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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这个女人姓陆,也是电厂的女工,很精神的一个人,在菜市场讲起价来尤为厉害。
而现在,面容灰败,形容枯槁,像是一颗会动的骷髅头,头被卡住,却不觉得痛似的,仍然在疯狂的转动。
“阿姨你别动。”杭攸宁怕她受伤,把锁打开了。
陆阿姨挤进来,像只野兽一样去闻,去看:“小南呢?小南去何个地方了?”
“阿姨,阿姨——”杭攸宁连忙拦住她,道:“这是杂货铺,小南阿姐不在这。”
女人就像没听见一样,横冲直撞的,把不大的屋子翻了遍,才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她垂着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昏黄的灯光下,沟壑纵横。
杭攸宁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倒了杯温水,小声的劝慰:“阿姨,你没事吧?小南阿姐不在这,她回家了。”
女人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地上,许久,才晃晃悠悠地起身,她似清醒,也似疯癫:“孩子,谢谢你,阿姨不喝了,阿姨接你阿姐去。。”
她推开眼前的水杯,直挺挺的走了。
杭攸宁追到门口,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陆阿姨走了几步,就跌在地上哭嚎起来:“小南,囡囡啊,你不要姆妈了吗 ?”
那是只有失去幼崽的母兽才会发出的,哀怮至极的哭喊。
杭攸宁想去扶她,可是夜太黑了,就像隐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人影,她实在是害怕。
只能远远地的喊着:“阿姨,你别走了,不安全……我,我让警察送你回去。”
小卖部的电话,是可以报警的。
陆阿姨可能听见了,也可能没听见,她哭完了,又直挺挺的起身,往前走。
杭攸宁看着她慢慢地走远,她把门锁上,藏在被子里,可是她想起那个问她买烟的男声。他应该还在不远处。
她又想起了杭寻,爸爸也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往外走。
杭攸宁咬咬牙,她抓起钥匙和手电筒追了上去。
“陆阿姨,我送你回去。”追上陆阿姨的时候,杭攸宁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
她从小就胆小。
这条路没有修路灯,整条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不远处地河水,哗啦啦地响着。
而旁边的陆阿姨一会哭,一会嘿嘿地笑着。
杭攸宁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可是她真的已经快怕得哭出来了。
就在她要随着陆阿姨拐入胡同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许野只觉得自己手下是一条泥鳅,还没反应过来,杭攸宁已经顺滑的出现在他身后,冰凉的小手,准确无误的卡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宁宁!”他叫了一声。
杭攸宁这才回过神来,她盯住许野,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真的吓坏了。

“这个阿姨跑到我们家去了,太晚了,我怕她出事。”
她没有提那个买烟的男声,南方的村镇本来就无数暗流涌动的河道,一脚踩空就容易出危险。
许野打量了一下陆阿姨,道:“你管人家闲事,你就不怕你自己出事么?”
许野指了指巷子口,道:“她把你往这儿一带,突然不疯了,死死的拉住你,那里如果突然出现一个男的……”
杭攸宁下意识的往那边看去,巷子口黑漆漆的,只有能看见屋檐上的荒草摇曳。
突然!黑暗中真走出一个人来!
“姆妈,你跑何里去了!”
是陆阿姨的儿子,他满脸焦急,嗓子都哑了。
他看向杭攸宁,两边都觉得眼熟,毕竟淑芬小卖部距离这里不过两条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去买过东西,但也叫不上名字来。
杭攸宁解释道:“我是开杂货店的,阿姨跑到我们那边找人,太晚了,我怕危险。”
“多谢阿姐,一歇功夫就跑噶远,急煞我。”男孩应该还在上学,满头是汗的鞠躬,又迟疑了的看了一眼许野。
杭攸宁道:“这是我阿哥。”
男孩连忙道:“多谢阿哥阿姐,天头太晚,明朝来家里,吃碗甜酒。”
他又道:“姆妈,我们回家了。”
陆阿姨也累了,只是尚在念叨:“我接你姐姐去。”
男孩耐心地哄:“走吧,我姐姐在家等你呢。”
杭攸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
“他们不是坏人。”杭攸宁说。
“谁都有可能是坏人。”许野道:“包括我。”
杭攸宁仰头看着许野,她太瘦小了,他的影子可以完完全全的覆盖住她。
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夜里静极了,只能听见河水泠泠的响声。
她想起很多年的那个深夜。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蜡烛的灯影摇曳,杭寻的黑白照片就放在客厅中央,温和地朝着来奔丧的人微笑。
那时候杭建设已经下乡了,没能赶回来。是杭雅菲作为跪在一边守着长明灯,一边给客人们还礼。
张淑芬坐在里屋,失魂落魄地折着纸钱,婶婶阿姨们陪着她哭。时不时压低了声音议论:“作孽啊,他杭叔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真是邪门,你说那疯子早不出来晚不跑出来……”
杭寻死在自己家门口。
一个疯子,从医院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人不开门,就一直敲,人一开门,就一声不吭的砍下去。
在走廊里,刚好遇到了下班回家的杭寻。
杭寻身中了十九刀,成了血葫芦,最后爬到自己家门口,用后背抵住门。
因为他小女儿还生病在家,他最后还想保护她。
“要说平时,莫说一个疯子,十个疯子他杭叔也不在话下啊。”一个婶子压低了声音:“可就那么巧,偏偏是刚伤了胳膊,这事就好像……冲着他来似的。”
“别瞎说话!”老赵奶奶经历的事情多,连忙喝止了众人的胡思乱想。
可一会趁着没人看见,她自己小声对张淑芬道:“淑芬,你可得加小心,这世上啊,什么人都有。”
张淑芬心乱如麻,勉强的点点头。
夜风卷着燃烧的纸钱,飘向空中,已经凌晨两点了。
杭攸宁像只猫一样,坐在楼道门口,呆呆的看向前方。
不知哪里的狗叫了起来,两道黑影缓缓地从不远处走过来,
杭攸宁盯住那两个黑影,猛地站起来,随即回头想要关门。
可是还没等关上,一只手就放在她的肩膀上。
“是宁宁吧。”一个男人露出笑容,整齐的八颗牙齿:“我是你表叔,还记得我么?”
旁边的女人也笑吟吟地看着杭攸宁,两人的笑容如同复制粘贴一样,嘴角的弧度,露出的牙齿,毫无温度的眼睛。
黑暗中,这两张同一样式的笑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杭攸宁。
杭攸宁想叫,想哭,可事实上,她木着脸,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两个人。
“你是……建军吧?哎呦,这大老远的。”张淑芬听见动静,走出来,勉强笑着打招呼道:“这是弟妹吧?”
“表嫂。”男人叫了一声,眼圈红了:“我接到电话我都蒙了,我没想到……”
两人被迎进去,给杭寻上香,进到里屋跟众人寒暄。
而杭攸宁始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杭雅菲想叫她去睡,却发现平日里温吞吞的妹妹,眼神凶狠,像只炸了毛的猫。
杭寻是个孤儿,只有一个表弟在北京,平时不怎么走动。
这次听到信,居然带着媳妇儿大老远赶过来了。
表弟能说会道,像亲兄弟一样,帮着跑前跑后,媳妇也是个能干的,几个婶婶阿姨赶不完的活,她一个人就给张罗完了。
张淑芬心里特别感激,嘱咐孩子们一定要招待好表叔和表婶,雅菲还好,攸宁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躲得远远的。
丧事办完,他们就要走了。
那天夜里,弟妹让表弟先回了招待所,说妯娌两个,要说点贴己的话。
她们躺在床上,弟妹道:“表嫂,说句老实话,这人活着就是活孩子呢。”
张淑芬以为是安慰她没了男人,只是讷讷的点头。
弟妹道:“不怕你笑话,我和建军结婚快二十年了,没有孩子,这日子过得是一点盼头都没有。”
她笑着,终于绕到了正题上:“如今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也艰难,如果有缘分的话,过继给我一个。”
张淑芬有点愣神,道:“你的意思是——”
弟妹连忙道:“表嫂,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我们早就想在外面抱个孩子养老,可是万一养个狼崽子,那不是遭罪么?我真的喜欢你这俩丫头的品行,是真的好。
张淑芬不能不心动。
那可是北京,他们都是正式工人,姑娘去了,说不定也能顶班进厂,从此之后就是北京人了。
最重要的是,杭寻在的时候,他们俩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以后她一个寡妇,真的不知道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第二天,张淑芬凑了肉票,买了两斤猪肉,给孩子们包白菜猪肉的饺子吃。
张淑芬对待吃方面,一向抠门,连杭建设都看直了眼睛,一口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你饿死鬼托生啊!”张淑芬一筷子打过去,骂道:“给你妹妹吃点!”
“我不吃。”
杭雅菲一口都没有动,只是看着杭攸宁,眼神不知是怜悯还是庆幸。
杭攸宁并没察觉出来,饺子好吃,肥嘟嘟的,一咬下去满口肉香,她吃得很香。
吃到第五个,她停了下来,偷偷地看看妈,又看看姐姐。
张淑芬一筷子打在她头上:“好好给我吃,什么毛病。”
这是杭攸宁打小的习惯,她总是很饿,所以吃到好吃的东西,就会忍不住藏一点,张淑芬总是暴跳如雷的在她枕头底下发现,吃了一半的柿饼,手纸包着炉果,干瘪的鸭梨。
杭攸宁揉揉头,不敢再藏,只说:“妈妈你吃吧,我不吃了。”
张淑芬又给她挟了一个,道:“吃吧,吃饱……好坐火车。”

杭攸宁手里的碗被她砸了,没砸好,只是豁了个口。
她这辈子没任性过,缺乏发脾气的经验,只是看着张淑芬,克制不住的抽噎着。
“砸,都他妈砸了,你也得走。”张淑芬看都没看她一眼,叮叮当当的收拾碗筷。
杭建设在一边劝:“那是北京,有天安门,多少人做梦都想去,再说了,你就去看看,实在不行再回来!”
杭攸宁推开他的手,有生之年第一次凶狠顶嘴:“那你怎么不去呢!”
“这什么话,我都多大了,另外我是……”他想说,他是杭家唯一的儿子,可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张淑芬在厨房喊:“建设你走你的,不用管她,不识好赖的东西!”
杭建设最终出门去同学家了,把门摔得山响。
客厅顿时空了,只剩下杭雅菲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喝着剩下的稀粥。
杭攸宁走到她身边,红肿着眼睛,还在一抽一抽的啜泣。
“姐。”她终于带着哭腔说出口:“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真的不是好人。你救救我,我都听你的话。”
这是一个杭家父女之间的秘密:
杭攸宁一双眼睛,能看出谁是坏人。
第一次发现这个能力,她才三岁,从一堆照片里,准确无误的找出杀人犯的照片。
杭寻觉得有趣,又打散了照片,让她选。
她愣愣地看着,又选对了。
说不上是特异功能还是小孩子过于敏感的直觉,总之,杭寻发现后,开始有意识的培养她,他给她看大量的图片、照片。
甚至,让她面对面的去看嫌疑人。
杭攸宁盯住那些人,他们都一样面容憔悴,脸上布满了愁苦的纹路,不停地重复着:“我没干过,我这辈子只知道种地,我真是没干过。”
杭攸宁小小的手指,指向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人:“他是坏人。”
“为什么,宁宁,告诉爸爸?”
那是个老人,一条腿是瘸的,中了一辈子地,老实巴交的。
可是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某种动物性,又凶又狠的东西浮现在那张人类的脸上。
杭攸宁无法解释那种奇怪的感觉,只是觉得害怕,她把头埋在杭寻身上,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抖。
她说:“就是坏人。”
后来案子侦破,从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院子里,挖出了被害人的头骨。
张淑芬很反对这个游戏,那么小一个人,在家拿那些杀人犯的照片玩,瘆人极了。
杭寻说:“这有什么,小动物都能感知到危险,这叫动物直觉,我小时候也有,后来心乱了,就分不清楚真假,宁宁以后,就不怕遇到坏人了。”
这种奇怪的能力,主要针对于杀人犯,在警察局之外的地方,杭攸宁很少看到让她产生“直觉”的人。
但在那个表叔的妻子脸上看到了。
她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阔鼻子,嘴唇很小,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
可她像一只蛇。
那种冰冷的,慢条斯理的狠毒,就在她抬眼低眉间,呼之欲出,
所以杭攸宁是真的很怕,落到这个女人手里,她一定会死。
杭雅菲终于吃饱了,昏暗的白炽灯下,她就像一座白玉雕琢成的神像。
那么美丽,也那么的……冷漠。
“我怎么救你呢?不是你,就是我。”
说完,她起身进了屋子。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视过杭攸宁的眼睛。
杭攸宁站在客厅里,她才八岁,已经绝望得想到了死。
死了,妈妈就会后悔把她送走了,哥哥姐姐会抱着她使劲哭。
但是她不能死,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给爸爸报仇。
那一晚,趁着妈妈睡着了,她偷偷地跑出门去。
东北的风呼呼作响,把眼泪吹干了,脸颊上发着痒。
转了几个胡同,又翻过一座煤堆的山,她跑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又七拐八拐的跑到了一户人家,咚咚咚地敲门。
许久之后,一个矮胖的男孩打开门,语气不善的问:“谁啊?”
杭攸宁小声说:“我找小野哥……我找许野!”
“你谁啊?”
“我是他妹妹。”
男孩打量了她一下,带着一点她不懂的猥琐,道:“哟,他哪来这么大点妹妹,这也太变态了。”
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
“少他妈在我妹面前喷粪。”
许野穿着一件白背心,露着好看的肌肉线条,漫不经心地靠在门框上,问:“咋了?”
在看清楚杭攸宁脸上的泪痕后,他马上蹲下来,声音也严肃起来:“谁欺负你了,说!”
那时候,许野被放出来了。
杭寻亲自调查,并且跟所有人解释:许野跟赵明明的案子没关系,他是个好孩子。
但没人信,大家像躲传染病一样躲着许野,连看着他长大的那些爷爷奶奶,远远地看他走过来,也立刻收拾起小马扎忙不迭的跑远。
那时候许爷爷已经去世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退了学,每天家也不回,跟一群街溜子混在一起。
但偶尔还是会去学校找杭攸宁,一脚踢飞他们班爱欺负人的男同学,不知道从哪赚了钱,给她买包炉果或者糖雪球,还有就是教她做作业。
许野虽然爱打架,但退学前成绩很好,中考时还超了杭雅菲三分。
“有什么事到东平路那片小平房,孙胖子家找哥,记住没?”他嘱咐她。
所以杭攸宁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小野哥,我跟你一起行不行?他们真的是坏人,我不想死——”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孙胖子家父母都没了,所以他们家成了附近街溜子们的聚集的地方,此时炕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七八个男的,地上全是烟头和瓜子皮,倒是有台收音机,放着《岳飞传》。
而杭攸宁坐在小板凳上,穿着一件干干净净小裙子,小脸洁白,红着眼睛,像只小兔子。
“不行。”
许野蹲在她面前,板着脸道:“跟我在一起干嘛,当女阿飞啊?你得好好的上学,懂吗?”
杭攸宁哽咽道已经说不出话来,任由许野粗鲁的用毛巾给她抹了把脸,道:“走,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杭攸宁被带去了火车站,表叔和表婶一人一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不停地挣扎,挣不开。
张淑芬说:“他表叔,孩子小不懂事,你不要了给我送回来,不要打。”
“知道了嫂子,放心吧。”
火车发出尖锐的鸣笛声,张淑芬追着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她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
杭攸宁没有看见,她被那个表婶紧紧的抓住手腕。
他们买的站票,表婶靠在车窗边,和气地对杭攸宁道:“别怕,等到家了,表婶给你好多大白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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