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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她一向话少,等待君晟回屋的工夫里也是一言不发。头上的凤冠很重,坠得后颈疲乏,她反手按揉着,当困意来袭,不自觉向一侧歪头,被一人扶住了肩头。
那只手大而温热,透过层层薄如蝉翼的婚服,“熨烫”皮肤。
季绾立即清醒,正襟危坐,完全没有察觉到君晟的靠近。
虽被红盖头遮住视线,但可以笃定,伸手扶她的人是君晟。
紧接着,是喜娘欢喜的声音,“多谢大人打赏。”
“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歇着吧。”
“大人与娘子还未合卺、结发。”喜娘讪讪,“总要撒帐的。”
“不必了。”
喜娘心想这份银子可真好赚,乐颠乐颠地退了出去。
等喜房彻底安静下来,季绾视线落在男人慢慢靠近的一双锦靴上,她不明所以,下意识仰头的一刹,视野一片大亮。
无遮挡的视野里,君晟站在烛光中,长身玉立,轩昂高彻,正低眸看着她。
“脖子酸吗?”
季绾讷讷应了声,头上的凤冠被君晟摘了去。
颈间瞬间轻松。
可及腰的青丝太长,有一缕好巧不巧勾缠在工艺繁缛的凤冠上,又被君晟一剪子剪断。
“你......”
君晟没解释,当着她的面,也剪断自己一绺墨发,用穗状缨子结在一起装入一个小巧的锦囊。
系好带子,勾悬在指尖。
“可知结发的寓意?”
季绾不可抑制地红了脸,没有正面回答,“应先合卺的。”
“那补上。”君晟将锦囊递给她,走到桌边倒酒。
季绾僵着没动,眼看着君晟仰头喝下酒水。事态发展的不可捉摸,他们明明是名义上的夫妻,作何要合卺结发?
可合卺是她主动提的,不喝就显得矫情了,骑虎难下,她一咬牙,饮尽杯中酒。
酒水辛辣,呛得她轻咳。
君晟坐在床边左侧,替她拍了拍背,“没饮过酒?”
“喝不惯。”季绾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颤着眼睫问道,“还要做什么?”
“想想看。”
“......撒帐。”
话落,耳根子又不争气的红了,好像意识不听使唤,被对方支配着行事。她偏过头,掩饰窘迫,没有瞧见男子唇边泛起的浅浅笑意。

第19章
君晟从床尾的小竹筐里抓起一把金叶子随意抛撒在龙凤呈祥的喜被上,金灿灿的如同富贵梦一样不真实,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季绾拿起一枚,认真道:“要牢牢抓住富贵才是。”
“夫人说的是。”
季绾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可一想到自己已同他拜堂成亲,无论真假,都是外人眼里的夫妻,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不过为了日后不陷入尴尬,她先发制人,提着曳地的婚服起身,正对君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私下里,我还要称呼大人一声师父。”
洞房里拜师,再旖旎的氛围都会被破坏,君晟靠在床柱上,瞥了一眼被季绾丢在床上的结发锦囊,“别把我叫老了。”
“那......”季绾仔细想了想,“尊上?”
“唤我表字吧。”
徒弟唤师父表字并不合适,可季绾想不到更合适的称谓,索性依了他的意思,轻柔唤道:“君安钰。”
君晟漫不经心地笑了,“连名带姓的,好听?”
“安钰。”
勉强接受这一称谓,
君晟反问道:“那我该唤你什么?”
“大人唤我名字就行,或者随我爹娘,唤我......绾儿。”
眼前的女子纤巧停匀,我见犹怜,君晟凝着她,并不打算与之谈拢,另有主意,道:“你既私下里唤我一声师父,那我为你换个小字。”
他在烛光中抬头,看着面露不解的女子,内勾外翘的桃花眼仿若蒙上一层薄薄雾气,在烛火的映照下璀璨潋滟,瞳孔微扩,似荻花盛开,“小字念念。”
将近十五年,再次唤起这个乳名,恍如隔世。
当年受病重的师母托付,带小丫头远离皇帝,寻到合适的人家,自此,盛家的两岁小念念变成了季绾,他也在完成师母的托付后,没再打扰过她的生活,暗暗陪她长到九岁,知她过得很好,便彻底放开手。
怎料六年后,他在京中偶遇季砚墨,暗中跟随,得知他们一家搬来城东,九岁的小姑娘初长成,亭亭玉立、玉软花柔,学得一身医术,许配了人家。
他没打算打扰,暗中观察一年有余,也就在这一年,他发觉自己不能再把她当做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了。
他对她,产生了奇怪的念头。
“念念?”季绾有些恍惚,恍惚的深处是苍白的记忆。她该觉得别扭,可冥冥之中,又觉得这个小字很是亲切。
喜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君晟没有解释为何给她取名“念念”,只说这是他们私下的称呼。
月皎洁,绣衾红,两人身影凝画屏,良久,剩季绾一人。
季绾这才有心思欣赏喜房的构架。
新房分两层,没有雕梁画栋的奢华,也没有别具匠心的雅致,一应原木色,朴实无华。
沈家院子里摆满酒席,男宾客在前院,女宾客聚在后院,一众人等待着新郎官前来敬酒。
宾客贺礼不计其数,一向自诩沈家门面的沈二郎从未见过如此排场,有些力不从心,甚至在礼单上写不清那些奇珍异宝的种类,幸得贺清彦主动帮忙。
“......有劳少卿大人。”
“是我应该做的,沈二哥不必客气。”贺清彦端坐门口礼桌旁,从容下笔,彬彬谦和。
被称一声二哥,沈二郎受宠若惊,按捺着欣喜应了一声。
蔡恬霜从喜房溜出来寻找兄长陌寒,人没寻到,顺手从礼桌上剥了颗饴糖含进嘴里。
沈二郎当她是季绾的陪嫁丫鬟,肃穆呵斥道:“没规矩!”
这么多达官显贵看着呢,哪能让丫鬟上桌?
被冷不丁呵斥,蔡恬霜眨巴眨巴眼睛,瞬间觉得嘴里的糖不甜了。
她是君晟送给季绾的女护卫,与陪嫁丫鬟不同,无需在意沈家人的脸色,可碍于沈二郎的身份,又没法子出言怼回去。
贺清彦看向沈二郎,“恬霜姑娘的祖父曾是东宫幕僚,兄长是安钰的护卫长,恬霜姑娘在沈家理应是客。”
既是客,哪有不上桌的道理?
今日到场的非富即贵,连一个小丫头都大有来头,沈二郎汗涔涔只觉狼狈。
看着鼓起腮的小娇娘,他勉强弯下腰,赔起不是,“沈某失礼,望见谅。”
蔡恬霜摆摆手,不想给季绾惹麻烦,挪步到贺清彦的身侧,眼弯如月牙,笑靥甜甜的,“多谢贺少卿为我解围。”
“客气。”
“我帮少卿大人研磨吧。”
“不必......”
没等蔡恬霜投桃报李,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寒暄声四起,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是君晟前来敬酒了。
众人一哄而上。
陌寒争抢着替君晟挡酒,喝得晕头转向。
蔡恬霜回到喜房,哒哒哒跑上二楼,“娘子可要沐浴?”
听见蔡恬霜的声音,季绾从湢浴出来,已脱下繁缛的婚服,换上一身嫣红色抹胸寝裙。
红裙雪肌,看呆了蔡恬霜。
季绾失笑着捂住她的眼睛,“别太捧场,不至于的。”
蔡恬霜拿开她的手,上下打量,“娘子穿红衣更美。”
季绾的美不张扬,像一朵躲在角落悄然绽放的梅,温柔又坚韧。
“恬霜,以后别唤我娘子了。”
“那唤少夫人?”
“唤我名字。”
季绾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真心把她当朋友。
蔡恬霜扭扭捏捏地窃笑,甜滋滋唤了声“绾儿”。
新房上下楼各有两间堂屋、两间卧房、一间湢浴,蔡恬霜被季绾安排在一楼的西卧,而陌寒,则会住在后院由柴房改造的小室里。
也是沈家宅子小,房屋紧缺,连潘胭母女都是凑合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更遑论新搬来的陌寒。
可纵使这般,沈家两口子仍是坚决不分家。
屋外宾客三三两两结伴离席,熙攘散去,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三个儿媳负责收碗筷、抹桌子,大郎和陌寒负责搬运桌椅,二郎清点着礼单,老两口在旁笑得合不拢嘴,赚足了面子。
至于达官显贵送上的贺礼该如何安置,沈家人默不作声,等着君晟表态。
院子里堆满红木箱子,为防梁上君子,大郎和二郎打算轮流守夜。
君晟回到新房时,一楼的西卧燃着小灯,他没在意,步上二楼,在喜房前伫足了会儿,转身走去对面的卧房。
二楼西卧应他的要求,改为书房,事先放置了屏风和小榻,也算是间小居室。
隔着一道房门,季绾附耳听了许久,确定君晟去了书房,才舒出一口气,又生出点点愧疚。
似乎委屈了他。
可困意来袭,她快支撑不住身体,揉了揉眼皮,走到喜床边栽倒下去,翻身的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
随遇而安惯了,再陌生的环境,只要心安,即是梦乡。
不过,她枕边放着个泛旧的拨浪鼓,陪了她十四、五年。
没有拨浪鼓,她会彻夜难眠。
月没参横,浮岚暖翠拢上夜色,一切归于沉静。
喜烛吐泪,几近燃尽,一道暗影渐渐笼罩床上睡熟的女子,拿起枕边的拨浪鼓。
当年随手买下的拨浪鼓,一文钱还附赠了一个小陀螺,用来哄不停哭泣的小娃娃,如今倒是被长大的小娃娃当成了稀罕物,附在嫁妆里。
君晟眄视面朝里的女子。
一头乌发披散枕上,细软柔顺散发幽香。
视线向下,玲珑身姿介于少女与小妇人之间,浮凸有致,被锦衾遮住了大半春光。
君晟静静凝睇,将迎书放在了枕边,用拨浪鼓压住。
走出卧房后,他靠在堂屋窗前,看向高挂堂屋由天子亲笔题写的对联,眸光晦涩不明。
他是天子的刀,亦是季绾的盾,可刀、盾无法适配。
空旷的堂屋内,月波清冽,风姿卓然的男子融入月光,睫羽投下两排暗影。
五更时分,随着更夫最后一下梆子声,季绾悠悠转醒,一时分不清这是闺房还是新房。
待意识回笼,她缓缓起身,正要收起拨浪鼓,忽见拨浪鼓下多出一份迎书。
这是三书里最后一份文书。
拿起仔细翻看了下,她将拨浪鼓和迎书一并收入拔步床的炕柜中,随后起身梳洗,准备去行媳妇茶。
沈家虽是小户,但有廪生出身的沈二郎在,规矩是一样也不能落下的。
新房没设妆台,净过面,季绾坐在圆桌前,对着妆奁所配的镜支儿上妆。
妆奁是何琇佩找工匠定制的,梨花木制,花了大价钱。
当镜中出现一道身影时,季绾弯弯嘴角,起身行礼,“大......师......”
是大人还是师父,都不是君晟想要的称呼,他淡淡开口,带着清晨的喑哑,“你想好。”
季绾偷觑一眼改了口:“安钰。”
君晟这才满意,勾过一把凳子坐在旁,想要沏茶却发现没有煮水的红泥小炉,“回头可挑选个侍女回来。”
他们一个政务忙,一个开医馆,早出晚归,饮食寝兴需有人专门料理。
季绾正有此意,有人负责打理君晟的起居,能减少他们之间的尴尬。
“我让恬霜去办吧。”
“随你。”君晟从妆奁里挑了几样顺眼的发饰,拉过季绾坐在身侧,细细打量后,点缀在她的云髻上。
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男子的手皙白修长,擦过女子细软的发,有种举案齐眉的假象。
季绾身上还穿着昨夜的抹胸寝裙,如霞外衫薄薄一层,半透出肩颈的轮廓,是其余男子无法
窥见的美景。
被清冽呼气拂过的耳尖红的滴血,泄露了她的羞怯。
离得太近了,她不适应。
名义上的夫妻,也要如此亲昵吗?
“我、我去换衣裳。”
说着,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榉木方角柜前,取出一套欹红衫子百褶裙,绕进云屏后更衣。
彩绘云屏映入镜支儿,依稀可见一道曼妙身影。
伴着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君晟落下视线,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移开。
蔡恬霜从旋梯口露出黑茸茸的脑袋时,他仍凝着镜面。
“大人,沈家的长辈都到了。”
“嗯。”
不比大户人家在媳妇拜堂时规矩繁多,晚辈和长辈做了简单的赏贺和答贺后,就算礼成了。
乔氏没读过书,无法像大户主母那样一本正经给新妇立规矩,在叮嘱过小夫妻安心过日子后,就使劲儿拍拍大腿,“成了,都是一家人,不讲究那些有的没的。”
沈二郎扶额,恐被自家四弟看了笑话。带母亲一遍遍温习的家规是一条也没派上用场,白白苦思总结了大半个月。
君晟面容淡淡的,始终与沈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沈家可以有家规,但他的人是万不能在家规中受委屈的。
有沈家长辈在,早膳是由四个儿媳共同掌勺的。
曹蓉一如既往打着下手,却非洗菜、切墩、调拌酱汁,而是摇着蒲扇与季绾闲聊,怡然自得的像个东家。
杨荷雯将一早泡发的梅干菜沥干水,甩在盆子里,“我要做干菜焖肉,你帮我把五花肉切片。”
语气明显是带着火气的。
平日就算了,今日四弟和长辈们都在,曹蓉依旧不揽活,摆明了是在拿班摆架势。
作为长嫂,需要忍她?
曹蓉似没有听见,继续与季绾说着家常话,亲疏远近可见一斑,还是潘胭充当了老好人儿,一边看火,一边把切肉的活儿揽下了。
季绾自顾自揉面,擀成薄片,淋油撒盐,多次折叠擀薄,放入加油烧热的铁锅中。
曹蓉为季绾扇着蒲扇,“好香呀,我都快流口水了。”
季绾淡笑,“既喜欢,我可以教二嫂烙饼。”
“那倒不必,我手笨,还要劳烦绾儿了,能者多劳嘛。”
季绾始终温和客气,“人多饼少,那二嫂可能吃不到了。”
闻言,曹蓉摇蒲扇的动作慢了下来。
家里终于有人不惯着她了,还是她热脸贴冷屁股,杨荷雯压住欲要上扬的嘴角,有点儿解气。
没理会僵在原地的曹蓉,季绾将烙饼装盘,继续擀第二张,“我和安钰打算挑选侍女回来料理饮食寝兴,三位嫂嫂可有意愿?”
作为新妇,总要客气一下,以免三位嫂子心里不平衡。她得的聘礼多,替她们各聘一个婢女绰绰有余。
杨荷雯立马拒绝:“不行,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家里房屋少,没地儿安置婢子,万一瓜田李下生出是非可不得了!”
曹蓉怄着气,反驳了季绾的提议:“这可不成,男子多花心,平日看不着、摸不着,不会生出纳妾的心思,一旦看着、摸着,哼,家里可要鸡飞狗跳了。”
听懂了两个嫂嫂的意思,季绾不露声色地看向默默切菜的三嫂。
潘胭没答话,以沉默婉拒了。
季绾了然,理解潘胭的处境,无非是要看大嫂和二嫂的脸色过活。

用过早膳,季绾随君晟回到后院新房,问起一箱箱贺礼该如何安置。
君晟让陌寒取来红泥小炉和釜,以泉水慢条斯理地煮起茶,“你挑几样喜欢的,再让其他人挑选些,剩下的捐给农户。”
今年盛夏京师一带炎热干旱,直至夏末秋初才降了几场雨,解决不了秋收的燃眉之急。
季绾没有异议,她喜欢脚踏实地,吃不消突然的大富大贵。
可她这样想,不代表沈家人没有异议,奈何无人敢当面顶撞君晟,只能背地里嘀咕几句。
老两口也“肉”疼,可看着长子和次子防贼似的轮流看守贺礼,也觉得突然的富贵会让家中不太平。与其整日提心吊胆怕遭贼,不如吃相好看些,博个好名声。
但挑选贺礼时,一家子半点儿没手软,挑出的都是看起来极为昂贵的古玩器皿。
处在婚期,君晟不再前往宫城与官署,与季绾在新房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安静相处一整日。两人各顾各的,偶尔聊上几句。
季绾不由生出疑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竟也喜欢清汤寡水的平淡日子?
婚后第二日,蔡恬霜领来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瘦瘦高高,功夫极好,唤作馨芝,家里以前是开武馆的。
季绾与馨芝讲了些规矩,定下月银,便让蔡恬霜带她去熟悉环境了。
后院内,陌寒不仅承包了砍柴的累活,还帮老两口架瓜秧、种花生,忙得大汗淋漓,算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馨芝跟着蔡恬霜帮陌寒打下手,在后院有说有笑,没去前院打扰沈家人原本的生活,可纵使这般,还是让杨荷雯看得眼红,止不住地冒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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