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那几年比现在更忙、更累、更难熬，做的事，还没有任何希望。”
程知微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她以为他们算是亲近的朋友了。
可是分开的几年，他经历过的世界，她没有任何参与的资格。
“我得睡一会儿。”林嘉裕看向她，声音沙哑：“知微，出院手续那边麻烦你。”
处理了好几个公务，任林嘉裕平时再精力充沛，好歹刚做完手术，现在是手疼头疼眼睛也疼。
这会儿他只想躺在那张不算舒服的病床上睡死过去。
哪怕只给他一个钟的时间。
程知微拿着文件袋下楼去办出院手续，周六工作人员只上半天班。
所有今天要入院、出院的人都必须赶在早上缴费，最后花了一个多钟，才办好。
回到病房，林嘉裕已经醒了，他身边围了几个医生，年长的那位是他这次的主刀医生，正让他活动受伤的右臂。
“回家要多锻炼，前一个星期别碰水。”
医生和蔼，见程知微进来，对她笑了笑：“出院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程知微笑着说。
“行，出院吧。”
他的行李并不多，就一个箱子，程知微帮他把东西收拾好。
林嘉裕坐在床上，见她忙前忙后，说实话，这是他很多年后，这么认真看她。
学生时代，高考后最后一场班级聚会上，她喝得大醉，非要指名道姓的给他唱一首歌。
那天，程知微在《友谊地久天长》的 bgm 下，给他背了一首《滕王阁序》。
背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一句时，后半句还没出来，她一溜烟消失不见，跑到厕所里去吐。
两人相识多年，高中毕业后虽不常联系，但由于裴简，许多时候他们依然会碰面。
程知微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寂静而温和的，不过任何时候，他只要回头，她好像总在他身边。
林嘉裕从小没什么朋友，程知微和裴简的出现，让他过了一段热烈的青春时光。
这几天相处下来，林嘉裕发现，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样寂静温和，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别的。
至于是什么，他想了很久。
直到前几天，护工送来早餐，顺手帮他打开电视。
他一开始只是想看看新闻打发时间，可遥控器按着按着就到了省台。
那是他头一回在电视屏幕中看到程知微。
那天的天气预报，她穿一身水绿色套裙，长发整整齐齐披在肩上，她站在镜头前，言简意赅的播报着当日的天气。
林嘉裕记得那天是 8 月 1 日，她播早间，那天中午、下午和晚上，都是晴天。
那一刻的程知微，有一种奇怪的强大，这种强大，瞬间让林嘉裕有种心颤的动荡。
碰巧护工阿姨进来送洗好的新床单，一看电视，有些惊讶：“这不是你朋友吗？”
林嘉裕收回目光，淡淡回应：“是啊。”
“没想到她还是个大明星啊。”护工阿姨笑着对他揶揄道：“林先生你真有福气。”
手机铃声打破了林嘉裕的遐想，他回过神来，接起电话。
那头是中介，原本约好上周要去看办公场地，后来林嘉裕入院，这件事就此搁置。
中介问：“林先生，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昨天刚腾出一间，特别符合您的要求。”
林嘉裕沉吟片刻：“我现在过去。”
电话挂断，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
程知微说：“回家吧，这几天你在医院睡得不好，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林嘉裕看着她，半晌，才道：“先去一趟江南西。”
从红十去江南西这一路，程知微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林嘉裕的精力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昨晚睡了两三个钟，刚刚也就补了一个钟的觉，这会竟能生龙活虎地去看办公室？
果然某些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他们一秒钟血条拉满的技能本身就是个 bug。
他们到的时候中介已经在富力大堂等候。
中介小李是客家人，自学了粤语，虽有些蹩脚但也算能表达清晰。
他已经提前从裴简那里得知林嘉裕的需求，一共找了三个合适的单位让他慢慢挑。
第一套在 28 楼，坐北朝南，采光好，一百平出头，精装修。
“这里之前是一家金融公司，刚装修没一年。”小李介绍。
“一年没到就不做了？”程知微问。
没想到这么一句话，直接让小李打开话匣子。
“这大环境……”他苦笑：“不瞒你们说，现在最难做的就是中介，不管是房产还是楼面，我都一个月没开单了。”
“现在谁敢创业，这创业的钱还不如放银行实在，虽然银行利息低，但至少保本啊。”
“我现在手头上这三套，都是新手创业，干没多久就倒闭了。”
“我这人比较实诚，也不怕这单成不了，这年头创业还是得考虑再考虑。”
这倒是大实话，现在创业就是逆时代潮流。
广州每天有上百家公司倒闭，每一个新政策出台，就有一个行业倒下。
阻碍生育的三座大山，房地产，教培，医疗，已经倒下了两个。
“林先生是开什么公司呢？”小李问道。
“游戏公司。”林嘉裕淡淡道。
程知微回头时，正好看到小李眼睛里的光骤然黯淡下去，整个人都蔫了。
看来小李并不看好“游戏公司”，或许更担心林嘉裕的公司不到一年也得黄，到时候，他又得满世界去找新租客……
小李正想开口，手机震动，他抱歉地对他俩笑笑，跑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程知微和林嘉裕并肩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
半晌，她走到窗边，28 层往下看，果然不一样。
外面阳光灿烂，他们高高在上，低头就能看到楼下的芸芸众生。
可这种俯瞰众生的感觉，让程知微有些不适。
她看向一旁的林嘉裕，他正望着墙面上还没撤去的壁画。
程知微视线越过他，看向那幅画，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德正兴业。
她想，或许这前老板也是想兢兢业业做生意的，只是拗不过时代动迁。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轻声问：“游戏在国内还有机会吗？”
林嘉裕闻言，看向她，缓缓道：“我的市场在国际，不只中国。”
程知微原本就担心他，现在听他说完更担心。
她知道不久后林嘉裕还要一人坐在夜色里，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一个人继续熬过没有任何希望的拼搏期。
几年前，她不知道、不了解他的世界，现在知道了，她总是想要为他做什么，心甘情愿的。
许是看出了程知微的担忧，林嘉裕笑了笑。
他走近她：“未来是拼审美、质量、内容的时代，中式美，不仅能征服中国人，也能征服全世界。”
“我要做第一个，拿审美和内容开辟新赛道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程知微在他脸上看不到得意跟张狂。
他平静谦勉，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淡然。
此时的程知微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商业帝国在将来会有多庞大。
可在多年后，当他看到林嘉裕站在巨峰之巅，回想起这个午后，还是会忍不住战栗。

周一，程知微开车前往番禺。
她这次培训的地方就在市气象局，工作两年，她来过这边几次，每回来哪怕有导航还是会迷路。
这附近没有地铁，也没有公交站，开车的话要经过两个城中村，再经过一段施工地。
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附近在施工，今天来，同样位置，依旧在施工。
施工的地方有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最近好几天大太阳暴晒，泥坑里的水被挥发，剩下灰尘四起。
就是这么一个“山卡拉”地方，却有着全省最精密的天气测量仪器。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程知微下车登记，拿了张停车卡，这才被准许进入。
园区很大，分办公楼跟科普园，这两个地方被允许参观，时不时会有学校组织学生过来参观学习。
程知微把车子停在办公楼楼下，刚停好车，见一旁的停车位有车进来，打眼一看有些眼熟。
她下了车，隔壁司机也下车。
“周叙。”程知微有些惊讶道：“这么巧，你也来参加培训？”
周叙对她笑了笑：“最近新招了两个数据分析师，我过来给他们做入职培训。”
两人一同往办公楼走，坐电梯上了二楼，各自签到。
“你在哪个会议室？”程知微问他。
“203。”周叙答。
程知微笑笑：“我在 205。”顿了顿，她又道：“要是结束早，一起吃晚饭啊。”
周叙说了声“好”。
程知微进了会议室，今天参加培训的人不多，加上她一共就 5 个，其他人都是从别的市过来的，有两张熟面孔，之前她去佛山气象局交流学习的时候见过。
程知微跟她们打了声招呼，落座。
“我刚刚好像看到周叙了。”
“可惜他调走了，咱们局里唯一一个长得帅的。”
听到她俩在讨论周叙，程知微插了一嘴：“周叙之前在佛山气象局？”
张佳茜点头：“他刚毕业就来了，跟我同一届，去年被你们局挖走了。”
另一个，陈思淼问：“知微，周叙谈女朋友没有？”
程知微摇头：“没听说过。”
陈思淼心情明显好起来。
张佳茜笑道：“异地恋你也谈？”
“广佛同城啊。”陈思淼笑笑：“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你别瞎说。”
会议室门打开，聊天被中断。
今天的培训老师是珠江台的台柱戴佩玲，22 岁进电视台，主持过几档爆火的节目，今年已经 45 岁，目前主持的美食节目《返寻味》仍旧是收视冠军。
程知微不像庄瑶跟尤婧斐，她俩都是科班出身，大学学的就是播音专业。
她一个新传人，平日里根本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相关知识。
“不要去刻意追求某一种风格，再怎么标新立异，独树一帜，都不如真诚和自然来得重要。”
程知微听得很认真，笔记写了半本。
这是她第一次挑大梁做节目，要么不接，接了就要做到最好。
午饭时间只给了半个钟吃饭，吃完又火急火燎地开始。
一直到下午 4 点半，这场培训才结束。
戴老师急着录节目，留下个联系方式就走了。
程知微一看时间还算早，便想着约周叙吃个晚饭，可刚拿出手机，铃声响了。
“今天值班吗程主播？”
“你回广州了？”程知微听到他那边正用粤语播报到站信息。
裴简说：“聚聚吧？好多天没吃粤菜，我现在能啃下一整只烧猪。”
程知微犹豫了一下。
裴简又道：“就去林嘉裕家，正好去看看他。”
“行。”程知微道：“我现在在番禺，快下班高峰期了，应该没那么快到。”
“等你来再开饭。”
挂了电话，程知微给周叙发了条短息，边往停车场走去。
半小时后，程知微看着前面的车龙，无奈地叹气。
番禺仿佛一年四季，一天 24 小时都在塞车。
这要是早高峰，人人都往城里赶，塞车她能理解，这会已经是晚高峰，按理说现在应该是回来的路上塞。
车子艰难地前行，她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
周叙回了，就一个“好”字。
程知微心有愧疚，本来约好一块吃晚饭的，她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华南快速大塞车，你别走这边。”
发完短信，密密麻麻的车龙终于有所松动，她脚踩油门，快速驶离。
到林嘉裕家时已经是 6 点半，裴简开的门。
“你今天怎么过番禺去了？”裴简给她拿了双女式拖鞋。
程知微边换鞋边答：“培训。”顿了顿，她又笑道：“我很快要自己主持一个节目了，旅游节目。”
她在裴简跟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雀跃。
“可以啊程主播。”裴简也从不吝啬夸她：“这以后不就是大明星了。”
“还是拿着那份死工资。”程知微说完，又猛然定住：“盐煎排骨？”
盐煎排骨的香味从厨房传来，这个味道已经好多年没闻过了，这一瞬间，程知微竟有些热泪盈眶。
她走近厨房，见林嘉裕右手还缠着绷带，左手抓着几根排骨正往油锅里下。
“感动坏了？”裴简站在她身后，低声调侃。
排骨下了油锅，林嘉裕回过身，见她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今晚的排骨管够。”他对她笑笑。
程知微走向他：“你肩膀受伤了怎么还做菜啊？我来吧。”
“医生要我多动动。”林嘉裕说：“你出去坐着，等吃就行。”
程知微没走。
林嘉裕又道：“我做出来的估计没我妈做的好吃。”他笑笑：“等她过几天回广州，再让她给你做。”
“我那天就随口说说，你不用……”她小声说。
锅里的油冒着泡泡，包裹着生粉的肋骨在油锅里翻身，滋滋作响的油炸声盖过她的声音。
程知微看着他炸排骨的背影，感觉此时此刻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也在沸腾，明明屋内中央空调温度舒适，她却热得冒烟。
满满一大盘盐煎排骨上桌，桌上还有其他几道经典粤菜，都是林嘉裕让人从“知粤馆”送过来的。
裴简起身倒酒：“南京的东西是真难吃，我这几天就没吃饱过，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程知微见他要给林嘉裕倒，连忙道：“他不能喝。”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程知微心跳顿时漏一拍，她强装淡定：“医生说了，林嘉裕刚做完手术，不能喝酒。”
她垂眸，余光看到林嘉裕左手盖上酒杯。
他把酒杯撤走，对裴简道：“我不喝。”
裴简闻言，挑了挑眉，怪笑道：“这么听话啊……”
程知微被他笑得脸颊滚烫，她斜眼去看林嘉裕。
见他正襟危坐，并没有搭理裴简的调侃。
只是下一刻，那盘盐煎排骨被他拿起，放到她前面。
他看着她说：“尝尝看，味道有没有变。”
程知微夹起一块，盐煎排骨用盐腌制过，表皮被炸得金黄，撒上特制的椒盐粉，入嘴酥脆，椒盐咸辣又带着微甜。
“没变。”她看着他：“很好吃。”
“做这道菜花了快两个钟，很难不好吃。”裴简适时插一句。
程知微咽下口中的肉：“这么麻烦啊……”
上次，她问林嘉裕，为什么盐煎排骨会从“知粤馆”下架，他说这道菜做起来复杂，太费时间，现在餐馆都求快，所以下架了。
预制菜猖狂的时代，用心做菜的餐馆已经少之又少。
可原来，他也是愿意为她费心思的。
“第一次吃盐煎排骨，还是高三吧？”裴简几杯酒下肚，眼神涣散：“转眼我们高中毕业 8 年了。”
“高三下学期。”程知微答。
那年，距离高考只剩下 50 天。
教室里气氛沉重如一潭死水，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在最后这 50 天冲刺，班主任也有意将他们引导为“对手”，只要你比你的同学多学习一分钟，你就有可能比他高一个名次，也就有可能比他上一个更好的学校。
这种竞争氛围，像极了斗兽场。
而他们就是一群经过特殊训练和筛选，具有强大体力、强大战斗能力的兽，就等着高考这一天把敌人通通咬死，血肉模糊地当自己的王。
第一梯队，林嘉裕，冯晓之流是“狮子”，六边形选手，没有弱科，冲清北保复浙，要是摸不上 top3 的边那就是重大的教育失误，班主任跟年级主任都要被问责。
第二梯队，裴简，这一群狡猾的偏科生称之为“狼”，裴简曾试过数学考 148，语文考 89，这类人经常给人惊喜，也让人担忧，但总的来说，总分还是偏高的，考个 top10 不是问题。
第三梯队，程知微，她觉得自己像斑马，很温和，没什么攻击性，排名普遍在班上 25 到 35 名，老师不会放过多的心思在她身上，若是能考上中大是祖上积德，基本能上个 211，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
曾经程知微也挤上过第二梯队，在高二下学期，那次期末考难得的进了前 10 名，可后劲不足，高三开始，她的名次一降再降。
如果她再不及时从奶奶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再这么低迷下去，也许第三梯队都要保不住了。
程知微收拾好心情，开始昼夜不停地学习，她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娱乐时间，早上最早到，晚上最晚走，她的弱科是数学，便专攻数学。
见她把自己逼得紧，裴简经常跑过来给她解压，见她急赤白脸地看错题集，便要给她“课后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