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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毒蛇的影子,在她的笑容间时隐时现。
杭攸宁一边用力挣脱着,一边一字一顿的说:“你是坏人。”
表婶笑容慢慢地收起来,她很讨厌这孩子的目光,干净像水洗过的刀刃,直捅到心窝里去。
表叔不耐烦开口道:“别跟她多说了,小心暗雷子。”
杭攸宁不知道什么是暗雷子,她只是很绝望,他们俩一左一右的拉着他,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窗外,风景在飞速变化,她熟悉的一切,也在飞速的远去……

这是大站,一瞬间涌上来大量的人群,表叔怕挤丢了,想把杭攸宁抱起来。
可就在这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小子,把我钱包还给我!”
表叔懵了:“你说啥?”
“少他妈装蒜!”对方满脸胡茬,是个典型的东北大汉:“偷到你爷爷身上了。今天不交出来,把你肠子打出来!”
那年月,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扒手,周围人议论起来,有人慌里慌张的开始检查自己的钱包。
下一刻,一只手拉住了杭攸宁,猛地往车门跑去。
正是孙胖子,他靠着体型优势挤出一条路来,带着杭攸宁瞬间挤远了。
表婶顿时尖叫起来:“偷小孩了!站住!站住!”
她扒开前面几个人,没命似的朝他们抓去!
人实在太挤了,他们将将跑到车厢中间,表婶已经追上来,那只手差一点,差一点就抓住杭攸宁的小辫子。
这时车上的乘客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劲,开始阻拦孙胖子:“你干什么啊!”
孙胖子高喊:“她才是贼,她拐了我妹妹!”
拐子这词儿建国前是有,可是这年月,怎么可能有拐子呢?人们懵了。
就在这时候,孙胖子用身体挡住表婶,把杭攸宁推到前面去,喊道:“别傻,跑啊!”
杭攸宁茫然,一切都像是慢动作,旁边的乘客们吃惊地看着他们,前面正在挤过来的乘警,后面面目狰狞的“表婶”——
“宁宁!“
车窗外,刺目的阳光之中,是许野的脸,他攀附着车窗,奋力招手:“宁宁!下车!”
杭攸宁一直是慢腾腾的,不争不抢。
可是那一刻,她疯了一样推开了面前挡路所有人,爬上了桌板,朝许野伸出手。
许野一把抱住她,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打横抱起她就跑。
身后,人群们都是一脸懵,表婶抓了个空,探出头来吼道:“砍脑壳的!等老子哪天收拾你龟儿子!”
火车已经开动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许野终于把她放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在大马路边上,大喘气。
杭攸宁趴在一边,慌里慌张的推他:“哥,你别死。”
“你才死呢!”
许野不耐烦地推开她,道:“不说好往车门跑么!”
“他们拽我拽得太紧了。”
杭攸宁给他展示自己的手腕,两道深深地红痕,又着急道:“胖子哥他们咋办啊!”
“他们有的是办法,另外就算乘警去调查,我们也没做错事。”
批评教育两天就放了,这对胖子他们说,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愁的事情了。
杭攸宁还在愁:“等我回家,他们再回来接我怎么办?”
许野抻了个懒腰,道:“放心吧,就算他们把你带到北京去,哥也能把你抢回来。”
杭攸宁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眉眼弯弯,像两个小月亮。
许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他很久没这么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那,我们回家?”杭攸宁道。
“回啥家,来都来了,逛逛去。”
杭攸宁还没听过“旅行”这个词,就开始了她人生第一次旅行。
他们去看了一百年前老皇上待过的房子。
去了全省最大的百货大楼,这里什么都有,爸爸那辆“白山牌”自行车就是在这里买的,副食店里码着高高的蔬菜、香肠、熏肉,还有北京的六必居小菜;上海的大白兔;长春的人参麦……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走远了,它还在杭攸宁心里悠悠扬扬地响着,像是做梦一样。
晚上,许野带她下了馆子,给她点了一盘三鲜馅的馅饼,自己要了一瓶八王寺汽水。
杭攸宁吃得很香,之前她妈包的饺子,她因为哭得太过猛,全给吐了。
这个馅饼更好吃,饼皮油酥酥的,馅不咸不淡,她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去。
许野很爱看杭攸宁吃东西,她吃得很香、专心致志,但也没有男孩那种饿虎扑食的难看,小口小口的,每一口都吃得很幸福、很陶醉。
他想,以后要赚很多钱,让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他又想,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现在就是个下三滥的小混混。
晚上八点多,他们才回了辽西。
杭建设已经回青年点了,张淑芬在昏黄的灯光下织毛衣,织着织着,她就问杭雅菲:“我怎么听见你妹妹叫我呢?”
杭雅菲在写作业,不耐烦道:“什么动静也没有。”
张淑芬只好继续织毛衣,可是这时候敲门声响了,她坐不住了,小跑着去开门。
是收煤气费的。
张淑芬讪讪的坐下,杭雅菲道:“妈,你真舍不得就把她接回来,别整这出。”
下一刻,门被咚咚得敲响了。
张淑芬打开门,是许野,还有她的小女儿。
之后,又是吵,又是骂,全院的邻居都出来看笑话,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张淑芬才满脸不情愿的让他们进屋。
许野道:“张姨,我不进来了,是我把宁宁接回来的,以后宁宁这份口粮,我给你送来。”
他又说:“张姨,杭叔对我有恩。”
张淑芬看着这十五岁的男子汉,想骂,又想笑,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时候杭雅菲从屋里出来,她冷道:“我妹妹不用你管!”
说罢,她啪的甩上门。
许野站在那里,周围人避之不及的眼神,让心头刚揣着的一股热乎劲儿,慢慢的消散了。
他转头往回走,快走到孙胖子家的时候,他发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用油纸包好的两个馅饼。
不知道是杭攸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死丫头打小就爱藏东西,然后偷偷给他吃。
许野心里软成一片,他想,他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当一辈子混混?
就算当一辈子混混,他也能保护妹妹,也能供得起妹妹吃馅饼。
这样一想,眼前黑漆漆的路,也敞亮多了。
进了屋之后,发现孙胖子居然先回来了。
许野道:“他们没为难你?”
孙胖子一脸神秘,凑过来,道:“你妹真的有点东西。”
“什么?”
“那俩人好像真不是好人。”孙胖子连比划带说:“见到警察比我还慌,支支吾吾的说半天说不明白,下一站就跑了。”
许野愣了。
杭攸宁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们是坏人,他们会杀了我,我不想死!”
他把杭攸宁抢回来,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走。
他全然没有想过,她说得是真的,这不可能啊。
一来,那个表叔真的是杭寻的表弟。
二来,杭攸宁只是个孩子,孩子怎么能看出来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直到多年后,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张通缉犯的照片。
那女人,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阔鼻子,嘴唇却很小,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
她作恶多端,拐卖了几十个女生,还杀过人。
她是他们那个时候,还没听过的——人贩子。

张淑芬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抱着一只大西瓜。
她眉飞色舞,逢人就讲:“火车站那边,有人推了个板车卖西瓜,卖不完剩下的,一分钱一斤,这么大的西瓜呢。”
杭攸宁一听,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去姑姑那里,肯定是在火车站睡了一夜。
不过她也没拆穿,接过西瓜浸在井水里,一边想着,怎么跟她妈开口说许野的事情。
张淑芬本来进去换衣服,刚进去,又急三火四的跑出来:“杭攸宁!你姐的衣服呢?”
“不是在窗户那边晾着呢么?”
“没有了!”
杭雅菲那件时髦的红裙子,怕坐火车给弄脏了,就留在家里了。
杭攸宁连着其他衣服一起给洗了,晾在了后窗边上。
那时节一般都是把晾衣杆在窗外头,但是她就怕人顺手牵羊,晚上就把杆子支在屋里头,借着窗缝的风吹。
怕什么来什么。
两人把家翻了个底朝天,都盼着千万是杭攸宁记岔了,可是家就这么大,没了就没了。
张淑芬越找越窝火,最终一把扯起杭攸宁的耳朵,把她拎到小卖部门口,大声骂:“你瞎啊你!你姐那衣服多贵啊!现在有的是犯贱的贼骨头,瞧人家穿好的就眼热……”
杭攸宁知道,这不是骂她,是骂给左邻右舍听呢。
杭攸宁不停地说:“妈,你小点声,小点声。咱们生意做不做了……”
张淑芬也知道,但她忍不住,杭雅菲在穿上花钱一向大手大脚,说不定这裙子得几十块。
几十块,天爷啊!够她们娘俩吃俩月了。
这个点大家都在午睡,陆续被吵醒了,都出来看热闹。
胡奶奶道:“估计是看雅菲穿着噶漂亮,眼红,夜里就来当贼骨头。”
赵婶也说:“慌煞个人!夜里攸宁小囡一个在家里,有贼趴窗户!”
“衣裳是小事体,安安耽耽是大事体,想想那个电厂小囡……”
“讲的对,淑芬,你多瑟小心。”
张淑芬这时候上来大大咧咧的劲儿了,她道:“没事,那小姑娘多漂亮啊,咱们家这个,贼不惦记!”
大家笑起来,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大家都在讨论着这些年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同仇敌忾的骂起那个不要脸的“贼骨头”来。
杭攸宁也跟着笑,看西瓜冰得差不多了,就去切来给邻居们吃。
这西瓜是真的好,甜滋滋,肉乎乎的,一刀下去响声特别脆。
张淑芬总觉得自己还在东北,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不好惹,心里不痛快,就得扯开膀子骂一顿。
而这南方的风土人情大不一样,很多心思都像是这曲曲折折的河道,不知什么时候就把一个人得罪狠了。
杭攸宁胆子小,她谁也不想得罪。
看着众人把瓜吃了,她才松了口气,又问张淑芬:“妈,我下午想出去买两本旧书,那书被姐姐扯坏了,不还回去,押金要不回来。”
张淑芬答应了,她也不赞同杭雅菲撕书,那不是糟蹋钱么。
“早点回来啊!”
杭攸宁并没有去旧书摊,那两本书她买下来了,现在早粘好了。
她趁着张淑芬不注意,拿了两个糖包,一包是白糖,一包是红糖。
又把自己攒的零食搜罗了到一个编织袋里,有姐姐喝剩一半的麦乳精,有上回留下来的爆米花,还有小半包年糕……
她馋得咽口水,但是心里却是快活的。
她要去看许野。
她不知道许野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只知道许野变了,他原来虽然是他们嘴里的“坏孩子”,但是眼睛是亮的,腰总是直的。
现在的许野,佝偻着腰,长发遮住眼睛,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郁。
杭攸宁朴素的价值里:人精神萎靡,那一定就是吃得不饱。
她决定要努力,让许野把腮上凹下去的肉,再长出来。
张淑芬不给她零花钱,但没关系,家里开杂货店,总有一些过期的东西,她很会攒吃的。
等许野吃得饱了,他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小野哥了。
带着这样快乐的念头,她跑到了许野的住处,是一个渡口,叫鸡鸣渡,旁边有一片民房。
昨天晚上许野不肯说,可他身上有一股水腥味,再看他走的方向,她就猜到了,外地来务工的人,多半住在那一片。
听说原来是一个清朝大官的宅院,非常阔气,民国的时候就已经被隔得七零八散,租给渡口搬货的苦力住。
这里的房子又湿热,又破旧,胜在租金便宜,对于手里没钱,和急需落脚的外地人,是个好地方。
许野具体住哪间,她也不清楚,正好门口有个羊角辫的女孩,蹲在地上画画。
杭攸宁蹲下来问:“问一下,这里有一个东北人过来租房子么,高个,长头发。”
“女孩”抬起头,杭攸宁吓了一跳。
她梳着羊角辫,穿着一件只有小孩子会穿的,嫩黄色连衣裙,可是一抬头,又黄又糙,满脸的皱纹。
她恶狠狠的白了杭攸宁一眼,转身就跑进了巷子里。
杭攸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里走去,每走到一个院子,就踮起脚看一眼。
这里大半都是乱的,堆满了杂物和垃圾,墙壁上都是水渍和青苔。
就在这时候,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传来:“哟,小玉来了,给你吃糖。”
是在拐弯处,杭攸宁走过去,想去打听一下。
可她的脚步停在那里。
那个黄裙子的女人蹲在地上,腮帮鼓鼓的,应该是含了一块糖,她面前是一个中年老男人,嬉笑着解开裤腰带,露出两只多毛的大腿。
然后,他把她的头摁在了自己的裆部。
杭攸宁其实并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湿腻的午后,巷子里尿骚味,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气息。
她要吐了。
这时候男人身后又走出几个人来,年轻一点,有几个甚至有点面熟,是来过杂货店的小混混。
他们嬉闹着,闲聊着,熟练地解开裤带,在排队。
杭攸宁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跑,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踢到了一个汽水瓶子。
那些人就寻声望过来,还裸露着白生生的屁股,恍惚间,像是一群直立行走的公猪。
杭攸宁终于吐了。
她一边干呕,一边踉跄着往外走。
“妈的,这哪来个姑娘啊?”
“正好还没够呢!”
那些人笑着,纷纷地朝这边走过来。
杭攸宁拼了命的往外爬,可是脚软使不上劲儿,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
回过神来的时候,杭攸宁已经被人拉进了其中一个院子。
这是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院子,天井里种着夹竹桃和月季花,她被拉进了其中一个房子里。
这间房很小,床铺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东西,地上放着一个便盆。
那伙人的声音在外间议论:“跑哪去了?不会有麻烦吧?”
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去。
杭攸宁松了口气,她大口喘息着,才看清拉她的是个男青年。
皮肤坑坑洼洼,长脸,小眼睛,看上去很敦厚,他一脸严肃道:“这里乱糟糟,女孩家覅要乱走。”
杭攸宁艰难的抑制住自己的呕吐感,只是胡乱点头。
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解释道:“我在塑料三厂上班,在你家买过东西。”
塑料三厂是个很吃香的单位,就在小卖部前面。
杭攸宁道:“多谢你,我来找我哥…他是从东北来的,很高,头发遮住眼睛……”
男孩想了一下,道:“你阿哥是勿是姓许?”
杭攸宁点头,男孩说:“你搁里等些,我帮你叫伊过来。你覅要乱走。”
他要走,又停住脚步,道:“那是我老爹,你别怕。”
他不说杭攸宁还没发现,杂乱的床上,被子上有隐约的起伏,只不过被太多的杂物埋起来,人又是头朝里躺着,看不清楚。
杭攸宁小声说了句叔叔好。
对方没有回复,大概是病得很重,她只能讪讪的站在那里等着。
屋里很暗,大概常年不能见阳光,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贴着奖状:“顾阿福荣获五一优秀工作者”,落款是塑料三厂。
顾阿福应该就是刚才那个男孩,看来他的确是塑料厂的人。
抽屉也是塞满了东西,没有完全合拢。
杭攸宁的目光突然定在那里。
抽屉里,有一抹刺目的红色。
它太红了,红得跟这个破败的家格格不入。
杭攸宁就像中了邪一样,一面心里喊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一边慢慢的走过去,朝那抹红色伸出手。
是一条红色的裙子,上面是一些漂亮的波点,时髦又漂亮。
跟杭雅菲那件,一模一样。

第9章 他的父母都姓顾
杭雅菲在外贸公司上班,裙子是在广东买的,全镇,乃至全市,都绝对没有第二条。
杭攸宁脑子嗡得一声乱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条件反射的想离开这里。
可是她刚打开门,就看到了顾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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