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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她不知道他是回来了,还是从来都没离开过。
他站在那里,眼神幽深:“你干什么去?”
“我该回家了。”
“你不找你阿哥么?”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再次重复一句:“我该回家了。”
她努力的看着顾阿福的脸,他的脸在阴影里,木然,呆滞,带着一股死气。
他跟那些杀人犯不一样,可是,他跟好人也不一样,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顾阿福移开目光,道:“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
“我送你。”
顾阿福就像没听见一样,就率先走出门。
此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衣服轻轻摇晃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杭攸宁就是感觉,在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娘们儿屁股,老子一手都兜不住!”
就在这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了嬉闹声,顾阿福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是刚才那群流氓。
他们勾肩搭背,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的聊着下流的话题,一边走着。
杭攸宁站在那里,她不敢置信,许野也在他们其中。
他们也看到了杭攸宁,其中一个人笑起来:“哟,这不是刚才那个么?”
“原来是来找顾阿福的啊!”
“顾阿福,你的妞把哥的鸟看了,你怎么赔啊?”
顾阿福看着许野,没有说话。
杭攸宁也看着许野,这样的许野让她很陌生。
他穿着件破烂的牛仔衣,就像不认识她一样,带着懒洋洋的笑,任凭那群男人对他污言秽语。偶尔听得不耐烦了,就眯起眼睛。
顾阿福收回目光,对她说:“走吧。”
巷子很窄,擦身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突然伸出手,去摸杭攸宁的屁股。
杭攸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躲开了,他措手不及,摸在了顾阿福身上,这更引得这群人放肆的大笑起来。
他们走了很久,还能听见笑声。
顾阿福把她送到了巷子口,道:“别来这边,很乱。”
“谢谢。”
杭攸宁脑子昏昏沉沉的,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怪诞而恐怖。
顾阿福为什么偷杭雅菲的裙子?
许野为什么要跟这群流氓混在一起?
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
她闷头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菜市场。
日头明亮,人来人往,菜贩们响亮的吆喝,爷叔和阿姨们挑挑拣拣——这是她最熟悉的一个世界。
杭攸宁眼睛一酸,只觉得要落下泪来。
出来时雀跃的心情,此时变成了一种说不出口的难受和恶心。
但计划好的事情,还是要办完。
她坐在渡口的台阶上缓了一会,就去了陆阿姨家。
陆阿姨家距离蒋家里并不远,格局也差不多,巷子口有许多老人在一边择菜,一边聊天,陆阿姨的儿子也在其中,还背着书包,看样子就是刚放学就跑回家做饭。
杭攸宁小心的打了个招呼:“你好。”
“阿姐!”
他认出了杭攸宁,站起来寒暄道:“你怎么来了,我本来想今天去谢你的。”
杭攸宁不知所措咬咬嘴唇,把那个红糖包和白糖包递过去,道:“我来看看阿姨,给阿姨喝,多增加营养。”
那时候糖还要凭借粮票才能买,红糖和白糖,是十分拿的出去手的礼物了。
陆阿姨的事情,她也做不了什么,但看她那样痛苦,她心里很难受,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给他们送一点糖。
吃了糖,心就没那么苦了,杭攸宁笨拙的只能想到这个。
“介个哪好意思?是我要去多谢谢你的。”陆阿姨的儿子推拒着。
“拿着吧,陆阿姨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老人在一旁劝:“收落下吧,讲声谢谢,以后要记得阿姐”
“是的呀,小北,何个家里出了事体,都要互相帮帮忙的!”
叫小北的男孩红了眼圈,最终还是把东西收下了。
杭攸宁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并不想去他家里坐,好在小北也没有这个意思——陆阿姨刚睡着,他很怕吵醒她。
两人就坐在巷子口,一边择菜,一边聊天。
杭攸宁问:“你姐姐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小北道:“讲是外地盲流,弗好查。”
老人们道:“这几年,也不晓得哪为事体,来了噶多外地人。”
“尤其鸡鸣渡一片,老多阿飞、破脚骨,也不上班,天天街上乌乱毛糟,晦气搭煞。”
杭攸宁自己也是外地人,不好接话茬,只是道:“我听说,鸡鸣渡口那些人手脚不干净,你阿姐丢过东西么?”
“哪能呢,隔了噶远个地方,弗大可能会偷到这里来。”小北道。
杭攸宁长舒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小北突然道:“我想起来了,去年个辰光,阿姐不见了一件的确良的衬衫,绿颜色的,她大发懊恼。”
杭攸宁一慌,手里的芹菜被揉碎了,一手青涩刺鼻的味道。
小南漂亮,杭雅菲也漂亮,小南丢了裙子,杭雅菲也丢了裙子。
这是巧合么?
如果,顾阿福是凶手,先是偷衣服,再是尾随,求爱不成,就害死她。
那么杭雅菲是不是也有危险?她不经常回来,不代表不回来。
她急忙问:“你姐姐认识一个塑料三厂工人,叫顾阿福的么?”
小北道:“勿有,我阿姐的朋友我都认得。”
他又问:“你问这个是为何事体?”
杭攸宁没有证据,也不好去传别人的闲话,只是道:“我认识他,听你们说鸡鸣渡,就想起来他住在那。”
一个老人在旁边搭腔:“顾阿福啊,可怜的,伊阿爹是个瘫子,靠姆妈帮人折银锭元宝过日节。”
南方做佛事,做丧事都需要纸折的元宝,折好大一包,才给一分钱。
有人撇嘴:“有何个可怜的,老早她在厂里上班,噶好的工作不做了。”
“嗐,不是有那个事体么?”
“什么事啊?”杭攸宁追问。
老人家交换了眼神,压低了声音道:“可不能跟别人讲。”
“我不讲。”
“伊夫妻俩个,都姓顾。”
杭攸宁一瞬间没弄明白,都姓顾怎么了。
但是另一个婶子立刻嗔怪道:“哎呦,乱话三千,讲不准是远方的堂兄妹!”
“哪能呢,老底子顾家在前街开店,我看着伊兄妹大起来。本来,阿妹都要嫁人了,不晓得因为何个事体,没成,过两年俩老的没了,兄妹俩就困觉困到一个床上去了。”
众人尖叫起来:“覅要面孔!”
杭攸宁懂了,她又想吐了。
八卦还在继续:“你看看顾阿福那个样子,跟寻常人弗一样。”
“是弗一样,蛮奇怪。”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出来,杭攸宁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他看人的眼神,总是直勾勾的。
时间差不多了,杭攸宁带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告辞。
老人们跟蒋家里的老人一样,挺喜欢她,让她常来说说话。
杭攸宁一路走,一路想,会是顾阿福么?她应该告诉警察么,可是跟警察怎么说呢?他偷了我姐姐的衣服,所以我怀疑他是凶手?
转到一条小路的时候,她看见了许野。
夕阳的光芒下,他穿着牛仔衣,靠在墙边等着,像是香港电影的画报。
说实话,杭攸宁现在并不想见他。
她不在乎他是不是搭理她,但她不想看他和那群人混在一起。
许野开口就是难听的话:“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谁让你去那种地方找我的?”
杭攸宁道:“我就是想给你送点吃的。”
许野看着她手里的包裹,那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零食,不能送礼,但是很好吃。
许野拿过去,直接扔到了旁边的垃圾堆里。
“不用,知道么?”他说,冷酷就像一个陌生人:“昨天晚上没说清楚,我再说一遍,咱俩没关系,不要来找我,也别说什么我是你哥!”
杭攸宁怔怔的看着那些食物,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杂货店。张淑芬的第一份工作,是帮厂里养猪。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猪总是生病,生病她们就要扣钱。
哥哥已经读了大学,姐姐要高考,只有她陪着妈妈,夜里住在猪圈里,看着那些活祖宗猪崽子们,能顺利活下来。
夜里很冷,她手上生了厚厚的冻疮,疼得握不住笔。
后来妈妈发了工资,买了一床厚被子,寄到北京去。买了一根猪尾巴,给姐姐吃。
“你姐姐考大学,要用脑子。”妈妈说:“以后我给你补上。”
她很难过,因为她很想吃那个猪尾巴,也因为她突然明白,任她如何懂事听话,猪尾巴只有一根的时候,妈妈永远不会给她。
她蜷缩在被窝里,想着许野,没关系的,反正曾经也有一个人,愿意买四块馅饼,给她吃四块。
怀揣着这个念想,她挨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子,在犄角旮旯长大了。
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攒够钱,回去找许野,那时候她可以给他买很多很多馅饼。
可是他来了。
他说“咱俩没关系,我不是你哥。”
杭攸宁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低着头,说:“我知道了。”
说罢就转身走了,她没看见许野握紧的拳头。
不过,走到一半,杭攸宁又折回头说:“我姐衣服丢了,是被那个顾阿福拿去的。”
她又补充道:“小北的阿姐遇害前,也丢过衣服,是一件绿色的衬衫,的确良的料子。”
许野的面色凝重起来,他道:“你是说,顾阿福是凶手?”
杭攸宁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是,杭雅菲会有危险。”
许野不可能不管杭雅菲。
毕竟他是那么喜欢她。
“如果你跟顾阿福相熟的话,去他家找一找,有没有小北阿姐的衣服,如果有,就可以报警了。”杭攸宁道。
她还想说,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我会自己去查清楚。
可是没等她说完,就感觉到眼前的橘色的落日,变得无限之大,大得让人恐怖。
她在发热,热得要融化进这片落日之中。
这感觉很熟,她想,好了,我又发烧了。

杭攸宁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过烧了。
她小时候身体是真的不好,冷了要发烧,热了要发烧,哭了一场发烧,高兴狠了也要发烧。
后来发现是娇惯出来的毛病,八岁之后,张淑芬没钱再给她治,她莫名其妙不再生病。
这一次,大概是吓的。
那个小玉的女人,跪在一群裸猪般的男人面前的画面,怪诞又恐怖,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一会又变成了许野,他和那群人肆意欢笑,恍惚间他也成了猪群们的一员。
“不要,不要!”杭攸宁喊起来。
“别叫唤了,把东西吃了!”
杭攸宁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到张淑芬站在她床头。
张淑芬不想带她去医院,只是开一罐黄桃罐头,用汤匙喂给她:“吃吧,吃好了,发发汗就好了。”
杭攸宁说着胡话:“妈,小野哥说,可以骑自行车带我去上学。”
张淑芬不耐烦道:“别在那装相,快吃!”
杭攸宁看着她,一双眼睛因为高烧泪汪汪的,她小声:“妈,为什么我不能上学啊?”
张淑芬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她说的是胡话,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杭寻走了之后,正赶上恢复高考,杭建设从青年点回到家,说什么也要参加高考。
那就考吧,考了一年,没考上,又要考一年。
但张淑芬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搬到蒋家里来,一家四口靠她养猪赚钱,实在养活不了三张嘴。
好说歹说,劝雅菲念个高中就回来得了,求她姑姑把她安排进厂里。
可是雅菲干脆利落,你不让我上大学,我就死,挺尸在床上三天,愣是一口水都没喝过。
她就只能让杭攸宁退学了,说是初中毕业,其实连初中都没读完。
她硬着心肠想,反正这孩子成绩也不行,够呛能考上高中。
但其实她心里知道,杭攸宁想考警校,她打小就特别爱偷偷穿杭寻的警服,大檐帽把她整个脸埋住了,还咯咯的笑。
杭寻就笑:“人啊,都有自己命里要走的路,宁宁天生就是要当警察。”
她还记得杭寻的笑得整张脸都舒展开,连皱纹都显得那么柔和。
他一定会怪她吧,后来杭建设考去了北京,杭雅菲考上了复旦,但是他最喜欢的杭攸宁,终究是没当成警察。
张淑芬眨掉眼泪,硬把勺子喂到杭攸宁嘴里,道:“行,以后你去上学,都去上学,反正我活该累死。”
嘴里冰凉的口感,让杭攸宁浑浑噩噩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她撑起来问:“我姐啥时候回来?”
“不是下周么?”
杭攸宁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道:“我得给我姐打电话!”
“你干嘛啊,一抖落,更出不来汗了!”张淑芬急了,一叠声的问她打电话干什么。
她也没理,直接拨到了杭雅菲在的宾馆。
杭雅菲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冷淡:“干嘛?”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五。”
杭攸宁道:“那,你能不能别回家,直接回宿舍。”
“为什么?”
杭攸宁头晕脑胀,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实话实说:“蒋家里这两天不太平,迟早会出事体,你迟些回来躲过去。”
“你有病啊?”杭雅菲冷淡道:“把电话给妈!”
杭攸宁梦游一样走了,远远的,能听见张淑芬的声音:“是是是,她烧糊涂了,净说胡话。”
杭雅菲不会听的,杭攸宁心想,如果她像爸爸一样,是警察就好了,她就能保护杭雅菲了。
杭攸宁慢慢闭上眼睛,终于陷入彻底的昏睡。
她梦见自己八岁那一年,也是生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小板凳上,偷偷用喝药的吸管吹肥皂水,能吹出五光十色的泡泡。
爸爸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来的。
他说:“宁宁,躲起来,无论谁叫门,都不要开。”
她怔怔的看着那扇铁门,深黑色的血液,正顺着门缝正缓缓流进来。
“爸爸——”
巨大的响声响起,就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上。
杭攸宁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跑到门边,想要把门打开,可是早晨就被反锁了,她根本就打不开。
她只能一遍一遍的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响声停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已经吓哭了,小声叫着,爸爸,爸爸。
许久许久之后,她听见了爸爸温和的声音:“哎。”
这是杭寻最后一次回应她的呼喊。
“宁宁……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也要记住……”
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在贴铁门上,就像靠近一片黑色的海。
记住什么呢,到底记住什么呢?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连阳光下的浮尘都纤毫毕现只有这句话,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她觉得,那是一个名字,凶手的名字。
溺水般的窒息感后,她听到了爸爸的最后一句话“……好了,你要替爸爸,守好这个家。”
“不要!”
杭攸宁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铁门,没有血,也没有爸爸。
只有近在咫尺,贴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已经沾染了斑斑霉菌。
自从来了这边,她每次醒来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东北的家。
时钟指向凌晨四点,窗外透出一点稀薄的光。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仍然潮热。
但是仍然慢慢下床,跑步去了钱塘江边,开始打拳。
钻翻、俯仰、翻转、回环……
拳是爸爸教的,他说,学武能定神,如果你总觉得谁都能伤害你,就永远活在恐惧和焦灼中。
可是十几年,她从来没有停过练武,也从来没有停过恐惧。
潮水带着第一道霞光涌向岸边,杭攸宁收势,翻身一跃,如同黄鸟轻盈。
这几天,她仍然是病殃殃的,但是干了许多活,把积攒的衣服都洗了,和妈妈把窗户重新封了一下。
白天就强撑着,守在柜台边。
许野没有任何消息,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倒是顾阿福,偶尔能见他从门口匆匆地走过,穿上工装,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男青年一样,怪不得她之前没印象。
她吃了黄桃罐头,吃了胡奶奶送来的酒酿圆子,吃了小囡们为她摘得一篮子莲蓬,可是病是一丁点没有见好,每到夜里,就烧得更加厉害。
她跟张淑芬商量,能不能住在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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