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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挡一下?挡什么?
“小姐——”
就在她发懵的空挡,来潮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直接起身,拿起那个红的帕子挡在她面前,牛排飞溅的油点,就这样被挡住了。
她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长成了一个俊美清冷的青年,再也不是那个装作大人模样的孩子了。
可他仍然挡在她面前。
来潮以为她生气,就说:“其实都是乱来的规矩,外国人,也不这么吃。”
她没好气儿的说:“管伊哪个吃。”
其实她心情很舒畅,她喜欢这里的大提琴音乐,喜欢锃亮的银色餐具,连来潮,也作为一个陪她吃饭的英俊学生,被她喜欢起来。
吃完饭,来潮还给她多要了一份红丝绒蛋糕。
她喜欢吃甜的东西。
可这么多年,大概只有他这样一个逢迎讨好的人记的。
她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掉下来,为了掩饰,她低头吃蛋糕。
来潮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他每月都会回家,来老爷早就告诉了他,大小姐要家人的事体。
他只是非常识趣的没有提,他想让她轻松一点,至少在这个夜晚,只有大提琴、红色绒蛋糕、咖啡的香味。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停电了。
过于明亮的西餐厅,在瞬间陷入黑暗,音乐声戛然而止,女人的尖叫声,高跟鞋的响声。
——以及肌肤与肌肤之间的厮磨,温热的香气,电流般的的触感。
很快,店里点了蜡烛,经理出来抱歉,要送一客一位的冰激凌。
而来凤鸣站起身来,她说:“我们走吧。”
来潮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对面的杯子,印着她的红唇印,在烛火中越发显得暧昧模糊。
来凤鸣头也不回的先走出咖啡厅。

来凤鸣上了年纪之后,人都说,她年轻一定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其实不是,她眼睛太细,往上吊,脸盘又大,这样的脸,很适合媚笑。
可她少女时期,每天愁眉苦脸,显得越发奇怪。
而且,其他姑娘用的什么雪花膏、鹅蛋粉、花露水……她一概都没用过,连时兴的衣服,都没有几件。
因而最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人青睐她,就连蒋家那个杨梅疮烂到大腿根的少爷,也拿白眼看她。
那天晚上,她对着镜子看了自己许久,看到脸颊发烫。
她想起少女时期,桃花开的时候,总有些坏小子喜欢折了花枝,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而这些跟她这样深宅大院的闺秀,当然不相干。
可是每年春天,她案头都会供着一枝鲜翠欲滴的桃花,那是来潮早晨练武,回来折好的。
那一定是他随手折的,她没在意,他应该更加满不在意。
可是,来潮想做什么,总是鼓动顾其行去做。
顾家曾有个大丑闻,说是顾其行……那样了他妹妹。
而来潮想要做什么呢?
她心中慌乱,又可耻于自己的慌乱。
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黑暗中靠近她,轻声叫了一声“阿姐。”
他的气息,仍然带着薄荷的味道,是男性的、危险的、充满侵略性的。
她却手脚都麻掉了,仿佛中了什么法术一样,一动不能动。
他说:“如果你不想嫁,我带你走。”
说什么胡话,他是个什么东西?能带她去哪?
她想起他的手指,洁白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指。
他那样英俊的眉眼,曾经跟她靠得那样近。
春水池塘涨满了水,涟漪阵阵,她打开窗户,让凉风吹进来,可是凉风不解意,头脸还是那样的热。
又一个月,来凤鸣收了蒋家的聘礼。
来家蒋家都是体面人家,再落魄将就,聘礼也是不少的。
来老爷不惯管钱,让来凤鸣自己添一些,做嫁妆。
来凤鸣又去了城里。
这一次,她打扮过,穿了一身鹅黄色旗袍,扑了点脂粉。
二十五岁的女人,有着学校里那些个小女孩无法比拟的柔媚。
来潮在校门口等她,他大概刚洗完澡,身上还有薄荷水的味道,穿了一身西装,见了她仍是微微低头,道:“小姐。”
“走吧。”她说。
他们就这样坐上了去上海的汽车。
上一次,在来潮的宿舍,她发现他用的文具,钢笔、墨水、三角尺、量角器……都不贵,但是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有不少的钱。
她就去商场买了一些文具,回到镇上卖,就在自家的铺面里面。
新学堂里,几何一类的学科,刚成为重点,大家很乐意买三角尺和量角器。一些做木匠活儿的人,也很喜欢这新巧的东西。
她就想,古人多少靠文房四包发家,她来凤鸣,怎么就不能靠着这些小东西,闯出一片天地呢?
那年月,女子谈生意,特别是深闺女子,还是个极其艰难的事情,她必须带人去。
整个来家人人听她的,但她就是模模糊糊的知道,这样的事情,跟她一条心的,只有来潮。
于是两人就去了上海的一家工厂。
它专做塑料制品,不仅是三角尺、量角器,还有玩具,日用品等等。
他们甚至见到了老板,是一名归国华侨,本身就是技术员,他说要把塑料带给祖国,但是呢,他的设备和技术都十分简陋,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东西。
但简单的东西,对于现在的市场已经足够了。
回去的路上,来凤鸣坐在座位上,抱着样品,就像抱一个小小的孩子。
来潮站在她身前,为她遮挡挤过来的人群,她不用抬头看他,也知道他的眼神,是极为温柔的。
来凤鸣用自己所有的彩礼,定了一大批塑料尺子、量角器、三角尺。
她又在蒋家里,弄了个小型加工厂,把这些东西加上包装,变成了“雪莉文具袋”。
日后,她去上海、苏州、杭州……各大城市学校去谈,直接把这些文具袋卖给学校,让他们卖给学生。
一般闺阁女子,出嫁前要为自己攒三年的嫁妆。
而来凤鸣用这三年,把来家的身家,翻了一倍。
那一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甚嚣尘上。
大家不是要去上海租界躲,就是要举家迁往乡下。
蒋家怕世道一乱,婚事黄掉,就派人来催。
据说,那位蒋少爷,越发的不像话,已经躺在床上,不叫人喂,吃不下东西。
来凤鸣对来老爷子道:“阿爹,我们把嫁妆还给伊,自家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那是孩子仰望父母,才有的,满是明亮亮的希冀和爱。
来老爷子摔了茶盏,他十分生气。
他年轻时,离经叛道,到老了却也成了宗族最忠实的拥护者。
“你这是丢我们来家的脸!三年呐!一点点嫁妆都没筹备?还讲这种狂话,你真是要气煞我!”
“我们自家能赚铜钿,何必要带去伊屋里去!蒋三儿是何个垃圾瘪三,你不是不晓得!”
“你廿五岁了!有个男人要你就不错了!”
老头一口气没上来,倒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
“把小姐——小姐给我扣起来!不许伊再跑出去!”
来家许多人,身上都是带功夫的。
她被推搡进绣楼的时候,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爹教她小燕青,说有了这样的轻功啊,你想到哪里去都行。
他骗人,再好的轻功,也跳不出这深宅大院。
黄梅天,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田埂,一柄油纸伞,由远及近地移动过来。
来凤鸣攀在二楼窗户上望着,心里升起了一些淡淡的、虚妄的欢喜。
“少爷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下人通报来潮回来,声音都比平时尖脆,就像破开一根黄瓜,扑面而来的清爽爽脆。
来潮回家,先给来老爷行了礼,然后坐下说话。
来凤鸣倚在楼梯上,一边串珠子,一边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谈话。
“我被选中了公派留学……但也可以去考政府科员……”
“我还是想先赚铜钿……”
“我的儿,你安安耽耽去读书,钱的事。”来老爷煞有其事地摇着手:“不愁!不愁!”
来潮小时候,他极力的要显示出,这孩子不是他生的,只是个姓来的徒弟。
而现在,他一口一口个我的儿,就像水泥匠平缝一样,极力要把中间的缝隙抹平了。
“来家明朝就指望你了,好生努力。”
来凤鸣站起身来,回到房间。
来潮上来,同她打招呼,叫了一声:“小姐。”
昏黄的镜子映出她的脸,她的嘴唇被她咬破了,就像一朵被雨浇湿了的花朵。
“我有个同窗,屋里是开裁缝铺的,听说小姐……要办大事体,就买了件礼物。”
他仍然是原来那样恭顺、谦卑。
他又道:“我不大会买东西,小姐若是不欢喜,丢在一旁就好了。”
“你的东西,自然样样都好的。”
她打开那个盒子,里面并不是什么老裁缝店的东西,而是一件洋装,裙摆繁复绮丽,缀着的珍珠,让人目眩。
“我穿来你看!”
她去了屏风后面,他赶紧想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等着。”
老旧的屏风,用银线绣着凤凰栖梧桐,能看见女子柔婉身姿,一些晕黄的影子。
楼下传来声音,那是仆妇和丫鬟们走来走去,她们随时会上来,一旦被撞见,他、他们都会万劫不复。
来潮却不知为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凤鸣穿了好衣服,她从未这样美丽过,腰肢极细,脖颈细长,嘴唇上是一抹艳极了的红。
她日后极其擅长用一个眼神,一个媚笑,让人心驰神往。
可那时候,她还是那个倔头倔脑的大小姐,她甚至是第一次抬起自己胸脯,洁白如同一捧新雪。
而站在她面前,年轻英俊的学生,一贯老成,此时此刻却呆傻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盛满了惊艳,连耳朵都红透了。
“那日,你讲要带我走。”她轻声道:“是真的么?”
我手里有一些钱。
我想跟那个塑料厂的老板合作,直接入股,开一家更大的工厂。
做杯子、碗、盆……更多更多的塑料制品。
它们成本低,以后走向千家万户,一定会卖得很好。
到时候我们有钱,可以在上海安家。
过想过的日子。
来家已经腐朽,你根本不想接管它……
我们一起过想过的日子,好伐?
风雨吹打着花枝,摇晃了残红满地,顺水漂走。
黄梅天过去后,来家出了一桩大事体。
来老爷子,因为家里大小姐嫁人,嫁妆不丰厚,特地去来家祖宅,借了一些头面首饰。
来老爷子这一支败落了,来家嫡系还昌盛。
金银首饰,都是老物件,价值连城。
其中有一件,据说是前清王府里老福晋的凤冠,之前有人花五百两银子买,来家不卖,就是传家宝。
结果,全部都丢了。
来凤鸣结婚的前三天,夜里黑布隆冬的,有仆妇起床,在小姐闺房下,猛地看见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大跳,叫嚷起来,所有人都惊起,急慌慌地赶过来往这边赶。
无数盏灯照耀下,才发现,竟然是少爷。
来潮那张脸,本身就白,此时在灯光下,竟恍然有一种白纸的脆弱感,仿佛风一吹,就破了。
首饰,就是在那一晚丢的。
宗族的老人们都来了,围着一群审问,来家家风清白,虽是养子,断不可出这样鸡鸣狗盗的东西。
来老爷一贯疼他,也上了家法,那孩子躺在地上,仿佛是血葫芦一般。
开始所有人都不信。
少爷一贯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没人说半个不好,在外面读了那么多书,更何况整个来家都是他的,他何必要做贼。
然而他就是不肯说,他为什么,大半夜地在小姐闺房底下站着。那些东西,又究竟卖到哪里去了?
于是接着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来凤鸣一概不知。
她道:“我老早就跟阿爹讲,猪皮贴不到狗肉身上,伊不听,个卯怎么样?”
连打了三天,就要去见官的前一夜,他逃了。
小燕青,轻功冠绝,只要给一砖之缝,就能逃遁。
来家人,气得报了官,可是世道多乱,日本人都已经打进来了,巡捕房哪有时间去给你找人去。
自此之后,没人再见过那温和有礼的小少爷。
青石板路上,也再也没有他欢快的脚步声。
来凤鸣从外面回来,见到父亲坐在宅院中间,望着院里的桂花树,簌簌地掉叶子。
他英雄一世,如今,也老了。
来凤鸣没有说话,只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前庭,才听见他说:
“我去蒋家,把婚退了。”
“以后,你便寻个上门女婿吧。”
他一直如此,当初来潮到家里后,他便再也没有教过她习武。
如今来潮走了,不管因为什么事情走的,
她又是他唯一的主心骨了。
来凤鸣压下眼底的热意,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
后来,来凤鸣带着父亲,举家搬到了上海,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大笔钱办厂。
赚翻了,又被合伙人骗,赔得血本无归。
嫁过人,又因为她是资本家而离了婚,为了自保,又嫁了个五十多岁的师长,她把他送走了。
等世道平稳了,她又回到蒋家里。
因为懂塑料技术,她当了厂长。
五十年,就这样在动荡不安中度过去。
她如愿从腐朽的深宅中走出去,见识了广阔的世界。
她的后半生再也不用因为没钱而惶恐。
她在全厂大会上,精神抖擞地讲话时,谁说这不是一种出人头地?
可是,她也一路,被父亲背叛,被合伙人背叛,被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背叛。
她一直在找来潮。
与其说找这个人。
还不如说,找一种执念。
她想证明,她自私自利,阴险恶毒。
但这辈子,不是没谁真心诚意的爱过她,她也不是从未真心诚意的爱过谁。
有那么一个人的。
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谁都想不到。
是他被关在柴房里,浑身鲜血淋漓,看向她的眼睛,仍然很温柔,那种悲伤的温柔。
她慢慢走过去,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阿弟。”她第一次这么叫他,道:“姊姊给你拿了药来。”
她自幼学了中医,家里人的病,都是她来看的。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被她扶起来吃药。
可是吃下那药之前,他突然说:“阿姐覅哭,是我欠你。”
他又说:“以后的路,阿姐要自己走,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药碗落在地上,白瓷碎响,被月光照亮。
她心中有多少激烈的恨。
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缺口,她给他一个耳光,说:“你不欠我的,你这辈子,又不是为了欠债活着的!”
“你走!走得远远的,你去出人头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踉跄着走了,她对他的背影,又说:“我等着你回来……娶我。”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没。
可是五十年的岁月,他只回来过一次。
却没有找过她。
来凤鸣后来,是一个富裕悠闲的老太太。
她经常穿着旗袍,去西餐厅,吃一客冰激凌,或者一份红丝绒蛋糕,看着日头一点点地沉落,就起身回去。
偶尔,也给小年轻讲自己的爱情故事。
“我们每周去一次西餐厅,看一场电影。”
“就在老宅里,他给我买了洋装,我们放着音乐,在屋里跳舞。”
“还有每天早晨呢,他去练武,回来都会带一株花扔给我。”
实际上,一切都未曾。
他未曾说过爱她,也未曾紧紧地拥住她,他们之间没有一支舞,一个吻,一句情话。
他只是惯常挡在她前面,为她抵挡危险。
陪伴她一个闺阁女子,做成了自己的生意。
也用自己半条命,换了她一生的前程。
可这是爱么?他曾爱过她么?她甚至没有一丁点,确凿的证据抓在手里。
这问题,她想了五十几年。
虽然无论重来几次,她都会选择钱和自由。
可还是在想起他的时候。
好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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