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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一名帘官向他举杯,颇有恭维之意,“想必昨晚君太师和君二爷,已为沈解元在府中庆贺了吧。”
听得君、沈两个姓氏,常与君晟打交道的顺天府尹笑了笑,也举杯面向沈栩。
沈栩压低自己的酒觞,与之一一碰杯。
君二爷是君家二房的家主,君太师的弟弟,现任户部右侍郎。
按辈分,沈栩该唤对方一声二叔。
可无论是父亲的褒奖还是叔父的赞赏,都激不起他的欣喜。
昨夜梦境辗转,他似乎最想要的,是那个曾陪他在一盏烛台下读书的女子发自真心的一句“恭喜”。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吗?
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他靠在椅背上喝着闷酒,置身喜庆又无法融入,酒水灼烧心田,快要一片荒芜。
散场时,他脚步虚浮,由心腹小厮凌云搀扶着走向马厩。
出乎意料,有另一驾马车等在那里。
馥宁公主挑帘探出半边身子,示意凌云将沈栩扶到她的马车上。
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凌云滴溜溜转动眼珠,笑着婉拒:“太师爷和大夫人还在府中等公子回去,就不劳烦公主殿下......”
“放肆!”馥宁公主的车夫出声呵斥,“公主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凌云嘿嘿笑,试图缓解尴尬,却在捕捉到馥宁公主渐渐压下的眉眼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赔起不是:“小人失言......”
大户人家的小厮们,谁人不知馥宁公主是个不好惹的狠角啊!
“舌头烂掉就不会再失言了。”馥宁公主展开笑靥,说得云淡风轻,手已摸到腰间,“舌头伸出来。”
凌云惊悚,“啊?”
车夫立即去掐他的嘴,“聋了听不清吗?公主殿下让你伸舌头!”
凌云扶着沈栩进退不得,在外力下,被迫伸出舌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馥宁公主执起银鞭,朝他抽来。
鞭身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凌云本能收回舌头,闭眼皱成包子脸。
可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待睁开眼,差点惊掉下巴。
他家公子徒手握住了公主殿下挥来的鞭身。
鲜血顺着鞭身流淌,滴落在地。
几名中举士子从旁经过,吓得退避三舍。
疼痛唤醒了熏醉的意识,沈栩丢开鞭子,忍着剧痛低斥:“公主闹够了吗?!”
哪里会想到文弱书生敢徒手接鞭,馥宁公主语噎。骨子里的骄傲,不容她认错。
她喜欢拧巴的男人,可这个男人即便愤怒,都不会正眼瞧她。
心里谈不上挫败,倒有些怒气无法纾解。
年少与太子皇兄一同被土匪掳走的经历犹在眼前,自走出土匪窝子,她再也没向谁服过软。
何况是沈栩。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赤红眼,捂住胸口急喘,惹她生愠的人,都该被凌虐。
车夫觑了沈栩一眼,碍于他太师府嫡子的身份,没敢多言。
沈栩握了握疼到发麻的手掌,借着凌云的搀扶慢慢走向自家的马车。
鲜血滴在银色锦衣上,如梅花雨落。
回到马车上,凌云声音发颤,慌乱不已,“公子受伤了。”
沈栩靠在车壁上,在马车驶出后,使劲儿按了下掌心的鞭伤。
鲜血四溢。
“公子?!”凌云呆住,完全不懂公子为何要自虐。读书人要执笔的,怎可伤了手?
伤口的血喷溅而出,沈栩咬了咬腮,疼得腮帮发颤,“调头去季家医馆。”
“啊?”
“季家医馆。”
后半晌秋高气和,亢爽沁凉,医馆内满室飘着药香。
季绾正在诊间为德妃配置疏通郁气的丸药,忽见一个白胖的小厮跑进来,嘴里含含糊糊,快要哭鼻子了。
“救命!大夫救命!”
听出来者的焦急,季绾猛地站起,快步迎上前,却在瞧见血染衣衫的沈栩时,缓下步子。
外间的何琇佩皱起眉头,迎不是,撵不是,一时没了主意。
实在是看沈栩伤的太重。
凌云扶着沈栩走向季绾,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急切的求助目光不像是演出来的。
不知沈栩遭遇了什么,可伤情是事实。
“扶进来吧。”
没多少情绪地留下一句话,季绾转身走进诊间。
沈栩疼得手筋抽搐,勉强走进诊间靠坐在门口,俊逸的面庞失了血色,苍白病态。
季绾端来一盘子处理外伤的工具,淡淡问道:“还能摊开手掌吗?”
听见她的声音,仿若一记暖流涌入干涸的心田,他点点头,强撑着摊开右手掌心。
赫然呈现一条血淋淋的鞭伤。
血凝固了大半,血肉模糊。
季绾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处理伤口。
何琇佩走进来,无法释然宿怨,没有上前帮忙。
看大夫一点儿也不温柔,凌云担心公子疼晕过去,焦急地撸起袖子,“公子咬吧。”
沈栩没有咬,承受着十指连心的疼痛,悄然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绾起的发髻宣示着她已为人妻的事实。
他已接受却无法释怀的事实。
如今,连打量都变得奢侈。
季绾处理得细致,即便察觉到男子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上,也没有抬眸,等处理完毕,她写下药方递给凌云。
“清水熬制半个时辰,九日的量,每日三次。包扎的伤口两日后换药,伤口不深,没必要来医馆,让府中侍医处理即可。”
随后看都未看沈栩一眼,走到铜盆架子前净手,“出去结账吧。”
沈栩没有立即起身,“旧识一场,算便宜些。”
凌云诧异地看向自家公子,心想没必要在这点小钱上节省吧。公子自从来到太师府,从没对仆人吝啬过,不至于在医药钱上讨价还价啊。
虽说这位医女是......
凌云忽然反应过来,公子是在故意没话找话啊!
作为跟班,他能怎么着,只能附和,“大夫,能便宜些吗?”
季绾回到诊台,一言不发,逐客之意明显。
被无视,连凌云的自尊心都在作祟,何况是沈栩呢。
可双脚像是灌了铅难以行动,沈栩垂头静坐,最终由凌云搀扶着起身,慢慢离开诊间。
外间传来何琇佩没好气的声音——
“等等,找零。诶,别走啊!”
季绾继续捣着药,见母亲拿着二十两银锭子走进来,并不诧异。
沈大公子今非昔比,出手阔绰,再不是为了给她买伴手礼而节省下路费徒步百里回城的穷小子了。
傍晚,季绾回到沈家,君晟还未归。
明日齐伯的学堂正式开课,季绾打算去帮忙,负责学子们一日的餐食。
齐伯招收的都是些贫寒学子,有两个流浪儿会住在书肆里,季绾想着给私塾聘个杂役,能帮齐伯节省不少精力。
将物色杂役的事交给蔡恬霜,季绾去往前院用饭。
一家子围坐在一起,乔氏让今日掌勺的馨芝给君晟单做出两菜一汤。
“家里买了温盘,将做好的饭菜放进去吧。”
馨芝应了声,继续忙碌在灶台前。
除却馨芝,今日掌勺的人还有杨荷雯,她脱去围裙,坐在儿子沈大宝的身侧。
“四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在外面应酬,用不着给他单独准备饭菜吧。真要饿着肚子回来,吃口剩饭也无妨吧,大郎和二郎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比谁金贵呢?
杨荷雯最讨厌婆母的偏心,以前对沈栩,如今对君晟,都是最小的那个吃香。她家大郎注定做牛做马吃力不讨
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女人的委屈和火气,季绾点点头,“从明儿起,前院不用给安钰备餐了,我们开个小灶就是。”
君晟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季绾觉着,怎么着也得让他吃上营养均衡的热乎饭菜。
“麻烦什么?不必开小灶!”乔氏用公筷给季绾夹了一只酱鸡腿,恐君晟从季绾这里听到不好的话而心寒,“绾儿多吃些,争取早日备孕。”
沈大宝盯着鸡腿,“奶奶,大宝也想吃。”
今日只炖了一只鸡,一个鸡腿分给了季绾,另一个正被潘胭夹住,想要夹给自己的女儿,闻言,潘胭筷子一转,放进了大宝的碗里。
“大宝吃。”
沈大宝仰起小圆脸,朝潘胭笑了笑。
一旁的沈茹茹看着堂哥碗里的鸡腿,噘了噘嘴,却没有哭闹,习惯了礼让。
小小年纪,也能感受到自己娘亲在家中如履薄冰。
季绾已咬过鸡腿,自然不能将吃过的鸡腿再夹给小妮子。
用过饭,季绾回到新房沐浴,之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君晟回来。
子时,她吹灭烛台,躺进帐子。
君晟回来时,看向漆黑的东卧,见隔扇留有一条窄缝,微扬眉梢,轻轻拉开门走进房中。
月光莹莹浅柔,照射在垂落的喜帐上。
君晟挑开帐子,看了好一会儿,抽走少女手里的拨浪鼓,递出自己的食指。
沉睡的少女无意识地握住,揣进自己怀里......
睡梦中,一道身影纵马而来,向她递出手,伴着温暖的光。
她被拉上马背,驰骋在光影急速的黑夜中,未有颠簸感。
恬静的面容浮现淡淡的笑,她无意识蹭了蹭男人的手臂。
手指被起伏的软玉山峦压住,君晟微僵整条手臂,试着抽出,却被少女紧紧抱住,浑似万丈高山压来。
喉结不可抑制地上下滚动,君晟呼吸略重,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入手一片绵软。
他别开脸。
绵软尤在。
不是无法抽出,是不想弄醒她,亦是意识滞了后。
可理智尚在,他慢慢摊开手,明显感觉那绵软在掌心回弹了下。
小念念长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察觉少女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一点点抽回手臂,将拨浪鼓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合上门扇,他走出新房到小院里透气,明月姣姣,他坐在石桌前盯着自己的掌心。
蔡恬霜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一把糖果,冷不丁见到院子里坐着个人,吓得打起嗝。
三更半夜的,大人怎么不回屋休息?
不会被绾儿赶出来了吧?
这可稀奇!
蔡恬霜蹦蹦跳跳走过去,递出手里的糖果,“路上买的,大人尝一颗?”
十五岁的小丫头,地地道道的街溜子,还是戒不了糖的街溜子。
结果糖没送出去。
她面对君晟,剥开一颗扔进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大人,今日沈栩右手受伤,去了季家医馆,找绾儿包扎的伤口。”
随即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不愧是探知消息的高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还原了一番。当时马厩附近停靠了不少官员和举人的马车,目击者不算少。
君晟“嗬”一声,笑意幽冷冷的,从蔡恬霜手里拿过一颗糖。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小院只剩一人,对月成三。
君晟隔着油纸,捏碎了里面的糖果。

次日一早, 季绾醒来后没有立即梳洗,而是走到隔扇前透过门缝观察对面书房的动静。
书房的门依旧敞开着,不知君晟是否已经起身。
今日朝廷休沐, 他应该会先去一趟珍书阁的学堂。
简单梳洗后,季绾换上一套云英紫裙,这还是大婚后第一次穿上其他颜色的衣裙。
对镜照了照,她慢吞吞步下旋梯, 看似目不斜视, 余光却有所捕捉。
一楼的客堂内飘散粥香,君晟正坐在桌前安静用膳。
经过那晚的别扭, 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
馨芝从前院回来,端着一大碗什锦汤,见季绾下楼, 笑着招呼道:“大人特意让奴婢给小姐熬制了什锦汤, 小姐快来尝尝。”
特意......
是在同她示好吗?
季绾板着脸走过去, 坐在君晟对面,执起筷箸夹菜, 没有主动打破彼此间的僵持,也没有去舀那碗什锦汤。
她拿起碟子里的鸡蛋磕在桌上, 正要剥开, 余光瞥见对面的男子伸出手,舀了一碗汤汁推到她的面前。
“秋日宜食补,尝尝味道。”
一贯的清越嗓音,不染情绪, 但季绾从中听出了示好的意思。
她也不是气性大记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以, 她尝了一口汤,算是默认了和好。
对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过的鸡蛋,将剥壳的鸡蛋放在她手边的小蝶里,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季绾低头饮汤,压住了翘起的嘴角。
君晟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子,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后,季绾当作隔阂消失,以着平常心问道:“今日齐伯的学堂开课,先生可要过去捧个场?”
“如何捧场?”君晟视线落在她的嘴角,绕过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笼罩,季绾仰起脸,讷讷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状元郎,若是能去学堂授一次课,还不直接打响学堂的名头!”
君晟提唇,算盘敲得挺响,也算是替齐伯谋名声,可齐伯对名利最是淡然,开设学堂不过是受他之托,顺带着救助几个贫寒学子。他若真的去授课,影响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学堂恐不会太平。
听完君晟的解释和顾虑,季绾重重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过。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掸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谢。”
使劲儿蹭了蹭嘴角,季绾站起身,准备带着蔡恬霜和馨芝先过去。
走出房门时,君晟叫住她,纠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头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离承昌十三年已过去六年,科举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岁那年拔得的头筹,而是十七岁时。
心中对他肃然起敬,季绾折返回来,板板正正施了一礼,“失敬,尚希见宥。”
君晟有些好笑,弹了她一记脑瓜崩,“替我跟齐伯说一声,我晚些过去。”
没承想自己的恭敬换来一记惩罚,虽轻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季绾捂住额头,有些色厉内荏,想报复回去又觉得没把握,反倒会失了阵脚再次被惩罚。
罢了,她惜才得很,让一让状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门时,三个女子有说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绾儿要出去?”
季绾没立即应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闲?”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个嫠家妇人,除了料理家事,还有什么可做呢?
“无事可做,绾儿要找我帮忙吗?”
问话时,女子眼里浅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帮助季绾做事,也好活得充实些。
季绾与她耳语几句,随即拉开距离,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学堂转转,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惧婆母的,不是婆母多严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运的枷锁。
潘胭喜好读书,别说是学堂,就是每次路过书肆,都会伫足观望,以回味家族没落前满室墨香的余味。
“我可以去吗?”
“三嫂想就可以。”
秋阳晖映,潘胭在季绾的笑靥里看到了灼若芙蕖的潋滟,喧阗的秋燥在这一刻沉淀,汇成浮翠流丹的画卷。
风轻云净风和畅,四人一路有说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顾虑,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四人还没走进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就听见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好不欢庆。
书肆前的石阶旁种了大片的花草,季绾挽着潘胭过去瞧时,
身后忽然传来“诶呦”一声。
有人绊倒。
季绾转身,见一花白头发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两名小厮慌张扶起。
“诶诶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身上的花缎袍子垂在地,“年纪大了,不中用咯。”
两名小厮赶忙出声安慰。
季绾走过去,蹲在老者面前,“您伤了踝骨。”
说着,示意老者脱去鞋袜。
一名小厮尖利着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横过一眼,按着季绾的意思脱去左脚鞋袜,看着季绾伸手在他脚踝处摸索。
少顷,踝骨传来一阵剧痛,又一刹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脚踝,由两名小厮搀扶着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绾跟着起身,略略颔首,“回宫后若是有些许肿胀,需要冰敷,两日后转为热敷。”
宫......
老者浑浊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问道:“娘子认得老夫?”
“宫里的范公公,何人不识?”
大婚那日来到沈家的宾客里,除了贺清彦,季绾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当日一身华贵麒麟服,腰缠玉带,彰显着身份。
被认出身份的范德才朗笑一声,同样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装作不认得咱家,咱家或许会多记娘子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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