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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小小少年不懂想念和想念的区别,只遵循本心,发出了疑问。
可有些疑问,不会有答案。
出宫时已是暮色四合,再有两日就是婚期,季绾想再去曹家铺子挑些胭脂水粉。
曹家铺子是曹蓉嫡母的产业,季绾前去,算是做给曹蓉看的。
妯娌之间,还是要有些人情来往。
“劳烦在前面的铺子前停车。”
送季绾出宫的侍卫停下马车,目送季绾走进铺子。
铺子不大,窗明几净,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属流传下来的宫廷秘方迎蝶粉最为昂贵。
妆娘知晓季绾今非昔比,甚是热情,“前些日子,迎蝶粉没有余货,今儿刚好到了两盒,东家特意让我给娘子留了一盒当作新婚贺礼。”
季绾可不愿占便宜欠下人情,说什么也要留下银两。
“两盒都包起来吧。”
另一盒季绾打算送给蔡恬霜。
妆娘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要不是东家特意为姑娘留了一盒,今早就都被临街米行的老板娘买了去。”
换作别人,季绾不会觉得扫兴,可偏偏那人是临街米行的老板娘。
拿起打包好的迎蝶粉走进自家小巷,季绾又一次遇见敷粉簪花的鲁康洪。
鲁康洪是个油嘴滑舌的小白脸,有些姿色,否则也不会被廖家挑中成了赘婿。
冤家路窄,季绾再挤不出半点好脸儿,径自越过他,却被堵住去路。
“绾儿要出嫁了,作为近邻,姐夫给你挑了一样妆粉作贺礼。”
说着递出红绸锦袋,与季绾拎着的袋子一模一样。
季绾没接,暗含讥诮,是有人心虚想以小恩小惠堵住她的嘴吧。
“若我猜的没差,袋子里是迎蝶粉吧,谁出的钱两?”
鲁康洪也注意到了季绾手里拎着的锦袋,嘀咕一句,还真是费心不讨好。
“绾儿既知是迎蝶粉,定然知晓它的昂贵,算是姐夫的一点儿心意,咱们一笑泯恩仇,如何?”
“不打自招了?”
面对季绾一次次的挑衅,鲁康洪没了耐性。
自己够伏低做小了!
要不是看她即将嫁给正三品大员,日后在街坊里更有说服力,自己作何要讨好她?
“绾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季绾懒得多言,迈开步子。
厚颜无耻、忘恩负义、狼狈为奸此类形容在他这里有了具象化。
鲁康洪站着不动,仗着七尺身量堵截着娇小的女子。
季绾在女子中身量适中偏高,却是不及面前的男人。
有些人,真是将卑劣刻进骨子里,以男女之间天生的体型差距来恃强凌弱。
算不得男人。
“让开。”
“不让呢?”
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不吃软是吧,鲁康洪打算将无赖进行到底,今儿不把她逼哭不罢休。
他故作凶狠地扭扭脖子,朝季绾逼近,“要不你喊两声,让人都出来看看笑话。”
街坊邻里,瓜田李下,最容易传出非议,一个未出阁的小娇娘,定然是注重名声的。
压迫感袭来,季绾没有后退,也没有如不谙世事的少女被吓得哭喊出声,而是在鲁康洪跨进一步之内时,抡起手上的锦袋砸向他。
“恬霜!”
“恬霜!”
被砸了脑袋,鲁康洪下意识就要还手,却在抡起拳头时,被人扼住手腕,旋即,膝弯一麻,轰然跪地。
跪在了季绾面前。
破门而出的蔡恬霜擒住他的右臂使劲儿向下压去。
“啊......疼疼疼!”
鲁康洪龇牙咧嘴,眼冒泪花,哪能想到隔壁新来的小丫头是个练家子。
季绾冷冷睥睨丑态毕露的男子,淡
淡警告道:“你还能在街坊立足,全赖廖姐姐给你体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再伤害枕边人。”
说罢,微抬下巴,示意蔡恬霜放手。
蔡恬霜趁势踹出一脚,踹得鲁康洪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等巷子空了,鲁康洪从地上爬起来,“呸”了几声,嘴里仍有一股子土味,刚要愤愤回屋,忽听身后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诶?”
扭头的一刹,眼前一黑,被人罩住麻袋,拖拽向无人的小径中。
莫名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小径外,身穿绿萼绣纹湖绿长衫的沈栩负手而立,背对小径呆呆望着季家方向。
在乡试的九日里,除了奋笔疾书时,他满脑子都是季绾有无偷偷在号舍外徘徊的猜测,也知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希冀。
谭氏准他放松几日,闲来无事,他乘车来到这边,无意目睹季绾被人欺负的一幕。
为了人情,他本可以出面替她解围,可他无法面对她即将出嫁的事实。
那原本是他与她的婚期。
倘若三年前,他没有被人顶替名次,榜上有名,或许他会顺利通过会试和殿试,取得进士功名,步入仕途,那样,他还会被君晟逼着做出抉择吗?
可是,没有倘若。
心腹小厮走出小径,没有察觉主子的异常,“公子,那就是个绣花枕头,不禁打,晕过去了。”
沈栩没回头去查看,甚至眼未眨一下,就那么迈开步子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心腹小厮手捧画筒走到季家门前,叩了三声门。
当季绾摊开画轴时,美眸微动。
洒金素笺上,一排排丹桂迎风落花,拂过一顶喜轿,吹起轿帘,露出女子嫁衣一角。
画作没有著者署名,仅有题词。
“于归吉期,厚颜谨祝,以笔墨绘景,十里桂花铺长街,贺卿嘉禧。自此百岁千秋,清欢常乐。”
“娘子,谁送的啊?”蔡恬霜欣赏着画中栩栩如生的桂花,欣赏溢于言表。
秋日桂花满街,极为应景。
会是主子在朝中的知己好友吗?
季绾怔怔盯着题词,脑海中浮现出已被她强行剔除的模糊画面。
他们在秋日定情,也将婚期定在秋日。
可秋风还未染黄枝叶,就已物是人非。
当晚,季绾将画作连同题词一并燃烬在火光中。
第一次试穿嫁衣。

墨空无云,皓月当空,秋蝉声声委婉,不复夏日浮躁。
珍书阁内,齐伯步上二楼,叩响了后堂的门扇,笑哈哈道:“大人一早就搬出去了,小老儿在此先行道喜,预祝大人和绾丫头石榴枝头,百鸟雝喈。”
月光缱绻倾洒整洁居室,君晟持盏相邀。
齐伯一反常态,摆了摆手,“不了,小老儿馋上一日,等着畅饮喜酒。”
这话逗笑了前来做客的一名男子。
清正温雅的男子在三尺月光中回眸,打趣道:“回头晚辈陪您几杯。”
齐伯笑出牙花,“贺少卿不是还要做傧相,哪有空闲陪小老儿喝酒?”
“您是恩师的旧友,晚辈再忙,也得陪您喝上几杯。”
提起故人,齐伯没有接话,默默喟叹往昔。
等齐伯离开,贺清彦又为对面的君晟斟了一盏梅子酒,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听说你用二十坛梨花白,劝动齐伯开设学堂,是否空了酒窖?”
“有话直说。”
“我直说,你敢直言吗?”
两人同岁,师出同门,拜师仅差一日,贺清彦的辈分更高些,但实则比君晟晚了两个月出生。
君晟倚在凭几上,沉静之态,像是猜到了贺清彦要问的事。他抿一口酒水,酸味酒、胭脂梅的余韵回转齿间。
贺清彦轻点盏口,带了点莫测的笑意,“相识二十年,依我对你的了解,没有条条框框能捆住你去履行约定迎娶一个陌生女子,说,是见色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你比君氏尊长们了解我?”
贺清彦斩钉截铁,“是。”
君晟向后靠了靠,含情的桃花眼被夜色镀上冷冷月色,清清凌凌的。
贺清彦又为彼此添酒,“朝中不少人诟病你嫌贫爱富,占着太师府长子的位置,不肯认祖归宗。我却觉得你仍是君家子,而非沈家郎。”
“所以你觉得我对季绾早有预谋,策划换子?”
“是。”
“那我为何不强夺?”
“强夺会成怨侣。”
君晟不置可否,与他碰盏,话锋一转,低低哑哑地笑了,“案子办多了,仁瞻。”
贺清彦耸耸肩,虽有些捉摸不透,但没再刨根问底,君晟不想说的事,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愿你无悔。”
月光搅进酒里,晶莹剔透。思绪藏入心底,讳莫如深。
外表皎如霁月的人,不知心潭趋于前者还是后者。
君晟在贺清彦离开后,又独自饮了数盏。
辰时檐头雨濛濛,珠击屋瓦细碎声,老院花凋凉浸浸,雨燕哑噤草窝中。
迎着秋风,杨荷雯和曹蓉带着冠帔和脂粉上门,做亲迎的催妆。
季家三代单传,到了季砚墨这辈,与远亲断了往来,后又搬来京城,连个能请来“压房”的亲戚都没有。
蔡恬霜代替季家亲友,去往沈家布置新房,挂帐铺被子。
有蔡恬霜在沈家忙活,作为新娘子的季绾反倒清闲,在自家屋里与二位准嫂子闲话家常。
曹蓉为季绾挑选着胭脂,这是她的老本行,比请来的妆娘都要娴熟,“明儿一切有二郎操持,保管把婚事办得稳妥风光,绾儿安心待嫁就是。”
相比季家,沈家香火旺盛许多,亲戚往来密切,沈二郎负责接待亲友,尤其要负责君晟那边的宾客。
杨荷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烦曹氏的巧言令色,“说得好像我和大郎没有帮忙似的。”
“嫂嫂又想多了,咱们不是一直家事分工,大哥主内,料理中馈,二郎主外,操持人事么。”
料理中馈的多是妇人,赘婿除外!听出她的冷嘲热讽,杨荷雯一下子就来了火气,碍于在季家没有发作。
季绾哪边也没偏,自顾自挑选着花钿。
送杨荷雯和曹蓉离开,季绾独自坐在窗边放空思绪,坊间里应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对婚事如此淡然的新娘子。
晌午时,廖娇娇携礼上门,说是作为娘家人,来给季绾添妆的。
相识六年多的小姐妹相视一笑,释然了那日的小别扭。
季绾主动抱了抱日渐憔悴的廖娇娇,大喜的日子,没提扫兴的事,“姐姐日后有何难处,都可与绾儿讲,别总憋在心里头。”
她不善交际,只有廖娇娇一个闺友,自是珍惜。
廖娇娇回抱住季绾,略有些哽咽,欲言又止。
屋外小雨淅沥,久不见美人的承昌帝悄然去往姚宝林的寝宫,一番翻云覆雨后,走进汤浴清洗。
姚宝林披着龙袍坐在池边,喂承昌帝吃葡萄,“禁足闷得慌,陛下要常来啊。”
“你也知自己在禁足?”承昌帝抓住她的小腿摩挲,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儿,将人拉进水池,细细打量,“瘦了。”
“臣妾瘦点好看。”
看着双颊有些凹陷的瓜子脸,承昌帝哑声道:“太瘦了。”
愈发不像她。
景氏是玉润匀称的大美人,可不像眼前的女子追求弱柳扶风的羸弱美。
承昌帝失了兴致,将人推开,闭目靠在池壁上。
回到燕寝,雷电交织,他站在架格前凝睇一排由小到大的人形木偶,最终拿起最大的那个细细摩挲。
那孩子小字念念,快要十七了,闭月羞花的年岁,是景氏唯一的骨肉。
将人偶紧紧攥在手里,想象不到自己寻到她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时,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走了进来,“陛下,明日是通政使的婚期,老奴备好了贺礼,陛下可要过目?”
承昌帝放好木偶,“不了,你办事,朕放心。研磨,朕再送君卿一副对联。”
电闪雷鸣,承昌帝舔墨下笔,写下“缘来同织禧,恩爱缔百年”的对子。
横批“与卿嘉福”。
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夜雨送沁凉,片片桂花落满地,清早推开窗,湛蓝亢爽,有桂香扑鼻。
晨迎昏行,接亲的
婚队按事先规划的路线环绕一圈,遇石桥粘青龙帖子。
百姓伫足观望,沉浸在锣鼓喧天的喜庆中。有人拉过未出阁的女儿,笑指婚队里难能一见的俊美傧相们。
君晟一袭大红喜服,跨名驹,幞头簪花,桃花眼含情脉脉,比平日多了笑,令少女们羞了脸蛋。
自君晟执掌通政司,在处理各地词状一事上,下情上传,为民伸冤,颇受百姓爱戴。
沿途更有百姓掷花庆贺,喜闻乐见。
那边婚队锣鼓声声,这边新娘子对镜梳妆。
霞衣衬肤白如雪,流苏半遮芙蓉面,人比花娇。
何琇佩站在一旁,看着妆娘为女儿上妆,眼眶泛红,默默退了出去。
季绾让廖娇娇给母亲递帕子。
“大喜的日子,别哭呀。”廖娇娇替何琇佩擦泪,“婶子放心,以绾儿的性子,不会在婆家受委屈的。”
“是啊,大喜的日子,不哭。”何琇佩走到井边舀水净脸,从井水中看到丈夫的倒影。
当年,他们就是在家中井边捡到女儿的,两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提花小袄,手里攥着个拨浪鼓,刚会讲话,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泪眼巴巴说要找哥哥。
他们陪她守了三日三夜,没有等来她口中的哥哥。
夫妻二人成婚多年未怀上子嗣,动了收养的心思。
两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时日久了,忘记了丢弃她的哥哥,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
季绾被夫妻二人视为己出,从不知晓自己是养女,十岁后搬来京城,与宛平县称得上脸熟的人都断了往来。
季砚墨扶起妻子。
夫妻二人默默相视。
当接亲的队伍涌入巷子,萧索的老房迎来了欢声笑语。
君晟跨下骏马,带领傧相朝季家夫妻行礼。
傧相皆是朝中新贵,多出自翰林院。
季砚墨和何琇佩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恐至极,幸有准姑爷镇场子。
“请,快请。”
季家人丁单薄,堵门挑大梁的人还是隔壁的廖娇娇带着坊间几个近邻。
君晟出手阔绰,堵门的人合不拢嘴,几番来回,道起吉祥话。
奏乐声起,喜婆催妆。
季绾由何琇佩放下红盖头,视线被遮,听觉放大。
低沉郑重的一声“请娘子上轿”,惹笑了宾客,惹红了女子的娇面。
由弟弟背着走出家宅,季绾不自觉搂紧弟弟的脖颈。
此生辽阔,漫漫无期,谁能料准以后的事?唯有此刻弟弟的背最具安全感。
季渊不能言语,默默扣紧姐姐的膝弯,走得稳稳当当,不让姐姐因晃动而害怕。
少年清瘦,人踏实。
季绾坐进喜轿,又听得一阵起哄声。
“拦门”的打点必不可少,待轿夫和婚队的人都得了喜钱,这才吹拉弹唱地朝原来的路线再次环绕。
新娘子上轿,沿途看热闹的百姓更多了,沈栩站在临街茶馆的二楼窗前,望着一路生花的婚队,饮尽一杯桂花酒。
他昨夜让人沿途撒满桂花,不知季绾可有闻到。
同一雅室内,很少出宫的太子慕淮走到窗边,俯看马背上的新郎官,啧啧问道:“知己美人难再寻,沈兄不借着酒劲儿,冲冠夺红颜?”
太子刚满二十,身上红衣比新郎官的还要艳上两分,眉眼细长像狐,说话带笑,看起来平易近人。
可谁能想象,这样一位平易温和的储君,曾有过年少遭遇十六卫统领背叛落入土匪之手的经历。经那之后,被施救的太子爷屠尽方圆百里匪类,一个不留。
至今方圆百里无匪患。
算是为民除害。
赢得承昌帝赞赏。
面对调侃,沈栩只是闷头饮酒。
若当初君晟不固守沈、季两家的婚约,他可以力排众议迎娶季绾,与她泛舟游湖、临窗描眉,过诗情画意的日子,不再囊中羞涩,也无需再看他人的脸色。
可一切都被君晟莫名其妙地终结。
不知是不是眼花,恍惚中,马背上的新郎官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再仔细瞧去,婚队已行远。
沈栩继续饮酒,酒量极差的他,竟觉酒水平淡无味,醉不得人。
婚队环绕一圈回到原点。
沈家门前,术士撒谷豆,引得看热闹的孩童争抢。
季绾由喜娘搀扶步下喜轿,脚踩大红毡席,一点点跨过马鞍、草垫等障碍,被一路送至新房。
黄昏时分,一对新人各执红绸同心结一端,拜堂成亲。
随着司仪一声“礼毕”,季绾被簇拥着再次走进喜房。
喜房乱哄哄的全是沈家女眷和孩童,季绾坐在喜床上浑身拘谨,直到喜婆笑吟吟地将人们请去了屋外。
喜房瞬间安静,季绾正要感谢喜婆,却听喜婆解释道:“娘子勿怪老身自作主张,是君大人的意思。”
君晟是知晓她不喜吵闹吧。
季绾点点头,感激君晟的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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