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妤被他带回一栋单身公寓。公寓不大,六十平出头,内里布置十分简单,桌上摆着一堆又一堆的文件和雅思习题。
单人沙发上放着电脑等物,许况将李书妤安置在床上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
“你怎么搬到校外住了。”
他说:“外面住方便一点。”
许况继续伏案看资料,李书妤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后,看着桌前低头的人,白炽灯光下,他的侧脸白皙清隽。
她正观察他很长的睫毛,突然和回头的人视线相撞。
两人相视片刻,他盯着她看,问:“为什么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语气沉静,压迫感却很强。
李书妤怕他向李修鸣告状,低声说:“许况,我是来给你过生日的。”
她蹲下身,从行李箱里拿出细心包裹住的礼物,递到他跟前:“签名版篮球,很难找的呀。”
她扮可怜时,总会叫人心软。
许况低眸看着礼物,没接,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泛红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李书妤说:“晒的。”
许况起身开门出去,一会儿拎回来一个装了药膏的袋子。
公寓半夜依旧灯火明亮,李书妤低头看着半蹲在地上的男生细心为她涂抹膏药,她顺口问:“今天……图书馆里,你对面的女生是谁啊?”
许况动作一顿,似是没想到她去过图书馆,随即淡声一句:“同学。”
时隔多年,许况口中的“同学”再次站到李书妤面前,并且精准的叫出了她的名字。
魏濛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她,询问:“你是书妤吧,好久不见。”
李书妤点头,伸出手短暂相握,带着几分得体的客套。
魏濛看到李书妤身上的工作装,视线又在她的工作牌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临近下班,收到了苏晨的信息,让再等一会儿。
李书妤当没看到,拿了包起身,苏晨的电话进来了。
“小书,今天晚上有个晚宴,我得去露个面,我这边人手不太够,你下班先留一会儿,和我一起。”
李书妤当即想拒绝。
察觉到她的沉默,苏晨问:“怎么,有问题?”
当初进公司,周樾宁是介绍人,不想因为自己被说娇气事多,让周樾宁担上什么不好的传言。
李书妤:“没有。”
挂断电话,她给托儿所的老师发了信息,让她帮忙多照顾小孩儿一会儿,自己忙完去接。
赶到电话里所说的地方,苏晨已经等在那里。
苏晨抬眸,打量李书妤。
酒店上班的制服都是黑色西装及膝裙,扎着低马尾,不算出挑的颜色和款式也被女孩儿穿的别有味道。
可苏晨还不满意,她整理书妤的衣领,皱眉道:“太正式了,还有别的衣服吗?”
没等书妤回答,又说:“算了,你跟我来。”
李书妤跟着苏晨去了经理办公室,苏晨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换上吧。”
李书妤接过衣服,问:“等会儿是什么工作?”
苏晨说:“应酬。”
苏晨说话从来都简洁利落,李书妤一头雾水的换了衣服,白色纱绸衬衫配着黑色裙装,相比工作服,多了几分随性。尤其裙子收腰的设计,显出了李书妤的身体曲线。
换好衣服出来时,苏晨刚挂断电话,看了书妤一眼,“身材很好啊。”
书妤也不客气,“还行。”
苏晨说:“走吧。”
两人出了办公室,沿着一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路过酒店复古长廊时,苏晨问:“你酒量怎么样?”
被这么一问,李书妤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她回:“不太行,一两杯就倒了。”
“那得给你提个醒,等会儿进去,能喝红的就不要喝白的,但不能不喝拂了客人的面子。”
李书妤沉默了一会儿,问:“咱们酒店还负责陪酒吗?”
苏晨被这直白的一句弄的一愣,重新打量面前的女生,意识到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并不是一个软包子,她不动声色道:“有贵宾来的时候,作为主管得进去敬一杯,这是好几年的规矩了。”
李书妤没说话。
苏晨说:“进去也就是走个形式,不是你想的那种喝酒。”
两人沿着雕花木廊往里走,酒店的这处贵宾宴会厅采用了复古装饰,典雅雍容,角落里放了几株海棠梅花。
在酒店规格最高的“北极”包厢门口停住,苏晨抬手敲了敲房门。
包厢门被推开的瞬间,里面的谈笑声传来,一扇中式的云纹雕空屏风隔断了里间。
苏晨往里走,接过服务生递来酒杯,将事先醒好的红酒倒进器皿。
绕过屏风,苏晨一改往日凌厉风行,笑容明媚看向坐在主位的年轻男人。
“许总,真没想到您来这里吃饭,招待不周。”
酒局过半,许况也陪同几个生意伙伴喝了几杯,神情并不似生意场上滴水不漏的清俊,他靠在座椅上,带着几分随意:“苏经理言重了,哪里有招待不周,也就是和部门同事吃个便饭。”
苏晨笑着说是赔罪,举杯一饮而尽。
许况则举杯,杯口还未抵到唇边,清凌凌的视线看向苏晨斜后方站着的人。
李书妤?
他神色微动。
在察觉到年轻男人的视线时,李书妤没有躲避,目光平静的相迎。
许况喝了一杯,放落杯子的同时收回了视线。
苏晨经验丰富,凭着坐的位置,便能判断出客人身份,她第二杯酒敬向坐在许况身边的魏濛。
对于这个沉静漂亮的年轻女人,苏晨早有耳闻,“远洲通信”高薪聘请的人工智能领域高级工程师,今天下午的学术讲座和现在这场饭局,专门为她而设。
少东家亲自出席迎新宴,恐怕不仅仅是珍惜人才那么简单。
“祝您事业有成,大展宏图。”苏晨说着,将倒好的酒递向魏濛。
魏濛没接,说:“谢谢苏经理,但我酒精过敏,喝不了的。”
魏濛侧头看向身侧的许况,语调轻松:“老板,能不能代劳一下?”
苏晨听出几分暧昧。
许况随意笑笑,从魏濛手中接过杯子。
魏濛将目光移到苏晨身后,看向李书妤:“苏经理还带了帮手来吗?怎么也不见上场?”
餐桌上的几人将目光移到白色衬衫的漂亮女孩儿身上,三三两两的声音开始询问:“这也是你们酒店的员工?星北深藏不露啊。”
苏晨笑容明艳,将李书妤拉到面前,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助理,年纪轻,今天见到大人物,可能有些怯场了。”
“年轻好啊。”喝多了的董事红着脸应和,“年轻漂亮,又玩得来。”
许况侧身,淡淡看了那人一眼。
李书妤眼观鼻鼻观心,格外安静。没人知道她心里怎样的矛盾。
她曾经也和朋友出入这样的场所,被众人哄着、拥着。
现在,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工作赚钱不丢人。
可怎么会真的没关系?
她从小到大,在许况面前,从来没有服软服输。
当初,就算是不想玩儿了,她连“断了”两字都不想由他提,先一步删掉联系方式出国,走的义无反顾又潇洒。
李书妤有公主病,高高在上从不需要乞求别人的爱,从来只有她不要别人的份。
现在,她在他面前,以这样的姿态出现了。
接过苏晨手里的酒杯,李书妤破罐子破摔,看向坐在主位的俊挺的男人,“敬您一杯。”
她说话简洁,连个称呼都没有,没等男人应答举杯喝尽。
周围坐着的人纷纷出言,“李助理豪爽。”
“喝酒就应该和李助理这样的人喝,爽快!”
许况没起身,靠在座椅里默默看着她,半晌忽的笑笑。
男人长相清冷,总显得不可接近,带着笑意时也没显得多亲切。
他浅淡一尝,态度敷衍。
好像对于敬酒的人,连面子都懒得给。
李书妤无所谓。
几年前她向陈心岚打电话告密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会急转直下。
所以,李书妤对许况的期待值很低,觉得他现在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漂亮女生或许到哪里都是宠儿,原本清冷的聚餐一下子热闹起来。
酒桌上的远洲员工纷纷起身要和李书妤喝酒。
刚开始苏晨还帮忙挡几杯,后来也挡不住了,李书妤被红的白的一起灌。
喝到脑袋发蒙,倒酒的空档,李书妤斜靠在座椅里,坨红着脸,余光里魏濛嘴巴张张合合向许况说什么,他侧身微微低头凑近了听。
动作温柔体贴。
李书妤冷嗤之余,不知为何冒出不合时宜的酸劲。
她想,他运气真好,居然真的成功了,将喜欢的人追到了手。
分分合合六七年、跨越了门第之差,现在还甜甜腻腻在一起。
苏晨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还好吗?”
话刚问完,歪歪斜斜站着的书妤又跪在地上,散落的碎发遮住了侧脸,吐到有些痉挛的人看着有几分可怜。
苏晨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胃里的酒全被吐完,李书妤喝水漱口,抬眸看向面色担忧的苏晨,“酒店行业,工作都这么累的吗?”
苏晨欲言又止。她想起下午,去南厅例行检查,在走廊里碰见了魏濛。
并不相识的女人和她搭话,几句寒暄过后,魏濛说:“我们今晚也会北极在聚餐。”
因为没收到预订,苏晨有些意外。
魏濛说:“部门都是男人,就我一个女的,聚会也挺尴尬。苏经理,你找几个人来陪陪吧。”
能预订“北极”包厢的人非富即贵,都不简单,苏晨自然不会拒绝客人要求,她点头答应,“行呢,女士你们几点聚,我到时候带人过去。”
“九点左右。”魏濛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李书妤的工作人员,我觉得她不错。”
苏晨愣了下,随即道:“是的,她人很聪明机灵。”
今晚的酒局明显是一场蓄意的算计,苏晨搞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但她猜测李书妤肯定得罪过魏濛。
这个千金大小姐到底年轻,连自己被别人恶整了都不知道。
苏晨有些同情的看她,说:“服务行业都这样,要干这行,你就得慢慢习惯。”
李书妤扶着墙壁站起来,洗了脸清醒了几分,“经理,那要是没事儿,我先回家了。”
苏晨点头,“嗯,回去好好休息。”
李书妤绕过酒店庭院曲曲折折的绿化,被夜风一吹,人也更加清醒了一些。
虽然喝了那么多酒,但李书妤没有醉的很严重。
她说自己“一两杯就倒了”,是随便应付苏晨的话,李书妤的酒量很好,曾经喝趴过许况,以酒囊饭袋著称的周墨赵允捷他们也喝不过她。
可是长期不喝酒,一次性喝了太多,胃里有些受不了,没走几步传来一阵绞痛。
许况将魏濛送到停车场,再一次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去?”
夜晚多了些凉意,魏濛蓝色衬衫外面罩了件格纹披肩,干练之中平添了柔和,她笑笑:“不用,你不是还有会要开?”
她看着眼前站着的矜冷清隽的人,又说:“再说……喝多了的又不是我。”
许况没理会她话里的意思,伸手替她拉开车门,动作温和绅士,“到了之后打个电话。”
魏濛没坐进去,她伸手撩了撩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头发,“今天李书妤来饭局,是我故意让苏经理安排的。”
说完,观察眼前人的反应。
许况扶着车门,夜色之中,他的侧脸白皙立体,神色很淡,没有生气,反而带了几分浅薄笑意:“这真不像你会做出的事情。”
“怎么不像?”
“降智。”
魏濛闻言也不生气:“我跟李书妤学的呀,她之前不是就挺爱干这种降智事情吗?”
许况抬眸,“学谁不好,你学她。”
魏濛没忍住笑出声,“既然这么看不上,那当初怎么会勾搭上这个大小姐?你……”
她话没说完,许况原本淡然的神色透出几分冷意,问:“走不走?”
魏濛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时低声吐槽:“真没意思。”
车子呼啸离去,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拐角处。
许况转身返回。
没走几步,看到绿化带旁有一个人,他原本已经路过,在看到熟悉的那人熟悉的侧影时,脚步停住。
“李书妤?”
听到名字的李书妤回头,点开的手机还在约车页面,她的手按着胃部缓解疼痛,额头都是冷汗。
待看清身后的人是谁,她强撑着站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
许况也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几步到她面前。
“怎么了?”
他下意识拉过了人。
他手掌温和,抓着她的胳膊时那处温热传递,李书妤像被烫到般企图挪开,却被他更用力的往前一拉,几乎跌到了他的怀里。
清冽的须后水夹杂着餐桌上浸染的几分酒气,早已不是熟悉的少年气息,李书妤顿时觉得胃更疼了。
“你轻点儿,我胃疼。”李书妤伸手推了推他。
许况顿了下,手里的力道松了一些。
夜色很沉,树影憧憧。
他沉默片刻:“用不用去医院?”
李书妤拒绝:“不用了。”
“我送你回家。”
“我在打车了。”
他看着她,目光在夜色之中晦暗不明,抽掉了他的手机。
李书妤沉默,半晌抬眸看他。
许况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包,不容拒绝道:“走吧,你要是出什么事,老爷子得找我算账。”
他像是没有变过,总是出于责任,就算是关心,也带着些不耐。
胃部的疼痛并没有缓解,李书妤懒得和他僵持下去,点头应下来。
许况打了电话,不一会儿,一个助理模样的人将车开了过来。
许况等李书妤坐了上去,不知想到什么,又让小助理下车,他坐进了驾驶座。
车子开出酒店,李书妤头靠着车厢,看车窗外闪过一排排路灯。
没过多久,车子在一处路口停下,许况打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前扭头问:“还是之前那种疼法?”
李书妤懒懒应了句:“嗯。”
他推开车门下去,透过车窗看到的背影挺然,药店门口的灯光很亮。
李书妤看着车窗外,侧脸安静。
没几分钟,见许况拎着一个袋子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水。他走到李书妤所坐的那一侧,递过袋子。
“白色盒子两粒,蓝色一粒。”
李书妤接过水,就着水喝了药。
车子再次发动,许况问她住的地址。
李书妤说:“十里桥。”
许况低头搜索,看到十公里开外的地址,目光短暂停顿。
等几十秒红灯的空档,许况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脸色莹白的人,握着方向盘转弯,淡声问:“回来多久了?”
经历过酒店的处于,他们现在才能正常说话。
李书妤说:“三四年了。”
胃疼得到缓解,李书妤脾性也好了一些。
“三四年。”许况低声重复了一句,见她一直沉默的样子,转而道:“这么久不见,叫人都不会了?”
车子驶过京市最繁华的地段,李书妤一直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景物,“还叫你原来的称呼,不合适吧?”
对上许况清凌凌的视线,她别过头。
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车子驶过减速带震动了一下,李书妤身体惯性前倾,听到许况低沉的声音:“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那事?”
他说完低笑一声,让人辨不清情绪。
语调随意又轻佻。
李书妤欲说什么,忍了忍,到底没将那句“因为你技术差”说出口。
她几乎失笑,想他酒桌上护着魏濛,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现在又在她跟前,风流浪荡,追忆香艳的往事。
几年不见,她渣的有所收敛,他却像是突然开了窍,浪的更胜一筹。
李书妤说:“我们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
“哦?怎么不合适?”他饶有兴味的问。
外人面前的矜冷公子,偶尔也会露出几分斯文败类的浪荡风流。
“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你想当小三啊?会天打雷劈的。”她半真半假道。
许况低声重复,“有男朋友……”
他忽的笑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蔓延半个小时后,车在一处居民楼前停下,许况问:“就这里?”
“嗯。”李书妤推门下去,“多谢了。”
说着“感谢”,但其实流露的感激也不多。
李书妤绕过车子回头,透过半降的车窗看到了他清峻的侧脸,晦暗不明。
他的变化很大。
车门打开又关上,李书妤往小区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