽着清许月光,那道身影便在阴影里朦胧不清。
 “沈弈。”
 黎梨唤了声:“叫你久等了,我们回府去吧。”
 她听着微顿了下又行近的脚步声,顺着迎上前去:“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树荫密蔽的幽暗处,她终于走近他的身前,笑着说道:“这儿太黑了,下次我们换个地方……”
 话未说完,身前人抬起了手,而后清香传近,一枝棠花簪上她的鬓边。
 黎梨先是一愣,想起今夜的所见所闻,顿时慌得后退,有些磕绊:“沈,沈弈?”
 “别再叫他了。”
 熟悉的嗓音,几日未曾听见了。
 黎梨怔怔然睁着视野昏黑的眼睛,听见他的呼吸靠近,由他低头将她抱进了怀里。
 “连日从桐洲跑回来的。”
 云谏埋首在她颈边,轻叹了声:“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少吃些醋吧。
第32章 表白
 黎梨被他用力搂得身子微微后仰,熟悉且清甜的花香盈满鼻尖,一如身前人的温暖怀抱令人安心。
 几日未见,黎梨总觉得自己忙得发慌,或是闲得发懵,以致于那日脑子十分不清醒,才会给他传了封信件。
 可如今在他稳稳当当的怀抱里,黎梨才意识到,她传信给他,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新酒宴这样蹩脚的原因。
 “好没良心。”
 少年略闷的嗓音在她颈边传出:“传完信就把我忘了个干净。”
 说是要他陪,结果转身就领了别的男人来参宴。
 他的鬓发落在她的颈间,带来细微痒意,黎梨感觉自己迷糊得像是又喝了一盅酒。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乡间很忙吗……”
 云谏稍微直起身:“你开了口,我怎么会不回来?”
 “别担心,我暂且赶完了手里的活,明日回去也不会耽误事的。”
 黎梨没想到他这趟风尘仆仆真是为了自己,难得惭愧:“我不过随意一说,你可以不用理会的……”
 云谏似乎隔着黑夜都能看到她苦巴的小脸,他失笑地挑起她的发辫,拿发梢挠了挠她的脸颊:“为何不理会?”
 黎梨颊边被他挠得更痒,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摸到了鬓边新簪的花。
 她听见云谏朗声笑道:“我当然要理会,收到你信件的时候我很欢喜,一路上回来也很欢喜。”
 但下一刻,颊边的发梢挠得重了些。
 “若你方才没有叫错人,那我应该会更欢喜些。”
 黎梨:……好记仇。
 此时流风穿过,长廊两侧树影摇晃,零星月华越过纵枝横叶,温和地落到二人身上。
 依稀看得清对方的身影轮廓。
 云谏见她抬手摸着鬓边的花,便同她说道:“是棠花。”
 明知她看不见,他仍问道:“喜欢吗?”
 黎梨抚摸着娇嫩水灵的花瓣,知是新摘的花朵,刚想点点头,又听他轻声问了句:
 “蒙西民间,有三秋赠花的习俗,你可知道是何意味?”
 黎梨的指尖一时顿住。
 云谏没想追问为难她,只自恰地将一袭薄斗篷披到她的肩上。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蒙西地段太平,夜间生意繁华,坊市灯烛彻夜长明。
 去处很多,云谏却偏带着黎梨穿过热闹人烟,往县城的边缘处行,待喧声都被抛在了身后,蒙西的青白城墙便出现在了眼前。
 伴着城防的篝火焰光,黎梨跟着他登上城墙望塔。
 她站在开阔的望台边缘,迎面是清爽秋风,头顶灿然长星,入目便是从脚下蔓延至远处地平线的万家灯火。
 黎梨从未登过望塔,在寒蝉鸣声中,她有些入迷出神地望着溪桥芳树、挂列华灯的千门万户。
 云谏将她脸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看清她眼里盈盈倒映着璀璨辉光,笑道:“本想来了蒙西之后带你好好逛逛的,殊不知我下了三乡,丢你一个人在县城待了这么久。”
 “难得回来一趟,总想带你去哪里玩玩。可我心知你是个好动的,想来这几日早就把县城都逛遍了。”
 “想了又想,也许就望塔这儿是你不会来的,你看看,可还觉得新鲜有趣?”
 黎梨双手撑着栏杆,畅达的视线在城池夜景里穿梭,感慨得发自肺腑:“有趣!原来望塔上的景观如此好看,这样偏僻的地方,难为你竟然知晓……”
 她叹完好半会儿,也未听着回音,侧头望去,却发现云谏倚在栏杆旁,没往外看,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黎梨不自在,挠了挠脸颊:“你来这儿不看夜景,看我做什么?”
 云谏:“我不爱看夜景。”
 那他爱看什么?
 黎梨一顿,默不作声握住栏杆,似不在意地转开了脑袋。
 云谏眼瞧着她的指尖开始无意识磨蹭杆木,起先还觉得新奇,而后很快就发现,他看得越久,她脸上的绯色就越浓。
 又看得久了些,她按得指尖都在发白。
 云谏听见自己心里有道愉悦的声音开始呐喊,没忍住伸手将她搂了过来。
 他低头逗她:“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黎梨:“……”
 她好像被人踩中了尾巴,凶巴巴甩他一记眼刀,又侧开了脸,云谏明显没玩够,故意追着过去问:
 “为什么啊?”
 黎梨哪知道那么多为什么,只知道自己脸上的热意更难压下去了,偏生云谏是个性子属狗的,她越想躲,他就越来劲。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黎梨实在是听得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话好多!”
 云谏不生气,反倒笑得更加畅快。
 黎梨满腔火气滞住,终于意识到这人是在戏弄她。
 她有一种在比武台上较量,却不幸落了下风,还被对家提溜着小辫子转圈圈的耻辱感。
 黎梨很不服气。
 云谏意犹未尽,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身边的姑娘不知何时松弛了下来,甚至颇平和地笑了声。
 她说:“其实我不觉得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谏不免怔愣。
 黎梨终于转过身,面对他挑起桃花美目,问得漫不经心:“这斗篷一定要披着么?”
 云谏莫名从她这一眼里,看出些河溪瀑布那只白狐狸的影子来。
 他还没想明白,黎梨已经探指勾住了颈间的系带绳结,绳结轻巧脱开的下一刻,斗篷划落,娇俏妩媚的绛红鸢花瞬间绽放在望塔之上。
 云谏微一定眼,看清身前人的模样,当即局促得后退了半步
 黎梨这身衣裙改自蒙西款式,与京中端庄的华裳大不相同,这身衣裳轻薄修身,像是从她肩头披下一层柔软水雾。
 寻常距离看着还好,可他们二人相挨在一处,云谏身量又高,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稍低领口里的精致锁骨,还有隐隐勾勒的柔软线条。
 云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黎梨悠哉打量着他飘忽的眼神,还有清许月光下逐渐明显的微红耳根,她好像看到自己站在了比武台的高地上。
 她心情很好,故作惊讶地掩嘴:“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云谏:“……”
 以牙还牙,报应来得真快!
 云谏果断要往后退,黎梨却容不得他逃,想也不想就倾身抱住他的胳膊,凑近了问得满脸无辜:“为什么啊?”
 云谏僵硬地缩了缩手,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看,只敢盯着她的发顶,开口就认输:“是我错了,我不该……”
 黎梨还没和他算完账,哪里会听,笑容里的顽劣气更深。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待会可怎么办呀?”
 云谏站在刀尖上,更敏锐地捕捉到危险。
 这句话似乎与他方才说的不一样。
 待会,什么待会?
 他警惕地疑虑着,黎梨已经牵起了他的手,气定神闲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侧。
 几乎是同一时间,黎梨毫不意外地听见他呼吸凝滞的声音,好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见他心跳乱了两拍。
 黎梨得意洋洋地弯起嘴角:“你说,到底是谁害羞了?”
 她这身衣裙表面看着无异,腰间的缝裁却有玄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镂空口子,手放上去就能越过软滑的布料,直接碰到底下的肌肤。
 云谏触指尽是细腻,他愕然得不加掩饰,甚至无意识地移了下指尖,似乎想确认这是否自己的错觉。
 对面的黎梨却觉得他今日的指腹粗糙了许多,好像凭空多了几道硬质的突出。
 她被他这一下挠得发痒:“你手怎么了?”
 黎梨没忍住旋侧身子,当即就要扭开,殊不知碰巧云谏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地要甩手,二人一左一右地动作,“呲”一声就把那道镂空口子扯开了。
 两人意识到麻烦,生怕这身柔弱衣裙要裂开,慌里慌张又猛然回撤动作,结果一右一左两道力遽然撞到一处,两人“嘭”地一声,头撞上了头,险些栽到地面。
 云谏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时狼狈伸了把手,将黎梨扶稳。
 但似乎有些不太对。
 待他回神,就悚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的闯进了那道衣裳裂口,正正覆盖在她的心跳上方。
 怦然的柔软与指尖手掌贴在了一处,二人齐齐顿住一息。
 黎梨的尖叫声几乎划破城楼:“云谏——”
 “我的错!我的错!”云谏也崩溃大喊。
 “你手拿出来啊!”
 “卡,卡住了!怎么还有绳子啊!”
 “快点!”
 “我我我我在解了!”
 “别碰那里啊——”
 “好好好,你别哭啊……”
 良久之后,黎梨重新裹紧了斗篷,像朵自闭的蘑菇一般靠在望塔角落里。
 云谏握剑挽弓的手一向平稳,现在却虚软得发抖。
 他远远望着角落里的蘑菇,踟蹰几番,硬着头皮上前:“黎梨……”
 黎梨气不打一出来,捡起颗小石子就往他身上扔:“你——”
 她难以启齿,只得骂别的:“你手上长刀子了吗,刮得我疼死了!”
 云谏老老实实挨了一砸,他没将这不轻不重的力道放在眼里,反倒是听她说疼,更有些紧张:“若是你觉得疼的话……”
 黎梨冷笑:“怎么,再帮我揉揉?”
 云谏一哑:“……”
 他觑着蘑菇的脸色,蹭着步子凑到她身边去。
 蘑菇直接撇开了头。
 她神情冷峻地听着脑后的窸窣动静,打定了心思决不搭理他,不承想,有一物绕开冷峻,递到了她的面前。
 身后的人小心道:“这几日给你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黎梨只看了一眼,视线便凝住,哑然张了张口。
 是一支红玉簪子,玉料古朴润泽,半面宝相花纹盘结缠绕,雕刻其上。
 云谏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常年带着的红玉簪子本是一对,只是那年云家归京,我的马匹意外踏碎了其中一支,从此宝相花就不再周圆。”
 “我一直想要弥补,但那是锦嘉长公主管领蒙西时,选的蒙西老玉矿的料子所造……老矿早已停采,相同的玉料再难买到,无奈只得一拖再拖。”
 他见黎梨稍微转过了身子,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前些时日我下乡的时候,去了老玉矿那边,运气实在不错,几番询问竟然被我找到了一位矿工,在他那里买到了留存的相同玉料。”
 云谏将那支簪子放入她的手里:“这是我这些日子里磨刻的,你看看……”
 黎梨低头摩挲着玉簪,感受到玉质的温润衬手,一时无言。
 她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摘下自己发髻上的红玉簪,与手中那支并在一处。
 缺憾七年的宝相花,在今夜里重新拼撑成美满的圆纹。
 与母亲所赠的那支精工细雕不同,新的簪子雕工青涩,但每一笔都摹得规矩端正,可见其间下刀认真。
 黎梨怔怔然看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身牵起云谏的手一看,才知道为何会觉得他的手指粗糙得紧。
 云谏的指尖还有几道新鲜的刻刀伤痕,显然是近几日才添的,有些才结上硬质的伤痂,摸上去粗粝得划手。
 “看着吓人,其实并不疼。”
 他抽回手,只管将两只玉簪簪回她的发髻上,还有心情自嘲:“我本是想着再给你弄得好看些的,可惜雕刻天赋实在不高……”
 髻上多出一份的重量,连带着那朵棠花,有种沉甸甸的情绪再也无法忽视,缓缓沉落黎梨心底。
 她垂下了手。
 “……可是,为什么呢?”
 云谏:“嗯?”
 黎梨:“你为何总要费心,替我做这些事呢?”
 她低下头,看着什么:“是因为这个吗?”
 云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她将云家的信物玉佩拿在了手里。
 他默了默,问道:“因为什么?”
 黎梨抚过玉佩上的“云”字雕纹,轻声说道:“因为揽星楼那一夜的事,因为你们家的严苛家规,你别无他法,只能与我绑在一处……”
 他大概并不想结一对怨偶,所以才这样事事迁就她。
 云谏注视着她指尖的动作,直到她留意到他的顿滞,也住手不动了,他才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