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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临街一家茶馆的挑廊上,沈栩握紧手中折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在听闻季绾去往大理寺击鼓鸣冤,他就时刻留意着这桩案子,这个亲手将罪犯送去刑场的女子,与记忆里温柔坚韧的季绾有了出入。
短短数日,申诉一场冤屈,并将凶手绳之以法,可谓不可思议。
她成长了,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在廖娇娇下葬当日,季绾在坟前静默一整日,回到沈家昏睡了过去。
卸去一身刺的女子侧躺在床上,恬静如婴,搭在枕边的手虚
虚握着拨浪鼓。
君晟走进来,静静坐在床边,抽出她手里的拨浪鼓放在一旁,却听睡梦中的女子发出一声哼唧,有转醒的迹象,又在无意中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时安静下来。
食指被一只小手包裹,君晟眸微动,附身靠近那张俏脸,仔细打量,娇面苍白,睡意沉沉,疲累到失了防备。
君晟抬起另一只手,描摹她的眉眼,指腹划过眉心、眼窝、鼻梁,一路到鼻尖、人中......唇角。
女子巴掌大的脸笼罩在他手掌的暗影里。
馨芝端着廖家公送来的糖水上楼时,被敞开门扇里的一幕惊住,悄然离开,哪里会想到平日看着自持克制的大人,背地里会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睡熟的妻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眼中的眸光有多痴缠。
倚在一楼门口打哈欠的蔡恬霜问道:“怎么没送进去?”
馨芝放下托盘,“小姐睡着呢,有大人在,不方便进去。”
她是季绾买来的婢女,算半个娘家人,唤季绾小姐而非少夫人无可厚非。
蔡恬霜点点头,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想起廖家公没落的背影,心思丝丝钝痛。她是被爷爷抚养长大的,爷爷病故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兄长陌寒。身为命苦人,却看不得世间人的沧桑疾苦。
季绾在一片金芒中醒来,梦中的银杏林消散,入目的是君晟靠坐在床柱上的身影。
视线下移,她的手握着他的食指。
沉睡许久初醒来,意识有些茫然,她缓了会儿,松开手坐起身,扯过被子盖在君晟的腰腹上。
随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趿上绣鞋活动筋骨。
君晟的身体慢慢倾斜,躺倒在床上。
连日的奔波,在被褥的温香中得到了缓解。
听见动静,季绾扭头,见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枕头,有些排斥,又有些怪异的亲近感。
她走过去,弯腰替他脱掉皂靴,费力扳正他的睡姿。
这几日太过疲累吧。
可没等她直起腰,腰肢被一只大手圈住,整个人向前倾斜,栽倒在男人身上。
两人隔着绣被相贴在一块。
季绾立即单手撑在床板上试图起身,却被拥得更紧。
睡熟的男人翻身面朝里,将怀里的女子顺带着抱进床的里侧。
趿拉的一双绣鞋歪歪扭扭掉落在地上。
被拥进一方温热的胸膛,季绾一动不敢动,面颊火烧。
把她当引枕了吗?
可看男子面色微微苍白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季绾试着放松身子,全当是投桃报李。她入睡时把他的手指当成了拨浪鼓的手柄,那她充当一会儿他的引枕也未尝不可。
谁让她向来爱恨分明!
一番心理自我暗示后,季绾闭上眼,试着接受这份狎昵。
男子的身上飘散着老山檀的浅香,越闻越觉得醇正清爽。
蓦地,额头一温,男子的下巴贴了过来,抵在她的额上。
季绾颤了颤睫,一点点向下挪动身子,避开了这份触碰。
哪承想,君晟突然蜷缩起身体,将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左脸贴在她的右脸上。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倚着“引枕”的男子睡得很沉。
被当做引枕的女子眨巴着杏眼,默默数羊。
有薄汗自相贴的肌肤渗出,春水般浸润对方。季绾实在不知何时能结束这场怪异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数羊的季绾脑仁晕晕,睡了过去。
熟睡的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向脸蛋水嘟嘟的女子。
布满霞光的卧房渐渐黑沉,天地静美,星月隐在流云中,万物沉寂。
季绾从一片暖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想要翻身,却被一双手臂禁锢住腰身。
她低头,看向被自己压在下方的人,发现自己平趴在男子身上,腿与之交缠,盆骨处被什么顶着,有些灼烫。
身为医女,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头皮发麻,扭动着腰肢想要起身,却撼醒了对方。
“别乱动。”带着特有的喑哑,君晟拥着她翻身,扯过床尾的被子盖住自己。
季绾坐起身,缩在帐子里侧,没有觉得被冒犯,潜意识里觉得君晟是个正人君子。
既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应予谅解。
“我......”
“你......”
“抱歉。”
“没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季绾的话音稍稍落后。
为了缓解尴尬,季绾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咱们睡了多久......?”
怎么觉着,越缓解越尴尬呢?尴尬到脚趾在绫袜里蜷缩。
反倒是君晟淡淡然地坐起身,靠在床柱上,消散着身上的热气,“应该过亥时了,饿吗?”
肚儿空空,季绾点点头,趁机爬出床帐,趿上绣鞋头也不回地跑出卧房,一溜烟跑下旋梯。
君晟还坐在床上,等身体的反应彻底消退,刚要起身,就见季绾端着饭菜回来。
“一起用吧。”
女子低头盯着饭菜,故作淡然。
挺有良心,没丢下他。君晟走过去接住托盘,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偷偷扫过他的下方。
是怕再生尴尬吗?
嘴角轻轻勾起,君晟没有点破,佯装没有察觉地翻过了这一篇。

第24章
一连几日, 季绾都有些嗜睡,将前些日子失了的元气彻彻底底补了回来。悲痛被她放在心底,不打算逢人提起。
沉淀过的悲伤, 划过有痕,仍觉钝痛,又在白昼的璀璨中,修复了伤口。日子还要继续, 人要向前看。
步入九月, 日渐清凉,在满城桂花香中, 乡试的士子们迎来了放榜日。
京师乡试,榜上有名者可超百人。
当桂榜徐徐展开,士子们怀揣忐忑, 寻找自己的名字, 落榜者面色猝变, 颓然沮丧,中举者或狂喜或泪目, 百态各异。
沈栩没去现场看榜,静静等在太师府。
这一次, 没人敢再顶替他的名次。
“中举了, 公子中举了!”
当看榜的侍从欢舞着回来,沈栩随太师君毅鸿和主母谭氏走出二进院的正房,看向满脸喜色奔来的侍从。
“公子是头名,头名解元!”
“恭喜太师, 恭喜大夫人!”
“恭喜公子!”
头名之喜, 不可言喻,再平静的心湖也会掀起波澜, 沈栩握住拳,长长舒出一口气。
府中人和君氏族人炸开了锅,纷纷涌至沈栩面前道喜。
素来严苛的谭氏也松了口气,欣慰溢于言表。
刚刚赶回京的太师君毅鸿身上还披着厚重的裘衣,他朗笑一声,转身扣住沈栩的肩头,“府中又添头名解元,可喜可贺。明日的鹿鸣宴,吾儿定能大放异彩。今晚,咱爷俩喝上几盅,为父此番回城,带回了几坛极好的屠苏酒。”
沈栩刚刚泛起的笑意凝在嘴角,喜悦被父亲的一个“又”字冲淡。
君晟也曾中过解元。
察觉出青年的情绪,君毅鸿有点无奈,笑哈哈不再多言。
君毅鸿为人较为和善,尤其是稍稍上了年纪后,身体时常发寒,气力不足,每况愈下,要靠祛风散寒的药膳调理,故而需要抑制脾气,鲜少动怒苛责身边的人。
沈栩中头名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除了君家人,情绪最为起伏的当数沈家人。
乔氏坐在小院的马扎上,与三个儿媳聊着闲话,兜兜转转就会绕到沈栩的身上。
杨荷雯哼了声,都懒得说了,即便没有血缘,在婆母心里,沈栩依然是分量最重的。
曹蓉一边看着淘气的儿子,一边磕着瓜子,“二郎说过,老四只要肯下功夫,凭他的头脑,考取个三甲进士不在话下。如今有名师加持,说不定能考取个一甲呢。”
杨荷雯又是一贯的语调,“多飞黄腾达,咱们沈家也占不着边儿啊,有什么用?”
“大嫂别把话说绝,多个人脉,多条门路,日后指不定用得上呢。”
潘胭坐在一旁,翻看着腿上摊开的书本,没有掺和。
季绾回来时,正听到杨荷雯揶揄潘胭,说若是科举准许女子参加,沈家能出个女进士。
早在多年前,季绾就从沈栩口中得知潘胭是个才女,可惜命运多舛,才秀人微不得志,被束缚在世俗中。
“绾儿回来了。”
每每面对季绾,潘胭都会主动打招呼,或有些微妙的惺惺相惜,潘胭从季绾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季绾拎着打包的糖水走进院子,放到几人之间的小桌上,招呼着三个孩子过来品尝。
廖家铺子的糖水实惠美味,三个孩子蹦蹦跳跳,欢喜不已。
季绾带回的份数多,足够一家子食用。
杨荷雯意有所指道:“自打廖家老两口没了闺女,时不时给咱家送糖水,不会是安了旁的心思吧。”
乔氏瞪她,“就你说多,人家就不能只是为了报答绾儿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恩情?”
杨荷雯不乐意了,“儿媳只是想给绾儿提个醒,别回头,那老两口岁数大了迈不开腿,让绾儿给养老。”
季绾坐在潘胭身边,抱起她的女儿沈茹茹放在腿上,一边喂孩子喝糖水,一边煞有其事地笑道:“我争取让自个儿有那个本事,以防到时还要劳烦大嫂操心。”
意思是,她有那份心思咯。
杨荷雯闲闲笑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沈家养出来的小辈,都给别人养老去了。”
乔氏端起喝剩的糖水回了屋,受不得大儿媳的尖酸刻薄。四子和四儿媳本事大,多养两个老人不在话下,她做长辈的都不在意,一个嫂嫂酸里酸气的作甚!
君晟回来时,季绾正在沐浴,他停下步子,找陌寒下棋。
后院有一副石桌,落下的雀鸟成了观棋者。
蔡恬霜搓搓下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有此雅兴,丢下香香软软浸泡在汤浴中的新婚妻子,找一个单身汉下棋?
过于寡欲了。
可馨芝不这么想,她分明瞧见过大人凝睇小姐的灼热目光,“大人可能真的是突发兴致。”
被拉去对弈棋局的陌寒汗哒哒,在大人面前,他的棋艺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
“沈栩中举,大人可要送一份贺礼?”
太师和君氏二爷,与大人在朝堂派系上有着紧密的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府中公子中举,还是头名解元,按理儿,大人是该抛却前嫌,派人携礼去庆贺的。
君晟落下一枚黑子,围住一片白子,挽袖捻起被包围的棋子,放入棋笥。
见他没反应,陌寒尾音上扬,“大人?”
“行棋不语。”
陌寒明白了,大人也是寻常人,寻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会拈酸,会嫉妒,会在意情敌是否被妻子从心里彻底剔除。
自认摸透了大人当前的心理,陌寒不再多言,闷头研究着如何破局。
棋盘之上,黑夜侵吞白日,以他的棋技,难以逆风翻盘。
刚巧潘胭提着木桶走来后院打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秀气的面容浮现一抹被压抑住的兴味,她没有多看,将木桶扔进水井中,还是沐浴出来的季绾捕捉到这一细节,笑着拉她围观起棋局。
“三嫂懂棋?”
“略懂一二,不是行家。”
话虽这么说,可在接近收官时,潘胭攥了攥围裙,有了跃跃欲试的行棋冲动,只怪黑白棋子的执棋者在棋艺上相差甚远。
潘胭有心帮着弱势的一方。
陌寒接受到季绾递来的眼色,立即让开,请潘胭入座。
潘胭赶忙摆手,被季绾扣住肩膀按坐在石墩上,“一家人切磋,图个乐子,不必拘谨。”
对面的君晟抬了抬眼,视线凝在季绾翘起的唇角上。
潘胭嗫嚅,“那献丑了。”
君晟:“三嫂请。”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不分伯仲,看呆了陌寒,要不是这盘棋接近收官,说不定真有翻盘的机会。
季绾亦是惊艳于潘胭的棋技,但也明显感觉出君晟在放水,许是想给久不研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女子找回手感和自信吧。
半歇,潘胭置棋子于棋盘上,喟叹笑道:“我输了。”
君晟淡笑,“险胜,胜之不武。三嫂可要再来一局?”
“......好,好。”久不接触雅韵之物,潘胭快要干涸的心终于喜逢甘泉,“四叔不必礼让,我想见见世面。”
君晟眯了眯眸子,“好。”
皎月悬枝头,灯火青荧,夜宁静。
季绾坐在镜支儿前卸去发髻上的朱钗,正用梳篦通发,忽听门扇动了一声。
因上了门栓,无法拉开。
门外一道光影映在竖棂上,微顿,退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叩门。
应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季绾放下门栓,拉开隔扇,略过空荡荡的客堂看向对面燃灯的书房。
书房门扇大开,从没闭合过。
她走过去,站在门边叩了叩,“有事找我?”
灯火微薄风恻恻,一副榉木桌椅后的架格上摆满菖蒲、绿萝,窗边一棵南天竹,金秋添春辉,乍一靠近,有种步入茵茵田园之感。
再看右侧,一张云屏阻隔视线,季绾知那里面摆放着小床枕席,还有一个浴桶。
君晟不在吗?可她明明看到云屏内有道人影。
“大人?”
无人应答,季绾讪讪唤了称呼:“安钰......”
“做什么?”
季绾隔着云屏问道:“你刚刚为何不应我?”
“你该知道缘由。”
直呼对方表字对季绾而言太过亲昵,总是羞于叫出口,她倚在门边想了想,隔着云屏商量道:“我能唤你先生吗?”
既表达自己的尊重又不显生疏,季绾觉得甚好,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原本是来询问君晟有何事的,竟莫名其妙陷入被动。
他好像有些愠气才故意不搭理她,是因她将门扇上栓吗?
经历过上次的同床共枕,尤其是那份尴尬,季绾单方面觉得两人还是该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种防备无可厚非吧。
他为何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难道进别人的房间不该敲门吗?
“先生不应我,我就当先生答应了。”
不愿在小事上纠结内耗,季绾自问自答,转身离开。
“我做了哪些出格的事,需要你如此防备?”
云屏内传来淡淡一声问话,让季绾顿住脚步。
少女不解地回眸,假的就是假的,没必要在私下里继续伪装恩爱夫妻吧?
“名义上的夫妻,不该避嫌吗?”
话音落后,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季绾等了会儿,摇摇头,默默离开。
云屏外倩影不再,君晟扣紧茶盏,呷了一口。
茶水苦涩。
翌日寅时,季绾故意早早起身,拉开一条门缝观察对面书房,见一抹红衣革带的身影走出来,立即拉开门,佯装下楼晨练,与君晟打了个照面。
“先生......”
“早。”
没等她开口寒暄,君晟应一声,淡着面容径自越过,步下旋梯。
不失礼,客道疏离。
季绾怔然,跟在后头,既是佯装晨练,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视线中,男子一袭官袍系在革带中,衬得背部宽肩窄腰,轩昂峻拔。
一楼的客堂内飘来粥香,是陌寒为君晟准备的。
与陌寒打过招呼,季绾走出喜房,望着黑沉沉的后院抻了抻手臂。
寅时,空中繁星熠熠,不大适合晨练。
要不回去算了。
反正君晟那么聪明,也会察觉到她的刻意。
刚好此时身后传来蔡恬霜的声音。
“绾儿怎么起早了?”
季绾转头,“屋里闷,醒得有些早。”
“秋高气爽哪里闷了?”
蔡恬霜无心的一句问话,令季绾快要无地自容,不禁扭头看向正在桌边用膳的男子,见他没有转过眸来,稍稍舒口气,同时,又生出陌生的情绪。
这样的君晟,收起温柔,拒人千里,将她与陌生人等同对待。
也让她感
觉到陌生。
鹿鸣宴,京师一带新科举人齐聚一堂,顺天府尹携内、外帘官一同设宴款待。
得举人功名,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士子们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可原本最该出风头的解元沈栩兴致不高地坐在府尹和帘官的中间,像是置身喜悦之外的旁观者。
在与众多权贵有了交集往来后,见惯大场面的他,心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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