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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平宣瞧着,他的主子恐怕是开窍了!
在外头有了相好的,眉眼间瞧着都是动了情的憨态。
主子登基之前,日子就过得辛苦,好不容易快活几日,可不能叫这黑心肝的给坏了事。
陆绥拾起油纸伞,他刚握在手中,就被殿中人的余光所见,少女匆匆站起,朝他奔来,瞧着神情倒是很紧张,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这伞不是你的。”
“臣只不过是想借用。”
她脱口而出:“不成。”
说罢她也知自己反应大,惹人生疑。
她说:“这把伞看着就破旧,我差人给你拿好的、新的。”
陆绥神色稍霁,雨过天晴,他望向她的神色存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低低嗯了声,任她去了。
还不知晓手中这把破油纸伞是她新认识的小情郎给的。
隔了几日。
雷阵雨总算过去。
竺玉每日忙完了政务,照例溜出宫去。
严忌如今在一家书坊给掌柜抄书,赚些家用。
她来找他,次数多了,他也不嫌烦,只当她是哪家伶仃的小公子,没什么人陪她玩,有点可怜。
两人在一块,总是严忌掏银子。
这个给她买,那个也给她买,看出来她是个馋的,抄书赚来的零用钱大半都花在了她的嘴上。
严忌倒也不在乎,钱总是要用来花的。
她性子闹腾又安静,不像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喜欢寻欢作乐,她每天总往些穷乡僻壤里钻,有几回还被人追的不得已上了树。
严忌虽是书生,在家时也没少干农活。
先上了树,才将她拽上来。
两人躲在树上,枝头的空隙总是狭窄,容身的地方多少有点拥挤。
竺玉被他抓着手,她忍不住说:“好像又是我连累了你。”
严忌每回都说她胡闹,但是每回有事都陪着她一道办。
前两天京城进了一支商队,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商队的人黑发碧眼、五官深刻,长得也是异域风情。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狸奴。
训得小狸奴在笼子里给街上的看客讨巧卖乖,脖子上拴着发黑的皮革项圈,瞧着精神萎靡,可怜的要命。
竺玉打小就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抵抗。
起了恻隐之心,想花银子买下来,那商人竟然还不卖。
说是要留种的,一窝接着一窝的生。
生出源源不断的小狸奴来给他们赚钱。
竺玉气得不行,拉着严忌去偷笼子。
严忌揉了揉眉心:“偷盗是不对的。”
可一看她水汪汪的眼睛,顿了片刻,严忌说:“下不为例。”
竺玉没想到严忌一介书生,偷东西的本事却不小,过程惊心动魄,几次差点叫人发现了。
他倒十分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将笼子里的小狸奴抱了出来,塞到了她的怀里。
竺玉抱了他一下:“严忌,你人真好。”
严忌笑了笑,有句话没说出口,她才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严忌什么事都陪她做,随着她胡闹,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竺玉喝了桃花酿,有点醉,眼神迷蒙,她望着眼前的人:“你别动。”
严忌:“我没动。”
竺玉捧住他的脸:“其实我不是你的好兄弟。”
严忌没动,也没吱声。
竺玉对他眨了眨眼:“我是女孩儿。”
严忌给她倒了水,她叽里咕噜:“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不会。”
竺玉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没骗我吗?”
他看着她:“没有。”
竺玉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她虽然喝醉了,但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后有点不自在,可瞧着严忌一如从前,她就松了口气。
她时常去他租住的小院子里,二进宅,四面房子都住了不同人家。
严忌要帮腿脚不便的邻居劈柴、教没钱上学的小孩温书习字、破了的衣裳都是他自个儿用针线补的,心灵手巧。
和他在一起,像浸在温水里似的,很舒服。
她出宫的次数多了,待得时间长了,陆绥便也就会过问她身边的人,她每日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是赵峰亲自挑出来的。
赵峰以为他的主子,盯着小皇帝,是要看她私底下见了什么人。
暗卫禀回来的消息,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小事。
主子不问。
赵峰也就没往上报。
只是近来,小皇帝同布衣书生走得近,出了宫就钻到他家里去,便是这个人无关紧要,他也得提上一句。
“陛下倒是没见别的什么人。”
“近日只与一位颍州来的书生走得近些,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陆绥手里的刻刀重重划破了一道,掌心快要成型的玉簪无辜多了处瑕疵。
烈烈灼阳,绚烂的光晕恰如其分落在他的侧脸,眼睫微垂,只顿了一瞬,便继续打磨手中的玉簪,他问:“只是一介白衣书生?”
赵峰立刻回道:“属下派人去颍州查过,这人姓严名忌,家里是种地的,他父亲多年前考中了秀才,便一直留在村里,是个教书先生。”
简而言之,是个清白人。
也是个没什么用处、没什么威胁的人。
陆绥放下手中的刻刀,阳光正好落入男人的眼底,黑色的眼瞳在光影的折射下瞧着更像清冷的琥珀,他望向窗外的走廊,目光停在对面的门柱。
忽然想起来那天在殿门外瞧见的、那把突兀的油纸伞。
布满了旧色,也一点儿都不值钱。
偏偏他拿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人那般紧张,破天荒的主动跑到他跟前来,抓住了袖子,生怕被他拿走了。
赵峰等了许久,腿都站的有些麻了。
他斗胆抬眸看了眼主子,那双漠然一切的眼,静静望着窗外失神。
片刻之后。
赵峰听见主子的声音,有几分散漫、听着却又像是很在意的:“那人长相如何?性情如何?”
赵峰一愣,没想到主子关心的竟是这般无用的细节。
他认真回忆半晌:“长得像一块玉。”
他不太会形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么个形容:“很干净。”
“至于性情,听他们说的这几件事,都不像只会死读书的迂腐书生,是个聪明却又很会照顾人的好人。”
干净、聪明、年轻。
有点骨气、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气,但也不是不会转圜。
这样的人,往后考中个好名次,进了官场,也是前途无量的。
陆绥听着赵峰说的这通话,忽的笑了声:“听你这么说,他还挺招人喜欢的。”
赵峰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也没琢磨出来主子是喜是厌,迟疑片刻,他如实道:“是。”
他将后半句话给忍了回去。
瞧着主子眼尾锋利的冷意,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可不是招人喜欢吗?
小皇帝被迷得七魂六魄都跟着他飘走了。
“知道了,你派人仔细盯着二人。”
“属下明白。”
傍晚的天色看着像一块扎染的布。
昏黄中晕染了几分红。
夕阳西下,又到了她归家的时辰,她有些不想走,坐在严忌屋子前的台阶上,懒洋洋支着下巴望向远处的黄昏西沉。
严忌去给她摘了新鲜的石榴,看她还呆呆坐在屋檐下,将石榴塞给了她:“熟透了,吃着应当很甜。”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今日怎么还未归家?不是说家里管得严?”
竺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晚些回去,也没人会发现。”
严忌瞧她每回出来都穿着男装,从未见她穿过裙子,猜测她应当是家教严谨,不许未出阁的小姑娘出来抛头露面。
再见她对外头的事情处处好奇,什么都很新鲜。
想来是被关的狠了。
处处受限,没什么自由。
严忌替她剥了个石榴,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地问:“你父母待你可好?家中还有几个兄弟姐妹?”
竺玉怔了怔,不想骗他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我家里有许多妹妹。父亲待我…很严格。”
果真如此。
看着就是被管得严厉的小可怜。
自己还很弱小,却又常常见不得比她更弱小的人或者小东西吃苦受罪。
胆子又大又小。
娇气又能吃苦。
竺玉闷声不响吃完他剥的石榴,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被他牢牢攥在了掌心,她有些愣,下意识扭过脸朝身边的男人看了过去。
严忌神色坦然,抓着她的手也面色不改的,他忽然说:“你嫁我吧。”
他笑了一下:“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严忌不是死板的书生。
他似乎永远都这么坦荡,想要什么,便亲口同她说。
竺玉呆住了,眨了眨眼,傻乎乎看着他,好似没听清楚他方才说的话。
她本应该匆匆逃开,却挪不动脚,心跳慢了半拍:“严忌,你喜欢我?”
严忌:“嗯。”
竺玉:“你喜欢我什么?”
严忌的语气比她还要奇怪:“喜欢一个人,还要理由吗?”
竺玉不懂:“不需要吗?”
严忌:“不要。”
第一眼看中了就是看中了。
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理由。
严忌入京之前,父亲同母亲说等他考中了功名回乡,就为他说一门亲事。
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母亲甚至已经提前替他相中了人,村长家的小女儿,他给回绝了。
严忌的母亲为此还有些恼他。
那小姑娘长得也不差,是他们村里顶顶出名的村花,去年就该出嫁,跟家里倔着非要等严忌,哪怕他这辈子只是个秀才,她也愿意同他过日子。
严忌没这个意愿。
母亲骂他眼光高。
严忌见过村长家的小女儿,过年的时候,她来这边给亲戚送肉,被他母亲拉进屋子里喝了碗茶,是很好看。
但他没什么触动。
只觉得这是个长得还挺漂亮的人,除此之外,便没了。
严忌出这趟远门之前已经同母亲说清楚了,他近两年不打算娶妻生子,不是他眼光高。
他得读书,又要赚银子。
没空照顾一个家。
严忌觉着要他照顾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难。
银子好赚,时间——
挤一挤总会有的。
见她没有回他先前的话,严忌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不用急着回我。我家虽然穷了些,但我能赚钱。”
“我家里清白,父亲是个教书匠,平日里话少,也不爱管东管西,母亲管家,过日子虽精打细算了些,却也不是个会对家里人吝啬苛责的人。”
“我今年秋月下场考试,如无意外,榜上有名。”
“我能挣一个大富大贵的前程给你。”
他循循说完,巴巴望着她的眼睛,言语真诚,不是说着好听来哄着她的。
既要娶妻,自然要说个清楚。
竺玉有些慌乱,也有点说不上的惊喜。
心就像被火烤着。
她低头,脚底撵着地上的小石子:“我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并不讨厌严忌,喜欢同他待在一块,应当也是喜欢这个人的吧。
竺玉声音很小:“我不是不想嫁给你,可我的婚事…”
她面露为难,可怜死了。
严忌瞧着就心软,心想她家里那关多半是不太好过的。
平日他也不会这般冲动,看她的穿着、还有还有谈吐,想来她也是世家出身,父母管教严格,定然瞧不上一个农家子。
“不急。”
“我不逼你。”
竺玉松了口气,她说话有点幼稚:“你喜欢我,我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严忌眉眼带了几分春风桃花般的笑,他只盼着秋月早些来。
宝成殿静悄悄的。
平宣瞧着在殿内等候多时的陆大人,嘴角都要起泡了。
陆大人毕竟是要为都察院的办事,没那么清闲,纠察百官,那案子自然多了去,要查的事情也多。
往常隔个三五天才会往这边来。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那几位,都正忙着正事,找过来的次数远没有读书的时候多。
今日,陆大人忽然入宫觐见。
威仪凛凛,气势极寒。
看起来哪里像是觐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杀人的。
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
平宣这双腿都快站不住了,陆绥耐心还是极好,岿然不动稳如山的在这里等候,平静至极,莫名叫人心里发慌。
天色漆黑。
竺玉才回到宫中,平宣在宫门外瞧见主子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去:“陛下,陆大人有事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竺玉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她动作轻盈,眼角眉梢含着春若桃花的盈盈浅笑,面若飞霞,气色红润,比起正簇绽开的花瓣,还要娇艳。
陆绥抬眸望去,撞进她这双生动的笑眼里。
她的视线同他撞上的瞬间,她便悄声无息将她的笑给藏了起来,“陆大人?你怎么这个时辰进宫来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陆绥何曾见过她对自己这么笑。
每次她对他的笑,都是迫不得已的卖乖。
从未有过真心。
见到他,只会把她真心的那面藏得严严实实,吝啬又小气,再也不肯露出半分。
陆绥握紧手指,绷紧的下颌像一道锋利的线。
胸腔犹如玉石俱焚般阵痛起来。
他问:“宫外可好玩?”
竺玉恰好站在宫灯下,小脸被烛火染得红红的,不知她想起什么,瞧着多了几分腼腆和羞涩,她含含糊糊道:“还成。”
陆绥问:“出宫怎么不带几个玩伴,是新认识了什么朋友吗?”
竺玉眨了眨眼,如今欺骗他,也不会有愧疚,她说:“没有。”
她反问:“你深夜入宫,就是来问我这些小事?”
陆绥说:“臣下午就到了宝成殿,陛下迟迟不归,想来宫外是有什么东西引得陛下乐不思蜀。”
他的面色猝然阴沉了下去,黑瞳冰冷:“不过陛下身为一国之主,不可沉溺作乐。”
他的手掌沉沉压在腰间的长刀上,抿唇吐字:“臣这就出宫去,一刀了结勾引陛下的妖孽。”

猝然变得狠戾的语气,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
竺玉都被吓了一跳,她许久没见过陆绥这么凶,眼神冰冷,杀性浓重,他修身养性这么些日子,原来还是装不下去,本性难移。
他说的话,好像也是在针对她。
竺玉有些气不过,又烦又怕的,她声音颤颤,却依旧拿出了天子的气势:“朕是皇帝,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陆大人的准许?”
陆绥牢牢盯着她,冷冰冰的视线固定在她的脸上:“陛下言重,臣也是担心陛下被人所骗。”
竺玉沉默半晌,而后她说:“陆大人,你根本没有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陆绥往前了两步,将她拢在他的阴影里:“臣冤枉。”
他在她转身往后逃的瞬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狠力往前一拽,她撞进了他怀里。
少女眼神倔强隐忍,有几分恼怒,迫于力气的悬殊,才不得已被控制在他的掌心。
陆绥感觉她都快要哭了,不像方才,进屋的时候还是笑盈盈的。
想到这些,他心中又恨透了。
恨她为什么不能也那样对他笑。
为何对他就那样的吝啬,小气巴巴什么都要分的清清楚楚,见他如见蛇蝎,若不能将这蛇蝎拿来当药引,就退避三舍。
陆绥蛮力抓着她的腕骨,见她吃痛的表情也不见收敛。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这个人紧迫的抓在手里。
男人深吸了口气,缓缓等待情绪逐渐平缓,他轻描淡写道:“往后的折子,劳请陛下自行批阅。臣不敢再越俎代庖。”
也就是让她过得太清闲了。
她才有空往外跑!去招蜂引蝶。
陆绥倒不信她和那名农家子,还能如何。
不过认识几天,她怕是连真名都不敢告诉对方。
即便如此,即便是小打小闹、无聊中找个乐子,即便知道他们的“友谊”脆弱的不堪一击,决计不能长久。
陆绥还是觉得恨,还是想将其杀之后快。
竺玉被抓疼了手,挣也挣不开,疼得眼泪都掉了几滴。
滚烫湿咸的泪落在他的皮肤上,有些烫。
“疼吗?”
“疼。”
“我也疼。”
竺玉眼前拢着雾气,沾着水光的睫毛簌簌的扑了两下,还是看不太清楚眼前人的神色。
男人粗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帮她抹掉眼角的泪,他抿了下唇:“哭什么?”
他似乎还很不高兴。
明明被抓疼的也不是他。
骨头快要碎掉的也不是他。
他凭什么不高兴呢?
陆绥胸口闷得发胀,他大抵也是不太会安慰人,望了她半晌,便也只吐出几个生硬干巴的字来:“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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