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后院自成一小方天地,与他们沈家无关似的。
傍晚乌云压顶,有太师府的仆人急匆匆登门求见。
太师府老夫人思念孙儿过度,卧床不起。
君晟二话没说,大步流星跨出沈家大门。
季绾踟躇片刻,追了出去,她步子不及君晟,小跑在后头,朱钗晃动,裙摆摇曳。
注意到斜后方的人,君晟稍稍放慢步子,扶她登上马车,朝太师府驶去。
季绾规矩坐在长椅上,观察着对面男子的面容,看出了沉重之色。
徐老夫人健朗矍铄,忽然卧床很可能是急症,怠慢不得。
高门大户必有侍医,也不知自己的医术能否派上用场,但季绾还是备了药箱,以做不时之需。
乔氏被杨荷雯搀扶着追到大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想起自己上次癫痫发作,沈栩没来探望的事,心中对沈栩多了一份埋怨,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不忍痛斥。
“不比阿晟,阿栩在太师府恐是身不由己。”
杨荷雯深知婆母最疼的是沈栩,忍不住撇撇嘴,“白眼狼一个,亏您还总惦记他。”
乔氏瞪了长媳一眼,不喜欢别人嚼沈栩的是非。
太师府。
黄昏沉沉,沈栩从梦中醒来,入目是华丽的承尘,他呆呆躺在床上,回想梦中的熏风解意,嬿婉在侧,好生畅快。
身在富贵中,怎会一次次梦到过去?
缺什么渴望什么吗?
按了按发胀的额头,他坐起身,已不知自己买醉了几次。
会试在来年二月,不急于备考,近来除了与太子往来进而结识人脉,再无其他事可做。
空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
琉璃苑的大丫鬟繁蕊听见动静,端着盛水的银盆走进来,一步一扭胯,香帕系在腰间,随步子轻晃,似能晃进人的心里去。
“公子醒了,洗把脸吧。”
沈栩接过拧干的湿帕,擦了擦脸,“几时了?”
今晚还要赴喻小国舅的约,酒水应酬必不可少,属实有些厌倦,可整日买醉一是为了麻痹自己不去想季绾,二是为了练就酒量不至于被人灌醉而失态。
“酉时过半了。”繁蕊接过帕子,忽又弯腰伸手,大着胆子替沈栩擦拭下颚,“大夫人让后厨熬了参汤和桃胶牛乳,公子可要食用?”
沈栩避开她的触碰,俊脸倦倦的没有兴味,“繁蕊,你越矩了。”
繁蕊直起腰,没好气儿地端盆离开,不懂一个看似温和好接近的主子为何古板不肯近女色。连大夫人的“好意”都婉拒了,打退了二进院送来的通房丫鬟。
为谁守身如玉呢?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她转过身笑盈盈道:“对了,公子,府里来了位稀客。”
太师府时常宾客盈门,沈栩没在意,却在繁蕊报出对方名讳时,滞住了目光。
季绾第一次走进太师府,是随君晟步入的广亮大门。
偌大的府邸飞檐翘角,钉头磷磷,奢华庄严,不落纤尘。潺潺流水伴着笼中鸟啼,秋日展春意。
府中仆人接连注目,或惊讶或惊喜,却都不约而同躬身请安,
唤的是“长公子”。
君晟一手缠着药箱的带子,轻车熟路走在抄手游廊中,径自向老夫人的蕙兰苑走去,步子大的超过了引路的侍从,还在季绾落后时,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两人均是一袭大红锦衣,随风扬起,衣衫相擦,飘飞秀逸。
可当君晟步入蕙兰苑的月门,所见所感安逸有序,登时放慢了步子,紧绷的下颌渐渐放松,却没有松开季绾的腕子,隔着衣袖带她走进正房。
沉香缥缈的客堂内,太师壁上一幅飞鹰捕兽的挂画磅礴雄浑。
季绾被男人拉着走进隔扇半开的东卧。
徐老夫人正侧躺在罗汉床上,手里把玩着鲁班锁,身上的灰绿素缎袄衣上绣着几朵绿萼。
见到来人,老者没有半分心虚,带着鼻音哼了一声。
一只狸奴跳下罗汉床,喵喵喵地蹭着君晟的锦靴。
君晟摇摇头,拉着季绾走到老人面前,“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见孙媳妇一面?”
徐老夫人将鲁班锁塞进他手里,“我要六合榫。”
随后拉过季绾,仔细打量起来,经过婚夜滋润的新妇,怎么眉眼还是透着清澈稚气,不露妩媚?
被盯着有些不自在,季绾别开脸,“老夫人可容晚辈把脉?”
观老夫人的气色,没有异常,可年纪摆在那,处于医者的谨慎,季绾想要试下她的脉搏。
徐老夫人大大方方伸出手,感受到女子冰凉的指尖落在自己温热的腕部。
少顷,季绾收回手,朝坐在茶水桌前的君晟点点头。
视线流转在小夫妻之间,看他们心照不宣的样子,徐老夫人又是一哼,提醒君晟快点完成六合榫。
素日威严的老太太,也只有在长孙面前才会流露幼稚的一面。
君晟失笑,灵活变幻鲁班锁的结构,很快变换出六合榫的形态,摊开手掌呈给一脸傲然的老者。
很像在哄老小孩。
徐老夫人没接,忽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粉紫圆条翡翠镯,快速套在季绾的腕子上。
紫粉晶莹的色泽很衬肤色,显得肌肤细腻粉润。
季绾想要褪下,被老夫人按住手掌,“丫头,该对老身改口了。”
无论是否有血缘,长孙是她带大的,爱屋及乌,怎会不疼惜孙媳呢。
严肃的人也有弱点和柔情,老者按着季绾的手,露出千帆过尽后仍保留在通透里的倔强。
执拗于亲情的倔强。
季绾没有等来君晟的“解围”,被祖孙二人夹击在中间,进退不得。她卸去小臂的力道,没底气地唤了声:“祖母。”
“欸!孙媳妇!”
徐老夫人朗声应答,露出得逞的骄傲。
清霁晚霞透窗,檐下黄鹂发出遏云的啼叫,更显小院静幽。
酉时末段,见孙儿起身告辞,徐老夫人炯炯的眸光变得复杂,“不带着绾儿去见见你娘和豫哥儿?”
君太师以钦差的身份奉旨出行,还未回京,府中坐镇的人只剩下主母谭氏。
君晟拎起药箱,望了一眼敞开的门扇,屋外有仆人在探头探脑。
依他对母亲的了解,主动去见,是见不到面的。
即便没有发生换子的事,豫哥儿也是他永远的痛和无奈,继而转变成他与母亲之间越不过的鸿沟。
从蕙兰苑离开,两人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二进院。
二进院的正房门扇紧闭,似在以这种方式拒绝来客。
一众仆人早被府中管家支开,恐他们暗中嘀咕。
华丽的府邸大院,只剩廊下两位客人。
季绾听徐老夫人讲过谭氏与君晟母子关系出现裂痕的缘由,她主动伸出手握住君晟的小臂,柔声安慰道:“来日方长。”
发生的事无力改变,可来日方长。
君晟稍稍侧身,想说自己没事,却在无意扫到一抹隐在远处廊角的身影时,微扬眉宇。
“念念,他在那边。”
季绾反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念念”是自己新得的小字,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旋即又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谁。
美目泛起水质涟漪,并非沈栩给她带来的内心波动,而是深感造化弄人,与沈栩相识六年多,在初夏时他们还在畅想婚后的生活,短短一个盛夏过去,她成了另一人的妻子。
盛夏逢干旱,她精心经营的六年姻缘亦是河涸海干,回首一片荒芜。
“念念。”
君晟的声音唤回了季绾的意识,她在君晟慢慢附身时,下意识向后退去。
腰肢却被一只大手揽住,身体不得动弹。
君晟将她揽入怀中,虚虚地圈住她的细腰,附耳道:“让他死心,嗯?”
“什么?”季绾没懂他的暗示,身体微僵在那怀抱里。
当左耳垂传来温热的触感,季绾缩起肩头,双手蓦地撑住君晟的胸膛,“你......”
“念念,让他死心。”
君晟扣住她的双腕,不准她退开,呼气拂过她整个左耳。
四肢百体都在轻颤,季绾险些站立不稳,撑在他胸膛的手改为攥住衣襟。
离得太近了,近到衣衫紧贴,呼气相连,初秋的凉爽与身体的燥热相汇,沁出薄薄细汗。
君晟在一阵暖香中抬眸,掠过女子耳边碎发,看向廊角的男子。
沈栩站在灯影中, 看不清神色,身后没有侍从,对影成三。
君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扣在季绾腰上的手顺着红裙滑落,拉开些距离,低头看向懵懂的少女,“抱......”
可一句“抱歉, 冒犯了”还未说出口, 心头蓦地一震。
面前的少女突然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胸口。
季绾以为君晟要说的是“抱一下”, 便一咬牙扑上前,却迟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她僵着不动,发觉是自己会错意, 烧红着脸蛋小声问道:“他走了吗?”
“没有。”望着空空如也的廊角, 君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季绾老实趴在他怀里, 听着怦怦的心跳。天地间,落霞万丈, 叠翠流金,万般美好汇成一颗宁静的种子, 悄然种在彼此间。
半晌, 季绾问道:“走了吗?”
“嗯。”
季绾快速退开,扭头看去,未见其人。
站在灯火下的男子早已怅然离开。
若是没有君晟的提醒,季绾甚至没有感知到沈栩来过, 她只当是君晟为了帮她报复沈栩, 没有朝着旖旎的方向细想,心怀感激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大恩不言谢。”
女子认真道谢,眸清霁,比泠泠月色还要皎洁,偏又有一丝涟漪荡开其中,璀璨晶莹,凝聚情绪。
君晟生出笑意,抵消了被母亲拒之门外的黯然。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
两人离开后,魏管家擦了擦额头,吩咐仆人们无需再回避,各做各的事去。
通往琉璃苑的廊道上,沈栩飞速地走着,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迷茫地望向夜空,心无可落之处。
他呵护了六年的女子,被他最痛恨的人环入怀中,他们耳鬓厮磨,故意刺痛他的心。
可他有何错?
寻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做砧板之鱼任人拿捏,有何错?
在被动的境遇下,被逼迫做出选择,是他的错?
胸口闷得发堵,他扶住廊柱喘了喘。
深夜,沈栩乘车去往一处酒楼。
小楼灯火通明,轻歌曼舞。
宾客觥筹交错,说说笑笑。
喻小国舅是太子最小的舅舅,二十有六,比太子年长六岁,已是姬妾成群,还在青楼铺堂宴请过宾客,人浪荡,花样多,看气氛到了,便让人带着过街桥的伶人走进来。
除了沈栩在独自买醉,其余宾客心照不宣。
在场还有一位女宾,男装打扮,单脚踩榻,比男宾还要肆意,开怀会喝酒、吃肉、逗美人,一旦挂脸,在场的人都要抖三抖。
小公主今日兴致高,盯着沈栩瞧了许久。【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沈栩认识她,乃是太子胞妹馥宁公主,喜欢刑具胜过红妆,是后宫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三日归宁礼,季绾带着君晟回到娘家,虽说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寻常人家嫁娶的礼节是
一样没有少。
为了不失礼,季砚墨在小院里摆上桌椅,自嘲说是一家五口的归宁宴。
“家里人少,热闹不起来,让贤婿见笑了。”
秋日雨过微凉,敢于在公堂上对峙权贵的讼师,此刻面对女婿,拘谨的手足无措,掌心冒汗。
同样拘谨的还有被母亲推出来陪客人的季渊。
君晟与父子俩一同落座,展颜淡笑,“秋日干燥,有些口渴,可有茶饮?”
“有有有!昨晚打来的山泉水,正适合煮茶。”季砚墨赶忙起身去取,总算能为新女婿做些事了。
有事可做,心里踏实。
季渊也跟着起身,去取小泥炉。
尴尬在忙活中渐渐减退。
何绣佩打女儿一进门就将人拉进自己屋里嘘寒问暖,问的多是女儿在婆家是否习惯,可有受委屈。
季绾耐心应答,恐母亲担忧,只是在谈及床笫事时,舌尖微微打结,含糊地一再搪塞。
没有经验,何谈感受。
“娘,别问了。”
何绣佩当她年纪小难以启齿,没再追问,见丈夫进来找茶罐,怪嗔道:“昨儿准备一整日,怎么连茶都忘记摆桌了?”
季砚墨翻找起架格,“不知贤婿喜欢哪种茶,我多拿几罐。”
季绾失笑,走过去拿起一罐碧螺春,“就这个吧。”
季砚墨将信将疑,拿着茶罐走出房门,“绾儿选的,不知贤婿可喝得惯?”
若是不喜欢,他立即去换。
并不口渴的君晟随口说道:“碧螺春果香油润,正适合润秋燥。”
翁婿在小院里一同煮茶,慢慢聊开。
季砚墨惊喜地发觉,凭自己浅薄的见识,在博物洽闻的大权臣面前也能畅所欲言,没有露怯的汗颜,只因君晟能在交谈中风趣化解彼此见闻上的差距。
季渊默默陪在一边,不自觉翘起嘴角,从心底喜欢这个姐夫。
一墙之隔,季家这边和和气气,廖家那边吵得不可开交,回荡在巷子里。
入夜,季绾在母亲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回到出嫁前的东厢。
不比沈家老两口与他们小夫妻还有些见外,不敢贸然打扰亦或是偷听墙根,回到娘家,季绾反倒担心双亲过于不见外,发现端倪。
至少今夜不能分房睡。
推开东厢的门,季绾带着君晟走进自己的闺房,正对门的堂屋被两个药柜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飘散药草味。西卧一张小榻只能容下身量较小的人。
季绾没做纠结,拉开东卧的门,“咱们今晚住这间屋子。”
君晟跟在后头,抬眸睃巡打量。
简洁的居室挂满销金红绸,桌椅、窗棂贴有剪纸喜字,一床大红被子铺平在拔步床上,绣有寓意子孙满堂的石榴树。
满室充斥着喜庆。
季绾扭头,想说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却发觉卧房忽然变得逼仄。
无他,家中房屋本就小,容纳体量过高的人自然会显得狭窄拥挤。
“你太高了,显得我家好寒碜。”季绾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独处的尴尬。
君晟在她面前俯身,直视她的杏眼,“那我矮一点?”
越靠越近的面庞融在一片大红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温柔,令季绾有种被深爱着的错觉。
或许是那双桃花眼太过深邃,水质清澄,让深情能够一眼见底。
看少女怔愣如陷入迷雾的鹿,君晟沉沉低笑,直起腰拉开距离,不再逗她,“我睡哪里?”
季绾指了指不算大的床,有种被鸠占鹊巢又理所当然的矛盾感,“那里......”
君晟顺着她的指向望去,“那你呢?”
“我打地铺。”
季绾想,君晟是客,该礼让才是。
说着,她越过君晟,快步走出东卧,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只怪君晟生得太过俊美,沉着自持,稍稍一反常态,就会让她产生感官上的强劲冲击。
走出房门,去往西厢,她轻轻叩响弟弟的房门。
随着“咯吱”一声,有暖黄灯光流泻而出,季渊拉开门,探出脑袋。
“阿渊,借我一床被子。”季绾偷瞄一眼双亲的房间,示意弟弟悄悄拿给他。
季渊没有多问,走进房里,折返回门口时手捧一床厚实的被子,是母亲为他新做的棉被。
季绾抬手比划个“嘘”,接过被子回到东厢。
姐弟二人有许多小秘密是季砚墨和何琇佩不知晓的,季绾从不担心弟弟会“多嘴”出卖她。
望着姐姐鬼鬼祟祟的背影,季渊歪了歪脑袋,看出些猫腻,虽惊讶却没深究缘由。
季绾回到卧房,将被子铺平在地上,离床一尺远。
卧房太狭窄,狭窄到床距门扇不足五尺,而地铺夹在两者之间,几乎挨着床边。
夜已深,关起门来,两人依次简单盥洗。
君晟肩搭巾帕回到卧房时,季绾已躺进地铺,正趴在被子里翻看医书,翘起一双小腿轻轻晃动,见他进来,立即伸直了腿,下意识假装深沉。
君晟没有拆穿,越过她与地铺,微敞着腿坐在床边,用肩头的巾帕擦了擦脸。
泛着些微水汽的面庞透着无害的俊美,是白日里少见的。
季绾合上医书缩进被子里,仍是趴姿,小巧的下巴抵在枕头上,“你入寝习惯燃灯还是熄灯?”
看她不自然的姿势,君晟察觉到她是羞于仰面正对他。
“熄灯。”
“那你睡前记得吹灭蜡烛。”
君晟起身走到桌边吹灭烛台,抹黑回到床边,静坐许久后,听见地铺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是翻身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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