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如今宁王也已经正式放弃了昔日“夏侯神府女婿”的身份。
夏侯瑾穆:“今日突然登门,可是有何指教?”
宁王:“指教不敢当,只是本王突然想起,五年前本王造访夏侯神府,当时看到神府门前阀阅两根门柱。”
他这么说时,眼皮抬起,视线淡淡地落向大门旁的两根柱子。
五年了,那两根门柱依然不曾大变,上面护着锦布,气势恢宏地屹立在夏侯神府的大门前。
夏侯瑾穆听他提起这个,微皱眉。
就在夏侯瑾穆的身后,有夏侯氏众位老人,此时也都匆忙赶来,恰好听到这话。
大家面面相觑,多少感觉到不妙。
大厦将倾,颓势难挽,如今又有重兵来袭,一夜之间,夏侯神府要变天了。
这时,宁王道:“当时本王便想着,这两个门柱,倒是天生的靶子,如今恰好本王带了这长弩,倒是想试试了。”
这话说出,夏侯瑾穆神情大变,夏侯氏众位族人一个个气得面色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夏侯神府门前的两根柱子,这是阀阅之柱,这是屹立千年的神威,是绀梁人的崇敬。
结果现在宁王竟然说出这种话!
夏侯瑾穆气得冷笑:“禹宁王殿下,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宁王:“什么叫欺人太甚?”
说着,他抬手示意。
于是一旁便有朝廷专使大声宣读圣旨,其中提到“绀梁夏侯氏坐拥重兵,心怀不轨,欺压百姓,肆虐一方”,又提及“不顾王法,肆意妄为,横征暴敛,以充私囊”。
这些话声音洪亮,在周围空荡荡的街道回响,传入附近百姓耳中。
众人听得胆战心惊。
须知这几年,因最初那白银掺假案,寻常百姓对夏侯氏早生了怀疑之心,又因夏侯见雪散布的种种传闻,众人提起夏侯氏也是鄙薄憎恶,只觉他们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以至于到了义愤填膺的地步。
如今听得这圣旨,顿时精神一震,便觉欺压自己的恶霸总算有人治了,多年恶气可以出来了。
这圣旨宣读完毕,夏侯氏一个个面如死灰。
夏侯瑾穆深吸口气,他陡然上前一步,咬牙道:“既是要杀,那就从老朽先杀起吧
,你们要想进入夏侯神府的大门,先踏着我的尸首走过去!”
宁王温煦一笑,道:“夏侯先生,本王自然会押你进京,把你交由皇上处置,只是刚才本王说了,今日想试试这两根柱子——”
说话间,他端起长弩,骤然射出一道弩箭。
夏侯瑾穆一见,几乎疯了,待要上前阻止,可那箭速度迅疾,力道强劲!
他还没看清楚时,就听“砰”地一声巨响,弩箭竟射在了那根“阀”柱子上。
定睛看时,弩箭深入阀柱,箭羽余颤不止。
夏侯神府所有人看着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这禹宁王竟如此欺人!
士可杀不可辱!
附近街道上,从门缝窗扉中偷偷看着的老百姓也全都傻眼了,这两根木柱寻常人见了都不敢多看一眼,这就是绀梁百姓心中的神柱。
结果现在,就这么被射了!
这是对夏侯神府千年声望的鄙薄,是将他们所有的脸面全都重重踩在地上了。
宁王射过这一弩,看着阀柱上的箭羽,满意轻笑:“极好,果然是神弩。”
说着,再次拉弩,箭簇直指一旁的阅柱。
他的眉心尚且残留着笑意,不过幽深眸底是冷漠的威压。
夏侯神府众人脸色大变,他们自然明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多夏侯神卫的眼皮底下,若是这阅柱再被射中,那他们真的可以以死谢罪了!
王府精锐侍卫瞬间窜出,迅疾护卫在阅柱。
长刀出鞘,这些精锐侍卫杀意四溢。
显然,若有人再碰这阅柱,他们不惜让那人血溅五步。
这是夏侯神府最后的脸面。
宁王却转首看向一旁:“王妃,你说该怎么办?”
他这一说,夏侯氏众人全都望向青葛,夏侯瑾穆更是死死盯着。
这个女子竟和自己女儿一模一样!
他自然知道,如今宁王的王妃,那个替嫁的女子,便是胜屠宇兮,是胜屠雅回的亲生女儿!
这是胜屠雅回的女儿,而自己的女儿,早就死了…
夏侯瑾穆看着青葛,痛苦到几乎扭曲。
青葛在众人注视之下,道:“殿下既要这阀阅做靶试弩,但凡有违背者,自然杀无赦。”
这话刚落,众人便见那位王妃身形陡然一动,如疾风般闪出。
众人眼前一花,还没及反应,却见一把薄刀已经攻至阅柱前,
护在阅柱一旁侍卫陡然反应过来,仓促迎战,然而青葛身形迅疾,刀法快若闪电,她上八刀,下八刀,前后左右各八刀,不过片刻功夫,八八六十四刀已经挥出。
一旁众人只见那刀法犹如雪花飞舞般,风雨不漏,寒气凛冽。
六十四刀后,青葛已如一片落叶翩翩落在夏侯神府的大门前。
她一身紫袍,修长柔韧,身形落地,衣袂尚在飞舞。
这时,便听到有什么悉索落地的声音,众人看过去,一个个面如土色。
原来青葛这六十四刀,砍的并不是夏侯神府侍卫,而是阀柱。
门柱上的锦绣护布还在,里面张贴的功勋却纷纷飘落,凌乱了一地。
那些功勋,是夏侯氏几百年的荣耀!
夏侯瑾穆目眦尽裂,咬牙道:“你们欺人太甚!拿下此女!”
夏侯神府侍卫的刀,瞬间对准了青葛。
青葛拿出一物:“你们可识得此物。”
大家瞪眼看过去,一看之下,震惊不已,这竟是九微令。
夏侯神府的九微令一出,莫敢不从。
夏侯瑾穆无法理解:“你,你怎么有——”
青葛:“这九微令一出,你们竟敢不遵?如今看来,夏侯神府的规矩也不过如此,想来只是哄骗外人的把戏罢了。”
夏侯神府侍卫脸色难看,他们在片刻僵硬的纠结后,到底后退一步。
青葛手握九微令,他们不能杀,这是夏侯神府侍卫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夏侯瑾穆见此情景,几乎崩溃:“你,你们——”
青葛:“还不退下?”
夏侯神府侍卫手握长剑,僵硬地,一步步地,不甘心地退下去。
一旁宁王看着这情景,笑道:“走吧,我们进府。”
宁王和青葛带着人马,闯入夏侯神府,一旁夏侯氏老人见此情景,气得颤抖不已,可却根本无力阻止,反而被一个个拘拿起来。
他们茫然地看看四周围,再看看袖手旁观的绀梁老百姓,面面相觑之后,泪流满面。
其中一位老人涕泪交加:“我夏侯神府历千年风霜而屹立不倒,不曾想,竟败亡在今日。”
这话自然悲怆,青葛回首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有花开便有花落,有盛极便有衰亡,一个朝代如此,一个家族更是如此。
宁王带着青葛长驱直入,踏入夏侯氏宏敞深阔的厅堂。
他环顾四周,指着一旁悬挂着的长弓和壁雕道:“当初我带着夏侯见雪来夏侯神府,和他们对峙,你也在场,你可还记得这个?”
青葛:“记得。”
那把长弓据说为三皇五帝所赐,而那占据半边墙面的壁雕,上面是周天子赏赐诸侯彤弓并设宴款待的场景。
夏侯氏将这幅画悬挂花厅之中,自然是要彰显其深厚底蕴。
宁王叹:“本王当时便觉,实在是看不惯。”
青葛:“那现在怎么办?砸了?”
宁王:“倒也不必吧,留着就是,总有一日,这壁雕上会落满蛛网,无人打扫。”
青葛听着,却想起自己父王的神庙。
那庙宇并不雄伟,但也有零星一些香火。
想来世间功名富贵到头来终将是一场空,是非功过,自在人心。
这时候禹宁军已经查封各处,并捉拿了众夏侯氏人等,也有那些年轻的郎君,哭嚎着上前阻拦,又要拿起刀来和禹宁军拼命,不过都被一个个捆缚起来,由千影阁暗卫看守着,听候发落。
宁王看着被捆绑的众夏侯神府子弟,想起一件事来,问旁边青葛:“夏侯见雪设下替嫁之计,我记得他们夏侯神府有个内应,是哪个来着?”
他这么一问,那些子弟中便有一个瑟缩起来。
宁王看过去:“这是?”
青葛道:“夏侯氏三房的十三公子。”
这个人无能无才,倒是有些贪财,估计是被罗嬷嬷或者夏侯见雪用钱收买了。
那位十三公子见宁王突然看向自己,顿时怕了,瑟瑟发抖,犹如筛糠。
青葛看他这个样子,便对宁王道:“不必特意理会。”
宁王看他这般,也觉无趣,便不再搭理,牵了青葛的手,继续向内院走去。
这时千影阁暗卫以及禹宁边境军已经将神府内各处层层筛查,除掉暗桩布防,清理打扫,并安排自己人手以防不测,所以现在宁王走在夏侯神府后院,犹如闲庭信步。
踏入后院内宅时,宁王突然想起什么:“当初你随他们来这里,可是受了委屈?他们把你当侍女,不让你见外人是不是?”
青葛:“你怎么突然想起这
宁王笑道:“想着你既然受了委屈,那我们就要找补回来。”
青葛轻笑:“你找补得过来吗?”
宁王却认真起来:“我才二十八岁,你也不过二十四岁,我若能活八十八岁,你活到八十四岁,那还有六十年,找补六十年,怎么就找补不过来?”
青葛听着二十八岁,疑惑看了他一眼,不过一时也没多想,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在这夏侯神府中,其他人我并不在意,只有夏侯瑾穆和夏侯夫人,我还是想亲自会会他们,你把夏侯瑾穆看管好,不要让他自尽,我等下有话问他,我现在先去见夏侯夫人。”
宁王道:“我陪你去。”
青葛:“这种事,你干嘛陪我去?”
宁王:“你的夫婿当然要为你撑腰,免得你被人家欺负了。”
青葛哑然失笑:“可我并不想你陪我去,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要自己面对的。”
宁王无声地望着她。
他眸光复杂,不舍,不忍。
青葛:“有些事太过不堪,我想单独和她说。”
宁王懂了:“好,那派几个精干侍卫跟着你过去,免得有什么意外。”
青葛:“嗯。”
于是青葛带着几个侍卫,径自来到后院夏侯夫人的院落,此时的夏侯神府已经乱作一团,侍卫们四散乱跑,丫鬟奴仆不敢跑,一个个藏在暗处,噤若寒蝉。
青葛让侍卫将这些丫鬟奴仆全都看管起来,并搜查了排除可能的风险。
最后她迈步,踏入夏侯夫人的房间,不过这里却空无一人。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房中一尊佛像上。
走上前,她试探着扳动佛像,果然佛像是能转动的,佛像转动后,座底下竟是地窨。
她凉凉地道:“出来,不然我会放火。”
这话说出后,地窨中隐隐有些动静,之后便见木板被拱起,从里面爬出来一妇人。
妇人气喘吁吁,乌发散乱,正是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一眼便看到青葛,她盯着青葛,震惊不已:“你——”
第149章 夏侯氏2
在青葛幼时, 她曾无数次想过,想过有一日她对上那个卖掉她的人,会说些什么。
后来她知道了真相, 也曾想过, 有一日她站在夏侯夫人面前,她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现在, 当她的人生尘埃落定, 当她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一切,她终于发现, 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这个人是她的生身母亲, 可是她必须接受, 接受自己并不被她喜欢, 甚至被她厌恶。
现在, 她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心里竟无半分波澜,
事到如今, 她只是想问问关于自己父亲当年的详细罢了。
夏侯夫人怔怔地望着青葛,眼泪已经在眼底聚拢:“你, 你是宇兮, 是不是?”
青葛:“我是。”
夏侯夫人听这话,身形簌簌发抖, 她勉强扶着佛像站立。
之后喃喃地道:“你和阿雪长得真像,你们竟如此相像, 怪不得呢……”
一时不免想起自己的女儿,女儿投入黄教, 这几年,可以说对夏侯氏恨之入骨。
如今更是得到消息, 女儿已死,和罗嬷嬷死在一起。
夏侯夫人想到此间,脸色惨白,她苦涩一笑,道:“其实这几年,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都猜到了,早该猜到了,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和阿雪那么像,便是我的宇兮。”
青葛无声地望着她。
比起五年前,她似乎憔悴了许多,就像是入了冬的果子,虽然依然挂在树上,但却已经快速枯萎干瘪。
她的眼中黯淡,无半分神采。
看来这几年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都不在,她这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时,夏侯夫人含泪望着青葛:“这几年,我也听说一些你的消息,心里总猜度着,想着你这些年的遭遇,我夜不能寐……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你一面,问问你……你能和我说说吗?”
她眼泪落下,嘶哑地道:“不然我总觉死不瞑目!”
青葛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她这二十年的种种,几乎都因这个人而起。
恨吗,自然是恨的。
只是在她终于可以以一种超脱世事的心态看着这个人时,她竟然格外冷静。
她低声道:“有什么话,你问便是了。”
夏侯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青葛:“这些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你怎么去了千影阁?当时又因为什么要为阿雪替嫁?”
她红着眼圈,哀戚地看着她道:“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但我,但我不敢想……”
她不敢去想,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孩子到底经受了多少苦楚,才长成如今这样!
青葛垂下眼,用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道:“当年你们把我卖为菜人,有客人上门,他们要杀了我下锅,幸好那客人心善,救了我,把我带到千影阁,我经历了很多,最后终于成为千影阁暗卫。之后我去随云山,想寻兄长,不曾想遇到莫经羲,莫经羲要我为夏侯娘子替嫁,我便答应了,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提起这些,她声音甚至没什么起伏,就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然而,夏侯夫人看着她眉眼间的云淡风轻,却是刀割一般的痛,她痛苦到脸色发白,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想起过往,颤声道:“那一日,阿雪回门,我来看小世子,当时我看着阿雪,总觉得她哪里不对,那个人……是不是你?”
青葛:“对,那晚是我。”
夏侯夫人便自嘲地惨笑一声:“我对你日夜思念,愧疚不已,我哪里知道,原来我已经和你说过话了,原来我们曾面对面说过话,如今想来,那一日罗嬷嬷带走的小丫鬟,说是乡下亲戚家女儿的,也是你了……”
她们竟曾经有过这样的缘分,只是对面不相识,再次错过!
青葛:“你要问的已经问过了,我现在也有些疑惑,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夏侯夫人:“你问便是了。”
青葛打量着夏侯夫人,终于道:“当年你带着三个孩子自西渊而来,我知道你历尽千辛万苦,并不容易,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去死,你选择了我,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我依然想问,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夏侯止澜说了,可她还是想听她讲。
她盯着她,再一次重复:“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想起昔日,夏侯夫人痛苦得几乎无法站立。
不过她还是喃喃地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可我确实没办法……阿雪还小,至于止澜,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是胜屠家族的血脉传承,他是个郎君,你是个娘子,我割舍我的亲女来保全你父亲的儿子,这是为了胜屠家族,为了你父亲!”
青葛听着夏侯夫人的话,心里依然是平静的。
这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只是想听她亲口说而已。
她轻笑了下:“夏侯夫人,你当年舍弃了我,保下夏侯止澜,也保下夏侯见雪,我这些年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也许我还心存一线希望,可是后来,你以为夏侯见雪怀孕,你给她写信千叮万嘱咐,一片殷殷慈母之心,结果那封信落在我手里,那封信,我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如果说曾经有过期望,那么到了那一刻,所有的期望都成灰。
她不屑。
不屑去要夏侯见雪得到过的那些。
她笑望着她:“你对你的女儿百般疼爱,我躲在暗处为她替嫁,为她挡灾,之后她要杀了我,免得耽误她前程,还要毒杀我的骨肉……”
她看着夏侯夫人眼底挣扎着的痛苦,继续道:“我不是夏侯瑾穆的女儿,不能带给你荣华富贵,所以你要舍弃我,我生来不是男儿身,不能为你标榜烈妇贤名,所以我要被舍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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