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挂到她腰间束带上。
“黎梨,我与你不同,揽星楼那夜,我十分清醒,我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
“但我留了下来,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黎梨拨着腰间的玉佩,闷声道:“因为我强拉着你……”
云谏抬手扶起了她的脸:“不是。”
受了这番误会,他的语气竟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松快。
“是因为我放任你拉着我,我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私心,隐隐希望你拉得我更紧一些。”
黎梨愣神看着他。
云谏空闲的手也牵起她,将她与那枚玉佩一并握进掌心里,顺手掂了掂,承认得痛快:
“家规之事也是我哄你的,我们家没有那样的家规。”
“我就是单纯想要把信物给你。”
黎梨手边的力道忽轻忽重,不明不定,令她迷茫得近乎无措:“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费心做的这些事情,对他又没有益处……
“为什么?”
云谏倏尔笑了起来。
蒙西的星疏月朗,万物有距,他却逆了天时,径直低头靠近她,直到二人吐息间的花香相融,弥漫在身侧。
黎梨极近地看着他的琥珀瞳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跳还能跳得如此怦乱,难耐得屏住了呼吸。
云谏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轻缓却带着难以忽略的喻义。
不知道为什么吗?”
黎梨颤着眼睫,心里泛起无数答案,数不清的声音传响。
下一刻,有道花香骤然靠近,直接替她挑出了最正确的那一条。
云谏朝她低下了头,温热的亲吻降落到她的唇上。
干燥的柔软碾蹭过她的唇瓣,黎梨被激得后脊一阵发麻,瞬间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他稍离了些,依依不舍,又再次俯身而来,她清楚听见了他话音里的轻笑。
“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吧。”
黎梨耳内嗡鸣,全然听不见身后的寒蝉鸣声,只看得见逐渐倾近的面容。
她忘了呼吸,身前人的气息却灼热,唇瓣被他低头含住轻吮,黎梨彻底软了身骨,像一湾溪水倾泻下来。
云谏轻松揽稳了她,低头将她唇上的每一寸清甜都尝得细致,直至察觉到她开始轻轻颤抖,才眷恋不舍地直起身。
顾不得心跳仍在怦然,他认真端详她的神色,看见那双桃花眼里水光流荡,迷离得过分。
她显然对他的举措毫无预知,但即使再无措,也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好像从未想过要将他推开。
云谏听见心底的喜悦痛快叫嚣,伸手将她拉回自己怀里。
他稍一抬头,就能穷眺西方天穹,一抹血色峥嵘的苍梧城关战景仿佛在视野里划过。
云谏抚着她肩畔的青丝,轻声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大概是命中注定要喜欢上你的。”
“……可你讨厌我。”他收回目光,低声笑了下。
“我等了七年,才因揽星楼之事与你稍稍接近,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想为你费尽心思?”
“我只盼自己能为你摘星揽月,好让你再少讨厌我一些。”
黎梨渐渐蜷起指节,把他衣裳前襟抓揉出折痕,又局促地松开。
她磕磕绊绊着解释:“我没有讨厌你……”
云谏握住她的手,又笑:“那喜欢我吗?”
黎梨再迟钝,也隐约明白这声“喜欢”意味不平常。
她耳根渐渐热了起来,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妄想躲过一时,不用答话。
但她才开始假扮鹌鹑,腰间便是一紧,而后整个人腾了空,她刚惊呼出声,就被云谏稳稳托到了城墙锯齿上。
城墙砌得稍高,她坐在上面几乎能与云谏平视,秋夜清凉,对方的视线却灼若晨星。
云谏抵在她身前,话音伴着晚风传来:“黎梨,你喜欢我吗?”
黎梨后缩了些又被他揽住腰,避无可避,她揪着膝上的裙子,仿佛揪住了这些日来的所有回忆光影,将自己的心绪掰开揉碎看了个遍。
鬓边的棠花轻盈,还在杳然作香。
好半晌,黎梨推开裙子的折痕,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胡乱晃了晃脑袋。
云谏无奈地揽着她的腰往前:“我看不懂,你说出来。”
黎梨踟蹰了下:“我说不清……”
迎着云谏的眸光,她又小声说道:“应该有些喜欢……”
云谏终于展颜笑开。
城墙上的晚晴夜风骤起,拂开她身上的斗篷,叶海娑响扑得寒蝉静散。
他余光里是二人层叠交织的衣裾,听着远方人家喜事合卺的热闹声响,好像心跳也随之高扬几分。
那边满院宾客喧天,绣阁灯明,面前的城墙浸着沉阔夜色,一晃眼,二人绛红的衣衫,凭空多了些正红颜色的模样。
“天知道得你一句‘有些喜欢’,是多么不容易……”
云谏捻起她的袖摆,抚过花绣,轻声笑道:“换作两个月之前,我甚至不敢想象,竟能听见你对我说这句话……”
但人心贪而忘止,尝到了甜味,妄求便会更嚣张。
衣摆晃动,折痕带来细微的痒麻,黎梨忍不住想从他手里扯回衣料。
云谏早有预感,握紧了不肯放。
她不满地抬脸看他,却见他勾指又蹭了蹭她的脸颊。
“但是还不够,再多喜欢我一些。”
短短一句话,黎梨却听出了些不讲理的霸道。
她失笑道:“都说兵家取夺在谋,最讲究沉稳内敛,你倒好,有什么心里话都直接往明面上说。”
云谏不在意:“在你面前,我算哪门子兵家。”
“那算什么?”
云谏撑手起来,坐到她身边去,与她一起迎着凌空的晚风,语气坦荡:“算个裙下之臣。”
黎梨笑道:“真是好没出息。”
云谏带她转向城池,二人登上望塔良久,但时至此刻,他才正经将视线落到蒙西县城的夜色中。
“很有出息了。”
云谏说道:“这已经是我最有出息的自认了。”
若她知晓他心里的患得患失,就会知道他能当个裙下之臣已经甘之如饴。
最怕就是他什么都不是。
毕竟……
察觉到她转过来的视线,云谏笑了下:“你忘了那神棍给你算的命定姻缘了么?”
“那两道卦语,我没一道对得上的。”
黎梨恍惚想起这回事。
她迟疑道:“你相信他说的?”
“我不信,”云谏轻声应道,“但也免不得在意,尤其早些年你与我疏离,更让我觉得自己与你无缘,甚至连个过客都算不上。”
夜空清朗,他居高移远了视线,远眺山间的蒙西盆地,似乎能从城池的溪桥芳树与万家灯火之间看到谁的身影。
他连过客都算不上,但有些人却能天生合上卦语,受那玄乎的天命承认,仿佛往后也不必费心工夫,只需自然而然,就能轻易赢了他。
想想今夜初逢时,她开口便唤错的两声名姓,真是令他……
云谏叹道:“好嫉妒。”
嫉妒什么?
黎梨一时茫然,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只隐约见到喧闹夜集中熙攘的百姓身影。
她琢磨着那夜集里面是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事,云谏的心绪却已经兀自走远。
他没来由地想起许多年前,一场京郊泛舟,时逢初夏,小雨忽至,湖面意外地升起了丝丝凉意。
众人的夏季衣衫难免单薄,黎梨挨着围炉也被冻得瑟瑟。
满船的人就永宁侯府的小世子带了件薄斗篷,对方将那件斗篷披到了她的肩头。
云谏看着她一身浅色裙衫被马蓝色的斗篷掩盖,毛绒的乌领埋住她小半张脸,衬得她的口脂都艳红了颜色。
她披着暖绒的斗篷,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又笑意灿然地四处转玩,路过他身边时,他闻到那小世子惯用的熏香味染了她满身。
发梢到衣角,都是其他人的味道。
彼时他年岁也不大,情窦初开,不明白那一刹那自己心中的烦躁是何缘故,如今却是想得不能再明白。
单是别人的气息将她笼罩包裹,他都嫉妒得想发疯。
更遑论她的姻缘与旁人相关。
“你在看什么……”
黎梨望着夜集满目缭乱,找不到目标,刚回过头问他,却被他拉拢了斗篷。
云谏实实在在地扽紧了斗篷,几乎想将她整个人裹起来。
黎梨哭笑不得:“我真的不冷……”
话未说完,对方犹显裹得不够,就着斗篷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黎梨惊诧地环住他的肩,云谏低头抵住她的额,眸光偏执地有些不讲道理。
“不许喜欢上别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
黎梨愣愣听着他的沉息,倏尔反应过来,笑道:“好啊。”
温情话音落下的刹那,沉浮的花香瞬间浓郁暴涨,二人的神思一下被冲得晃荡,仿佛直接从秋季的城墙上坠入春夜海潮。
云谏托住她的后颈,再次吻了下去。
与方才的温柔缱绻不同,眼下他甚至有些无法克制,碾转得凶狠,黎梨不自觉揪住他的衣领,被他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呜声松了唇。
云谏将她半压在怀里,侵入她的齿关,肆无忌惮地掠夺那份温软甜香。
黎梨被他的炽热逼得呼吸急促,脑袋逐渐发晕。
住轻推了他一下,却又被紧紧扣住腕子,被他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掌心,一时难耐得呜咽出声。
“轻点……”
云谏被她两声就点燃了更深的篝火,薄唇放肆地辗转往下,在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烫出点点红痕。
那件斗篷不知何时已经解了,绛红裙衫的衣襟也松了开来,底下软滑的丝绸小衣系带垂落,柔软的春色在秋夜里绽放。
黎梨下意识伸手想遮,却被拉住。
“好黎梨,我轻点……”
黎梨颤了颤羽睫,松开了手。
晚风亲吻上馥郁柔软的白芍药,枝梢的莺啼愈发酥软。
清甜的花香浓郁得近乎艳靡。
星夜之下,二人堕入失控的边缘,然而,一道突兀的更声冷不丁地“锵”声敲响。
寂静城墙,铜锣刺耳,直接敲到了云谏的理智之上。
他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拢紧黎梨的衣衫,将她藏进了斗篷里。
再往下看,才知那打更人离着遥遥一段距离,几乎看不清人影。
云谏神思终于回笼,望着四下的月黑风高,暗骂自己一句荒唐。
他重新将黎梨捞了起来,不太专心地给她系好衣衫,却听见她轻声在笑。
云谏有些无奈:“还敢笑,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
黎梨懒散倚回他的怀里:“你这样小气,不会让我被人看见的。”
云谏:“……”
倒也不算说错。
城墙的晚风终于恢复清凉,将二人身侧的秾艳气息吹薄了些许,云谏听着林海里的鸟雀惊飞声,终于意识到不对。
方才他的失控实在太过。
他探指抚上黎梨绯色未退的小脸,想起酒坊里老爷子说的“花开有时”。
酒里的药效愈发强了……或许真是花开之时在即了。
黎梨犹在闷声问着:“你明日就要回乡里了吗?”
云谏默了默,轻声道:“不回了。”
“我在这里陪你几日。”
近一个月下来,蒙西县府的库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户部众人日日都在哀嚎。
“为何就是找不到有用的田畴图!”
先前,县令赵逸城上交给京城的田畴图作了伪,导致整个蒙西县之内,各村各族分摊的田赋都是错乱的,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落实新政。
要完成圣上的任务,户部众人就必须找到真实有用的田畴图。
可眼见着秋意越浓,众人日日埋头苦寻,田畴图的真迹还是一无所踪,落实新政这份差事,更是半分进展都没有!
离京前刚刚得了麟儿的宋大人急得嘴角燎泡:“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在蒙西过年了!”
黎梨坐在桌边,推开面前半摞纸张,揉了揉额角:“赵逸城总该知道真迹在哪里吧?”
“云谏不是去审他了么,还未问出来?”
“哪审得出来啊!”宋大人跺脚道。
“那姓赵的性子油滑,本就死活不肯认罪,再加上屈家送来的年轻师爷,替他将罪责担了个干净……赵逸城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我们拿不到他的错处,就不能对他刑讯逼供,能审得出来才怪咧!”
说到这里,宋大人更是气得锤胸:“都怪屈家那个穿浮光锦的纨绔!他临门一脚送来的替罪羊,给我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坐在黎梨隔壁的,头发花白的徐大人抬起头来,宽慰道:“没事,云家那小子说了,屈家纨绔这样偏帮赵逸城,定是与田畴图作伪一事有所关联,他已经着手去查了。”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结果,宋大人,你且安心……”
黎梨正提笔在一页核对清单上画了个“叉”,听闻此言,羊毫笔尖稍微一顿。
怪不得呢,才说要留在县城陪她,结果又是几日忙活见不到人影。
想着想着,她又落笔在清单在画了两个“叉”。
这边户部众人正要摇头认命时,好消息却来得突然。
有位小侍郎风风火火跳进了县府的大门,还未走近就兴奋喊道:“田畴图!田畴图来了!”
众人听这一声又惊又喜,黎梨也搁下了笔:“怎么回事?”
小侍郎捧着个托盘冲进来:“都乡侯送来的!”
“他说当年三皇子收封蒙西的时候,曾令人测绘过蒙西的田畴,那份田畴图,都乡侯碰巧留有备份,听闻我们户部有需,就差人送过来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到桌案上。
宋大人连忙扑上前,展开图检查了番,大喜道:“日子没错,图也是真的!可以去落实新政了!我们回家过年有望了!”
“想不到,屈家那纨绔只会穿着浮光锦招摇过市,他兄长都乡侯倒是个靠谱的!”
在众人的欢悦声中,黎梨也起身接了图纸,看去第一眼还是笑着的,可看多了几眼,她嘴角的笑意就渐渐压下了。
“……等等。”
“这图有问题,让常家的村长过来确认一下。”
快晌午时,常家的老村长杵着小拐赶了过来,一行京官围在他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会儿,老村长摸着白胡,从田畴图后抬起了头:“郡主大人,这图确实是真的。”
户部众人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又听他摇头叹道:“可是绘图的时间距此太久了……”
“这几年田赋苛刻,许多小村子在难以维生的时候,都卖了不少田地给蒙西的世家大族……如今,这田畴图画的内容,早就不准了。”
黎梨心道也是。
她亲自去过常家村,知晓那儿顶天了也就百亩农田,可这田畴图上清清楚楚记着常家村两百亩,显然不符。
黎梨不得不对户部众人泼了盆凉水:“这图不能用。”
“常家村拢共百亩农田,按这张田畴图行事的话,村民们至少要分摊两百亩田地的税赋,白白多缴一倍的银两,岂不害人?”
“听村长的话,这样的土地买卖现象在蒙西还不少见,若用了张图,不知要害得多少百姓受累。”
她抚着下巴思忖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拘于当下,若我们找不到可用的田畴图,不如请旨圣上重新测绘……”
“哎呀,郡主!”宋大人唉声叹气道,“你当重新测绘是件易事?”
“翻山越岭,初算复测,哪样不用人力与银钱?而今年夏季三月大旱,王朝的稷麦收成本就不好,如今边关胡虏又在蠢蠢欲动,内外都实在艰难……”
“再说了,土地买卖,农家少了田吃亏,蒙西的世族们却多了田,占了便宜啊!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阻拦重新测绘的。”
他小心看了老村长一眼,压低声道:“郡主,世家大族才是王朝最粗壮的茎叶,若他们群情激愤,只会令王朝的这个秋冬更加难熬,圣上也不好在此时与他们斗争为难啊……”
黎梨握着那张田畴图,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常家村的老村长苦笑了声,安慰道:“郡主大人,我知你心疼我们农家,但这位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其实,这张田畴图虽仍有些不公平,但已经比先前的伪图好上太多了,能减去我们不少的田赋……”
老村长道:“既然能改善当下的困境,我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真的挺好的……”
耳边是一番“挺好”,黎梨看着老村长洗得发白的补丁衣裳,总会不自觉想起屈正奇那身扎眼的浮光锦,心中更是难受。
半晌后,她按下手里的图纸:“不必急着做决定。”
“县府库房还未彻底整理完,我们先清完再说,说不定还能找到更有用的田畴图。”
待老村长离开之后,黎梨回头望望县府库房里的文山书海,又有些惭愧:“宋大人,恐怕还得再耽误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