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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似打算无声的......陪伴。
季绾愣在原地,领会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惊雷划过夜幕,炸开在天际。
轰隆作响。
季绾没再拒绝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绣鞋,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粽子。
时辰一点点流逝,二人静谧无言,还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问道:“打算干坐到雨停雷歇?”
闭目的男人睁开眼帘,桃花眼被紫电映亮眼尾,妖冶得过了头,且坐姿端正,令人赏心悦目。
季绾不能免俗,多觑了几眼。
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比君晟更为俊美的男子。
但也单单是对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赏。
“我睡不着。”说着,她拿出拨浪鼓捧在手里,笑着解释道,“需要这个伴睡。”
君晟仍保持着端坐,从她手里抽出拨浪鼓,捻转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睡吧。”
季绾凝着他修长的指骨,听着咚咚的声响,不知为何,莫名心安,她拥着被子躺在床上,没好意思放下床帐,面朝里,闭上眼。
许是身旁的男子太过端方,难以与卑劣挂钩,季绾暂时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匀的呼吸,轻拂卷翘的睫毛,纤细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拨浪鼓,弯腰看向侧躺的女子,发现她将一只脚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脚还不及他的手掌长,握在手里细腻光滑,宛若羊脂白玉。
将那小脚塞进被子里,君晟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
他没有净手,就那么转身离开,躺回书房的小床上。

膳,独自坐在后院捣药材, 她闲不住,打算去医馆转转,与乔氏打过招呼后,带着两个小丫头一同出了门。
乔氏与老伴悄悄嘀咕, 担忧小两口感情淡, 恐生变数,“哪有新婚第五日, 一个丢下妻子去外面应酬,一个抛下家宅去店里忙活的?”
被小孙儿们闹得心烦,沈荣杰“嗐”了声, 无暇去管其他事, “婚都成了, 板上钉钉,别瞎操心了。”
同样被两个孙子吵得头胀, 乔氏拉起孙女沈茹茹的手去外面晒太阳,忽见杨荷雯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娘, 绾儿呢?廖家出事了!”
“绾儿去医馆了,怎么了?!”
“廖娇娇上吊了!”
去往医馆的途中,季绾三人见有不少人迎面跑来,猜到附近有大事发生。
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跟在人群后头, 认出季绾, 气喘吁吁拔高了嗓音:“绾丫头,廖家闺女吊死在家中了!”
季绾陡然停下脚步, 脑仁嗡鸣,四周的人群汇成一条条流线,白茫茫的刺眼。
蔡恬霜扶住季绾,黛眉拧成一条线。
变故来得太突然,季绾缓了好一会儿,丢下药箱朝廖家跑去,眼眶酸涩难忍,强撑着没有落泪。
自搬来这边,廖娇娇是她唯一的少年玩伴,两人结伴的身影镶嵌在过往的晨曦、晚霞中,历历在目。
怎会、怎会......
蔡恬霜提起药箱,与馨芝跟在后头。
廖家门外挤满人,有东城兵马司的人在,即便与廖家往来密切的邻里也不得入内。
季绾被官兵挡在门外,按捺着悲痛等待尸检的结果。
按大鄞律令,尸检需要众目下进行,廖娇娇的尸首已被搬运至院子里。
廖家两口子从铺子赶回,跪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比他们声音更尖利的是捶胸顿足的鲁康洪。
“娇娇,你怎么就想不开?房契都拿回来了,何以至此啊?!”
半晌,仵作用布盖住尸首,与兵马司吏目交代道:“死亡在半个时辰内,死者衣冠较为整洁,无外伤,勘察四周也未发现挣扎痕迹,单系十字套头,绳子悬梁上,垂下一尺有余,死者脚尖离地悬空,脖颈留有一条深紫色勒痕,眼闭口张,双手握拳,牙齿露出①。综上,基本认定是自缢,排除他杀。”
吏目点点头,与其余东城兵马司的人商议后,打算结案。
周围邻里不懂律令,徒留叹息。
廖家公抱住吏目大腿,哑了嗓子,“官爷,自缢的案子不送问法司吗?”
吏目扶起悲痛欲绝的廖家公,“排除他杀的自缢,死因明确,可不送问。尽早让爱女入土为安吧。”
“我闺女不会的,不会的。”老者不停重复着,眼眸猩红,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印象里的女儿干练懂事,不会想不开的。
吏目摇摇头,“事实摆在这儿,节哀。”
“可......”
“没有可是。”
蓦地,门外人群中响起一道质问的声音——
“敢问官爷,廖家闺女是何死因?”
人们纷纷看向发问的季绾。
被一个小娘子质问,吏目略有些不满,但还是耐心解答:“家宅不宁,孕期郁结,死于自缢,排除他杀,有异议?”
“仵作说了,是基本认定,怎就排除他杀?‘生勒未死间,即时吊起,诈作自缢①’,按我朝律令,若是诈作,即是谋杀案,不可量情发落,需送问法司。”
自目睹柳明私塾的案子,又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季绾在闲暇时了解过关于人命的律令,不承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万分悲鸣,几近哽咽,红着一双眼与兵马司的人对峙
兵马司的案子极多,一件自缢的案子不足为奇,吏目不认识季绾,也懒得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周旋,示意同僚驱散百姓,自己要带着簿子回衙门复命。
邻里们安静下来,堵在门口不肯离去,却衙役驱赶。
季绾站着不动,“一个兵马司吏目,有权结案?”
那吏目转过身,勃然大怒,“放肆!”
仵作赶忙上前劝说,“算了,许是死者生前亲近的人。念她年纪小,别跟她一般见识。”
吏目上下打量季绾一眼,沉着脸离开。
衙役们纷纷跟上,留下沉默的邻里。
小院里,廖家母忽然晕厥,引得一阵骚乱。
季绾在骚乱中转头,看向扑向丈母娘的鲁康洪,抬步走进院子,跪在廖娇娇的尸身旁,颤着手掀开遮挡的布,不忍去看廖娇娇的脸,忍痛看向其脖颈上的勒痕。
一道深,一道浅。
含泪的目光骤然凝滞。
仵作说,有一条勒痕,这分明是两条,只是有一条不甚明显。
蔡恬霜凭借协助君晟办案的经验,也发现异常,“绾儿,我即可赶去顺天府,请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正在担忧廖家母的鲁康洪突然转过头,悲戚道:“君大人是绾儿的丈夫,绾儿若要上告,君大人是要回避的。”
季绾冷冷睇他,“姐夫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啊,可我觉得,人越心虚,越机敏。”
鲁康洪隔空点点她,气得牙痒痒,“血口喷人,都这个时候了,别添乱了,住嘴吧你。”
季绾不再理他,拉过蔡恬霜耳语道:“帮我个忙,去查一查兵马司那几个人包括仵作,是否收受了谁人的贿赂。”
蔡恬霜略一思忖,小声问道:“临街米行老板娘的贿赂?”
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是皇商,财大气粗,人脉甚广。
季绾点点头,她怀疑,是鲁康洪与那女子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了发妻。
一尸两命,人面兽心。
若皇商参与了谋杀,她会直接上告到刑部或大理寺。
怀着悲痛,她微晃着站起身,等人群自动避开,她来到晕厥的廖家母面前试脉。
何琇佩也在人群中,掐着廖家母的人中,听女儿说出几味药后,立即回到隔壁家中去取。
等廖家母醒来,鲁康洪跪在丈母娘床前,声泪俱下地说要给老两口养老送终。
季绾坐在床边缄默不语,不指望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良心发现。
申时下起细雨,蔡恬霜湿透衣衫地跑进廖家,拉过季绾站在后院耳语。
“我在东城钱庄查出,三日前,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支出一笔百两纹银,送去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宅中。我随后潜入宅中,在后宅三姨娘的床底下发现一箱子银两,与东城钱庄的那笔支出刚好对上。”
“其余几人呢?”
“灯下黑 。”
蔡恬霜的侦查能力无需置疑,季绾点点头,仵作掩盖事实、吏目越级草草结案、指挥使收受贿赂,还有之前搜集到的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的证据,足够了,足够讨一个公道。
她走进正房,在鲁康洪偷瞄的目光下,拉着父亲回到自家,铺纸研磨,请父亲为廖娇娇的案子写下诉状。
乌金西坠,残阳如血,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比刑部更近一些的大理寺衙门,拿起鼓槌,敲响了府门前的登闻鼓。
咚咚咚的皮鼓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按大鄞律令,发生在皇城的案件,凡涉及人命,在兵马司受理不妥时,百姓可直接上告到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季绾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果敢的人,可这一刻,她重重击鼓,不计代价,“臣妇有冤屈上告,恳请引奏!”
按规矩,击,则奏知引见,若证据不足亦或是图赖者,从重处罚。
已是下值时分,大理寺的官员陆续归家,在听得鼓声后,正与人在公廨对弈棋局的贺清彦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笥,“臣......”
突发兴致微服出宫的承昌帝摆摆手,“案子要紧,去吧。”
贺清彦起身作揖,退出公廨,带人去往审讯堂。
“何人击鼓鸣冤?”
四目相对,贺清彦微愣,继而面不改色坐到大案前,接过衙差递上的诉状。
诉状义正言辞控诉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合谋行凶,又在行凶后买通东城兵马司的官吏,请他们草草结案。
贺清彦看过诉词,又见季绾递上证据。
蔡恬霜是君晟培养出的探察高手,确可信据,无一漏缺。
季绾跪在堂上,言之凿凿。
按她所说,这已不只是谋杀案,还是一桩包庇案。
她一拜,额头抵地,“请大人明察秋毫,还廖家一个公道,惩戒奸佞。”
审判是需要对薄公堂的,贺清彦向来以出其不意著称,与大理寺正等人商讨后,决定立案,当晚派人复检廖娇娇的尸首,同时突袭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府邸,搜查那百两纹银,又将仵作传唤至大理寺审讯。
取证、审问需要时长,季绾离开大理寺时,月上中天,更夫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娇小身影融在如水凉夜,显得单薄清瘦。
她的身后跟着蔡恬霜和馨芝,三人结伴消失在长街尽头。
灯火阑珊的马厩旁,停靠一辆铁甲马车,车中人挑帘凝望,依稀觉得这道背影形似故人。
配以杳杳云烟夜色,恍惚故人重现,却因往事种种,不愿回眸。
“朕御极十八载,见过太多击鼓鸣冤甚至拦御驾申诉的百姓,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为闺友上告污吏、奸商的女子。去查查她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姚宝林与景氏容貌相近,身形体态相差甚远,这女子容貌不像,身形却如同景氏的水中倒影,连后脑的轮廓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23章
闻言, 充当车夫的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道:“禀陛下,老奴从贺少卿那儿了解到,此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通政使的新婚妻子,姓季,单名一个绾字。家中是开医馆的,父亲是讼师。”
承昌帝稍有迟缓, 捏了捏鼻骨。那还真是巧呢, 君卿巡察未归,他的妻子上告兵马司。
从衙门出来, 季绾径自去往廖家,陪在老两口的身边,无论鲁康洪如何质问, 都秘而不露, 看着鲁康洪暴跳如雷。
“季绾, 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非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廖娇娇的尸首已被大理寺的官员运走, 鲁康洪意识到事态有变,如惊弓之鸟坐立难安。
季绾喂廖家母喝药, 语气平淡, “心虚吗?”
局外人毫无察觉,局中人却深感讥诮。
被一个小丫头屡次质疑,鲁康洪恨不得抡拳,奈何身手不及她身边的女护卫。此刻, 他深深发觉, 季绾再不是势单力薄的邻家妮子,她的胆识、人脉在与日俱增。
近朱者赤吗?
三日间, 大理寺正拿到仵作的供词,供出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吏目等人收受临街米行老板娘邹氏的贿赂,经过刑讯,几人在拷限其间交代了实情。
大理寺随即对邹氏、鲁康洪下达了逮捕令。
公堂之上,两人矢口否认。
邹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敛着火气较为镇定,“我乃皇商,是在打点、疏通关系上走了歪道,但绝不会与一介赘婿暗通款曲,谋人性命!你妄自凭空揣度,荒唐至极!”
鲁康洪虽被辱到,但也比被定罪强得多,他声泪俱下,直指季绾蓄意泼脏水。
直到证物被摆在面前。
是蔡恬霜先前从邹氏贴身婢女那里得来的有关两人往来的书信,多是恶浊下作之词,不堪入目。
被婢女出卖,邹氏芒刺在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贴身婢女会阳奉阴违,悄悄藏匿几封她与鲁康洪的往来书信,只怪她平日对那婢子又打又骂太过苛刻。
季绾看着作茧自缚的邹氏,淡淡开口:“想不到吗?你们想不到的还多呢。”
她面向上首的大理寺正,“大人,臣妇还有另一个证人。”
大理寺正抬手,“带上来。”
证人是京城一间医馆的郎中,邹氏曾小产过,在这间医馆打的胎,打掉的正是鲁康洪的种。
听完郎中的证词,大理寺正看向一对男女,“人证物证俱在,若不招供,刑讯伺候。”
邹氏坚持嘴犟道:“不认。”
大理寺正肃目,“女上拶刑,男用夹棍。”
邹氏被拶指,养尊处优又心虚的人,哪受得了这等酷刑,没一会儿就痛哭出泪,“啊!”
鲁康洪被衙役夹住脚,哆哆嗦嗦,没等用刑,就招了供,“小人招供,招供!”
鲁康洪凭着一张小白脸,攀上邹氏,早有和离之心,奈何在大鄞朝赘婿不能主动提出和离,遂故意欠下巨债,偷取房契抵押,本以为廖娇娇会心寒至极,主动休夫,不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查出身孕。
邹氏闻之勃怒,想起自己小产的经历,生出杀心,教唆之下,与鲁康洪在那日清早,合力将廖娇娇勒昏,整理其仪容,悬麻绳于梁上,诈作自缢。
公堂外旁听的百姓唏嘘愤懑,公堂内,大理寺正拍响惊堂木,掷地有声——
“按《大鄞律·刑律·人命》,鲁康洪和邹氏暗通款曲,狼狈为奸,谋杀致人身亡,属十恶不赦重罪,斩立决。”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等人被革职流放。
在听得“斩立决”,而非“斩监侯”时,季绾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走出公堂的前一刻,她回头看向跪地痛哭的鲁康洪,知这才是他发自真心的泪水,为自己流的泪。
却是无济于事,悔恨晚矣。
走出公堂,秋阳高照,季绾仰头闭眼,感受日光的温暖。
一片银杏叶落在肩头,还未染金黄,鲜嫩翠绿。
本不该脱枝的。
她记得廖姐姐最喜欢银杏,少时会在深秋拉着她小跑在一片银杏林里。
笑声回荡,人离去。
或许,这是廖姐姐在与她告别。
拉运鲁康洪和邹氏的囚车从街市上经过,百姓们争相砸去烂菜叶和鸡蛋。
季绾站在街道上,手里捻着那枚银杏叶。
她没有去刑场,懒得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之际,见一男子跨马而来,风尘仆仆。
不知为何,在看到君晟的一刹,所有坚强轰然破碎,她站在原地,眼眶红肿,下颏紧绷,蓄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等着君晟靠近。
君晟大步走来,披风之下,是还未更换的绯红官袍。
人流攒动,君晟穿梭其中,来到女子面前,没去在意外人的眼光,将女子揽入怀中,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上,无声安抚。
在入城时,他听说了这桩案子,驱马赶来大理寺衙前,未见到季绾,略一思忖,朝刑场的方向赶来,这才遇到快要碎掉的她。
“抱歉,我回来晚了。”
季绾没有排斥,这一刻,她空乏疲累,内心像被剜去一块,空荡荡的,需要一个支撑,刚好君晟回来了。
她哽咽着说道:“我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需要缓几日,心绪欠佳,请多担待。”
他们是同一屋檐下的人,理应与他打声招呼,以免影响他的心情。
君晟将她搂紧,几许怜惜溢出心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双亲就已相继逝去。
那份悲痛,她无需知晓,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包括宫里最有权势的那位。
寒霜未至,风和畅,苍穹清霁,大雁南迁,恣情自在。
历经几日的不休,疲惫不堪,悲痛在安然中渐渐归于平静,每寸肌肤都在舒展,季绾被君晟抱上马,身体酸乏,疲惫地靠在男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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