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内西斯身上的气息,总是让她想到木材燃烧过后的味道。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些可怕,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能感受到他依然紧绷,而且绷得难受,所以她摸摸他的蝴蝶骨,抚着他的翅膀说,没关系。
她重新躺到柔软的草丛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从上方飘过,夜空像丝绸一样光滑。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也变得透明了起来,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了被触碰抚摸的地方。
耳朵、脸颊、脖颈、胸口。
被触碰的地方会开始发烫,好像萤火虫一样会在黑暗中发光。
存在的界限被重新定义,像水一样融合在一起。她的边界被改写了,她觉得好涨,涨得好像胸口都被不知名的情绪满盈。
因为心是满的,所以暂时无法呼吸的感觉也不要紧。
她轻颤着,缓慢地吐气,调整呼吸。
杰内西斯忍得好像比她辛苦,他本来就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看起来优雅矜贵,实际上一旦失控起来,爆发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彻底。
他低咒一声,喉咙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某种难抑的闷哼。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野兽咬住了喉咙的猎物,麻痹的身体无法动弹。
杰内西斯咬着她,但却无从下口。他舔舔她颈侧滚落的血珠,落下安抚般的亲吻,然后缓慢地动了起来。
黑暗中,他俯身将她罩在身下的阴影里,背后的翅膀完全展开,漆黑的翼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的耳坠,银色的耳坠不断摇晃,她很想伸手去摸,却没有那个力气。
无法控制涌出喉咙的声音,温柔的浪潮逐渐变得湍急。恍惚起来的视野里,那一抹漂亮的银色不断晃动。
……娜西塔。
苹果树的树叶在风中窸窣摇曳,她紧张兮兮地和他自我介绍。
但杰内西斯很少叫她的名字。
娜西塔。
他喊她的时候,组成她名字的音节变成了滚烫的烙印。
他在她耳畔急促喘息,一声更比一声暗哑,陌生的情绪在血管里燃烧,烧哑了他的嗓子,也焚毁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她剧烈地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被扼着脖子不断往下拖。
不断往下——往下——往下——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十分古怪,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好像发烧了,因为体温一直降不下来。
咕啾咕啾的水声不知疲倦地传来,她以为房顶漏雨了,但因为发烧的缘故头昏脑涨,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十分困难,更不要提起身去修缮屋顶。
在梦中失去意识的时间太长,她再次醒来时,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实验室的墙壁。
风干几日的花挂在墙上,几片花瓣飘落下来,悠悠地落到洁白的床单上。
周围很安静,头昏脑涨的感觉消失了,身体的不适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如果不是她正趴在杰内西斯怀里,她估计也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微垂眼帘朝她看来时,脸上的神色近乎柔和。
她支起身体,被子从光裸的肩头滑了下去。杰内西斯似乎轻轻啧了一声,随手将被子扯回来,重新盖到她肩头。
杰内西斯将她搂在怀里,姿态充满保护欲。她觉得她好像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视线往旁边一转,终于看到了蹙着眉头盯着这边,不知道在那盯了多久的安吉尔复制体。
“那个……”她开口。
杰内西斯打断她:“我知道。”
“但是……”
“我知道。”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狗也会皱眉。它眉间的褶皱深深地挤在一起,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充满担忧,转向杰内西斯的时候又变了浓重的谴责。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似乎很想咬杰内西斯一口,杰内西斯权当没看见。它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呜呜声,杰内西斯直接装聋。
“……它是不是还没吃饭?”
“不用管它。”
它好像听懂了杰内西斯说的话,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住他的翅膀,咬下好几根黑色的羽毛来。
杰内西斯没试图闪躲。
“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杰内西斯漫不经心地问她,旁边的安吉尔复制体也停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俩好像都有些紧张。
她每天给自己抽一次血。
抽血、然后查看化验结果,这么一套程序持续了七天,她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没有出现异常。
但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明显没有放下心来,她抽血的期间,它就守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检查结果出来后,它依然眉头紧锁。
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担心它要变成沙皮狗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像擀平面团一样,耐心地将它眉间的褶皱推展开来。
但她一收回手,它的眉头就像自动门一样,又唰地一下合拢了。
她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对杰内西斯说:“快看,它连皱眉的方式都和安吉尔一模一样。”
杰内西斯从鼻腔里发出嗤笑的气音。他抬了抬眼帘,本来只是打算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在干什么,但看清楚那张皱着眉瞪着他的狗脸后,他明显顿了一下。
因为真的很像。
杰内西斯露出微妙的、有些见鬼的表情,而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滚动喉咙,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杰内西斯最近和家里的狗不太对付。虽然还没有到有他没它的地步,一人一狗的关系明显有些紧张。
她和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说过很多次,她没关系,她不介意。
有关劣化的研究一直进行得困难重重。杰诺瓦细胞虽然经常被比作病毒,但那只是一种类比。由于它过于危险而且充满未知,杰诺瓦计划当年使用的细胞都经过特殊处理,在这之后才能对人体进行注射,和原生态的杰诺瓦细胞并不相同。
她需要杰诺瓦细胞的原型,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
杰内西斯派了不少复制体去寻找杰诺瓦——那具神罗科学家从两千年前的地层里发现的尸体。但到目前为止,搜查没有任何进展。
神罗将杰诺瓦藏得极严,据说连宝条都不知道具体位置。
如果她努力到最后,还是只能败给现实——
三人一起变成蛞蝓其实也不赖。
两个人变成蛞蝓,然后让剩下的人来当饲养者虽然挺好,留下的那个人果然还是会有些寂寞。
她不介意一起变成蛞蝓。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容易动摇军心,没有哪个癌症患者会想从自己的主治医生口里听到放弃抗争的话。所以她每天还是从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然后定期询问杰诺瓦搜查队的最新进展。
考虑到杰内西斯的复制体可能会半夜飞回来,她在实验室里腾出一个培养舱,专门用来放置不知道哪天会抵达的杰诺瓦。
她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它,心想也许她哪天早上睁开眼睛,杰诺瓦就会像从天而降的礼物一样,直接出现在实验室里了。
如往常一般,她那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实验室。培养舱依旧空空荡荡,杰诺瓦没有出现,实验室的台面上倒是多出了昨日没有的东西。
杰内西斯的复制体昨晚明显来了一趟,留下那个东西后又走了。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外表粗糙黯淡,打开之后却像紫色的番石榴一样,露出一粒粒流光溢彩、像星空一般灿烂的矿石结晶。
一块紫色的石英。
一颗漂亮的石头。
杰内西斯抱着手臂斜靠在实验室门边,碧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在原地呆愣良久,久到他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刚想轻啧一声将人的注意力拽过来,她突然转过头,目光像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样盈满了光。
“杰内西斯!”
他一怔,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蹦跳着扑过来紧紧抱住了。
她将他抱得那样紧,他被她撞得往后微微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环住她的身躯,黑色的翅膀也跟着围拢过来。
“……结婚!!”
他僵了一下。
她明显高兴得语无伦次,像毛茸茸的小狗一样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仿佛受到影响,杰内西斯迟缓开口时,声音也明显磕碰了一下:“……哈?”
她抬起头,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被那么清澈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下意识想撇开视线,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又动弹不得。
“我想和你结婚。”她朝他笑,眼眶有些红,笑得有些傻,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将脸埋到他怀里。
“我也喜欢你。”她的声音充满幸福的味道。
“……”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
“没关系,”她好像被太阳晒过一般,整个人都暖融融的,“我听得见。”
她好像要化在他怀里了,他无意识将她抱紧了点。
但是,等等……
“因为一颗石头你就想和人结婚?”杰内西斯脸色一黑,“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抬起头:“我不是因为一颗石头就想和人结婚。”
她非常认真地纠正他:“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会求婚。”
“……”
杰内西斯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他似乎想不到什么聪明又犀利的回复,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他轻哼一声:“不要说蠢话。”
但她知道如果她承认自己只是在说蠢话,他绝对会生气。
杰内西斯虽然看起来很无所谓,如果她真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他绝对会生气。
于是她只是看着杰内西斯,不说话。
大概是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了,杰内西斯松开手。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他转过身,朝实验室外走去。
“你啊,苦求吧,那孕育生命的女神赠礼。”
开始背诗了。
“必将长久传颂,你的牺牲,此世终焉。”
“就如轻拂水面微风,悠然,却真实……”
安吉尔复制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杰内西斯的背影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无法像人类一样发出“啧”的声音,它学会了打喷嚏,而且时不时就在杰内西斯从旁经过时打喷嚏,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将那块紫色的石英小心翼翼地放到透明的储物盒里,摆在实验室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一整天,她嘴边的笑意就没下去过,看得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唉声叹气,连走路的哒哒声都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因为这个基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神罗发现,所以她和留守在实验室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提前排演过:如果遭到神罗袭击要如何第一时间撤离,撤离的过程中要优先带上哪些实验样本和器材。
如今她在这个清单上又多加了一笔,隔天真的遭到神罗军的突袭时,也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那块石英抱到了怀里。
之所以提前演习过还依然手忙脚乱,是因为那些杰内西斯复制体的动作比她快得多。敌军还没打到基地门前,在基地附近巡逻的复制体已经发出了警告。
她当时正在实验室里测试一种抑制剂的有效性,突然被旁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抱起来就跑,其余的复制体一改平日懒散迟钝的模样,陡然变得杀气腾腾。
沉重的镰刀原来挥起来能一刀将人类的身体从中切成两半。看似行动迟缓的怪物,坚硬的鳞甲刀枪不入,就算被子弹洞穿也能继续行动。
基地所在的洞窟曲折幽深,地势复杂如同迷宫,出口也不止一个。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似乎知道明确的路线,他移动速度过快,她甚至产生了失重的感觉,好像她明明前一刻还在实验室里,下一瞬已经落入寒冷昏暗、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隧道。
远方地动山摇,隐约传来怪物让人血液逆流的咆哮。她无法辨别时间方位,普通人的五感完全派不上用场。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风声猎猎呼啸,他存在的所有意义好像就只是为了带她脱逃。
明亮到刺眼的日光忽然大片大片洒下来,世界脱离黑暗。她睁开眼睛,发现两人已经出了洞口,来到了一块山崖边上。
原来逃生的路线不是向左向右或是向下,而是往上。
山崖附近的杰内西斯复制体忙着御敌,敌方只有一人。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刃飞洒,一段时间不见,那个身影变得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得比以前高,肩背更加宽阔,脸颊上多了一刀疤,发型改变了,气质也好像不太一样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
战斗时,那双透着魔晄光泽的蓝色眼瞳锐利异常。
她印象中的黑发少年总是像阳光一样轻盈明朗,她以前甚至想象不出他沉着脸战斗的模样。
她愣了一下,无意识开口:“……扎克斯?”
在战斗的混乱中,她确定她的声音很小。但那句呼唤就像给敌我双方按下了暂停键,正要挥舞镰刀的杰内西斯复制体突然停住不动了,穿着特种兵制服的身影也明显顿了一下,然后霍然转身。
“……娜西塔?”
扎克斯的眼睛亮了起来。
如同许久未见的老友,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惊喜重逢,两人忘了自己身处战场、前一刻还立场敌对的事实,立刻便要朝对方奔去。
她挣脱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还没跑出几步,黑色的羽毛忽然飘落下来,杰内西斯本人从天而降,手里的长剑燃起赤红的光芒,拦去了两人的道路。
银色的耳坠随着他侧头的动作轻晃,他优雅地轻哼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讽意十足的笑:“神罗的走狗。”
扎克斯收住脚步,抬手握住背后的剑柄,表情也认真了起来:“杰内西斯。”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再次回到之前的敌对状态。
眼见着局面一触即发,她从杰内西斯身后探出头,兴高采烈地大喊:“扎克斯!”
冷笑的神情不变,杰内西斯张开翅膀,用漆黑的羽翼重新将她挡到身后。
但她像地鼠一样从另一边冒出头,锲而不舍地挥手:“扎克斯!”
杰内西斯:“……”
扎克斯:“……”
大概是她过于破坏气氛,杰内西斯忍了又忍,结果还是没忍住。
“安静点。”他低斥。
扎克斯立刻露出不满的神情:“喂!你对她温柔点。”
于是她也再次探出头,狐假虎威地对杰内西斯说:“他让你对我语气温柔点。”
“……”
剑拔弩张的气氛是维持不下去了,杰内西斯的表情就很见鬼。
她用那种渴望礼物的目光望着他,杰内西斯脸色很差。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别过脸,手里的长剑红光黯淡下去,表达出暂时——重点是暂时——休战的意味。
她开心地抱了他的手臂一下,表示谢意。杰内西斯身体微僵,还未有所反应,她已经离开他身边,朝扎克斯跑了过去。
从小到大,安吉尔都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杰内西斯是地主家的独子,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而她无父无母,就像忽然从墙角地缝里冒出的杂草,一直都是野蛮生长派的。
为了维持生态平衡,让三人挨骂的次数能达到同龄人的平均水准,安吉尔背负了很多本来不属于他的重担——比如替杰内西斯背锅,替杰内西斯背锅,还有替杰内西斯背锅。
杰内西斯看起来优雅矜贵,说话也喜欢用一种慢悠悠的、贵族式的腔调,连哼都要哼得和别人不一样。但和极具欺骗性的外貌不同,他实际上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他的出厂设置没有保险栓,情绪也没有刹车系统,安吉尔自然而然地成了杰内西斯外带的保险系统,专门负责在杰内西斯闯祸时将他拦下来。
杰内西斯说话太过分时,安吉尔负责灭火。杰内西斯要动手打人时,安吉尔负责拉架。
杰内西斯要拿书敲她时,她躲到安吉尔背后。三人在苹果树下不断绕圈圈。如果说杰内西斯是狡猾可恶的老鹰,那安吉尔就一定是最机敏可靠的老母鸡。
在她的印象中,安吉尔的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认为清贫的生活是品行廉洁的体现,从小就对安吉尔在这方面的教导极为严格。安吉尔将来可以不出人头地,不事业有成,但无论何时都不应该舍弃自己的骨气和尊严,唯有脊梁绝对不可以弯。
安吉尔在这么严格的父亲的管教下长大,按理说性格应该很拧巴才对。
她觉得爱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如果是出于爱,严厉的责骂会失去锋利的棱角,就算当时觉得难过,事后伤口也会愈合,而不会成为永久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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