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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滕越听到“田庄”二字的时候,莫名地顿了一下。
前两日,他那妻子也离了西安府去了北面的田庄。
有那么一息他想问一句,邓氏去了哪个田庄,但他并不记得,自家在同官县有田庄。
他不记得有,便也没再问。
她能有什么事呢?
他没提她的事,放去了脑后,只叫了身边的副将佟盟。
“既如此,你直接带人过去把这伙土匪抓了,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说着又叫了另外的部属过来,准备当晚在白凤山也发动,两路人马,直接将这伙土匪全都清掉,就算是完事了。
这伙流寇习惯了走东闯西,呼啦一下出山往同官县奔去,佟副将也不敢磨蹭,立时带着人马往那小庄子上急奔而去。
好在他这边都是行兵打仗的人马,速度极快,到了庄子上一看,各处尚且安好。
然而佟副将还没刚松口气,手下的兵差点中了庄子里的埋伏。
好在两边都保持冷静没有打起来,他这才发现这小小庄子竟然提前安置了人手,同官县巡检司的人此刻就在庄子里。
佟副将立刻让人把那巡检司的长官叫了说话。
孙副巡检也没想到,竟然有卫所的将领带着兵马前来,这便到了佟副将脸前,见果然是卫所的官兵,大松一气。
佟副将少不得问了他们,是不是得了消息,知道土匪要来提前布置上了。
他问去,不想孙副巡检却道没有旁的消息,“只是庄里人十分的警觉,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报上了巡检司... ...”
他三言两语,把这两日的情形说了,“... ...皆是那位夫人警觉的安排,眼下还内外都布置了人手,我心里还存侥幸,没想到果真有土匪要来,都被那位夫人说中了!”
佟副将听得睁大了眼睛。
庄子不光警觉安排了人手,还在喜宴上给土匪设下了埋伏。
佟副将不由就道了一句,“这位夫人智勇好生了得,不知是哪位将军家的夫人?”
孙副巡检张口就要回答,谁料就在这时,有兵跑了过来。
“匪贼打来了!”
两刻钟前,二当家藏在山窝里,清点好了全部人马,浑身筋骨都舒活了开来。
窝窝憋憋这些日子,总算能利落打杀上一场了。
不过他大哥特特嘱咐了他,那滕越的妻子是要活捉的。杀人简单,不过一刀的事,但活捉却麻烦,尤其活捉一个女人。
他这么一想,专门挑了三个人出来,其中一个精干的有些还有些书生气,这人从前是有钱人家的账房,后来因为偷钱被发现才跑出来落了草。论杀人他不行,脑子却算得灵光。
二当家叫了他,“这次便由你来抓那女人,旁的事你不用管,但务必要好好活捉了她带回山里,到时候好同那滕越对峙!”
这账房正愁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眼下见来了活计,精明的小眼睛都眯了起来。
“二当家放心,此女我必抓来!”
这日就是喜宴,邓如蕴从昨晚就一直带着玲琅和秀娘宿在周家。
喜宴照常办了起来,一院子还算热闹,小孩子们在旁打打闹闹,就仿佛一切险情都没发生一般。
玲琅病还没好利索,玩了一会就又回到了邓如蕴怀中。宴席还没开始,邓如蕴只拿了些水和果子给她垫垫肚子。
不想就在这时候,喊杀之声骤然响了起来。
饶是有所准备,院中的人也慌乱了起来。巡检司的人手和周家的护院,立时安排众人齐齐往提前备好的通路而去。
周太太吓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真敢?他们真敢趁着喜宴的日子来打杀!”
不仅如此,这些土匪明知道庄子上有了巡逻看护,还杀了上来。
邓如蕴亦心有戚戚。可那些到底都是亡命天涯的歹人,寻常人如何能同他们的杀心相比?好在一切准备都已做好,男人们留下,妇孺老幼此刻沿着通路速速往庄外逃离而去。
秀娘和玲琅都吓得不轻,邓如蕴抱着孩子带着秀娘,就夹在人群中也一路往外而去。
但莫名地,眼皮还总有些乱跳,在四下不绝的喊杀声中,抽跳不停。

喊杀之声越发响亮起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更是阵阵传入耳中。
庄子里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孩子,此时就算已有安置,也止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孙副巡检又拨了几人过来,护送妇孺老幼离开庄子,去庄外安置下来。
“都不要怕,有卫所的官兵前来支援,这伙土匪根本撑不住!”
这话总算说得众人,都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邓如蕴没想到还有卫所的兵来支援,虽不知是哪来的兵,但这般就更加稳妥了。
她们一路往外而去,间或有两个土匪杀来,都被官兵击退下去。众人快步往庄外跑,一直跑到了官道附近,跑得呼呼喘着粗气,这才停住。
这里距庄子已经有些路程了,喊杀声也小了不少。
几个官兵护着他们先在路边的林子里歇息,似邓如蕴和周太太她们,还算有所准备,带了些水出来分给众人。
这一打,庄子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周太太在县城里另有个小宅子,就在县衙旁边,邀了邓如蕴和其他宾客一同前去。
这种时候邓如蕴就不客气了,不管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庄子上的钱粮来的,她都得先自保了才行,可她确实没有什么人手可以自保,若能跟随周家再好不过。
她连声道谢。
不过要等打完了,周家才能取来马车往县城去。众人都在路边歇了下来,有些干脆依着树打了盹。
邓如蕴连两日都没怎么睡好,眼下见怀里的玲琅和身边的秀娘都睡着了,她却也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心神却不敢真的安睡。
半睡半醒之际,她听到刀兵碰撞的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了下去,山林里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跃了进来,现实与往昔交叠在此刻的风声里。
... ...
阳光刺眼。
秀娘一边拨开半腿高的山间野草,一边呼哧呼哧地在后面追来,山风猎猎,“姑娘慢些吧,奴婢快追不上你了!”
小姑娘在前面却越跑越快。
她穿着母亲亲手给她做的、一套柳黄色的裙裳,这套上襦下裙轻便又利落,穿梭在林草之间,仿若披了柳叶的野兔。
眼下她见秀娘追不上,笑起来,“谁叫你午间吃了六个大包子,我给你消食丸你还不要,是不是嫌弃我做的药丸不好?”
秀娘难为了一张脸,“奴婢说实话,您搓的那药丸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怪味,奴婢真不敢吃!”
她这么说,小姑娘气了起来,“我才刚开始学着做,你就这般嫌弃我,我明日不做了!”
秀娘却道,“姑娘不做也好,我看旁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平日里遛个狗、踢个毽子的,反正家里大爷会支撑家业,哪里需要姑娘辛辛苦苦?”
邓如蕴没觉得辛苦,只是她不如大哥在制药一事上天生机敏,学起来不快,手也笨笨的,连个药丸都搓不好。
连爹娘都说不急,“反正爹娘哥哥都在,咱们蕴娘日后想什么时候学,再什么时候学,先玩几年不迟。”
这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反正爹娘哥哥总是在她身后,大把的光阴闷在药气浓重的院子里,确实可惜。
可这人世间最说不定的,便是往后几年的打算。
谁也想不到之后没几年,爹娘哥哥接连从她身后离去,没有他们支撑她,反而只剩下她独自支应门庭。她想再学制药,都已没人能教了... ...
后面的事没人会想到,但此时,小姑娘穿了一身的新衣就跑了出来。
秀娘好不容易追上,刚要说什么,忽的有马蹄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姑娘,是不是、是不是滕百户来了?”
方才还笑闹着的小姑娘,立刻定住了。她连忙背身藏在一棵大槐树后面,严严实实藏着,半点不敢露出来。
她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只听着那熟悉的哒哒马蹄声,便道。
“是他... ...”
说着,脸上悄然红了两分。
她藏在大槐树后面,秀娘却伸了脑袋往外看,看了没两息,扯了她的袖子就要走。
“他骑马过来了!姑娘咱们赶紧走吧!”
邓如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日在此练箭,午饭没吃完就跑了出来,眼下人到了,她怎么可能走?
秀娘却急道,“姑娘傻了不成,他是在野地练箭,万一射到姑娘怎么办?”
“也是哦。”
她呆了一下,身后已有了他高坐马上、搭上长箭、拉开重弓的声音。
可她脚下却未动分毫,两只手攥得更紧了。
“算了,他射就射吧,死在他箭下,也算是个归途!”
她一脸凛然。
秀娘见状,险些被她气晕过去。
“姑娘这又犯什么痴!与其被他射死,还不如回家让老爷太太去滕家提亲!”
说着,死死拽着她跑去山石坡下。
邓如蕴还是怕死的,也怕秀娘跟着她一起受伤。
两人就这么躲在山石坡下,虽然看不见山石后的人,可时不时便听见他同人说话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地传来。
邓如蕴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脸颊上的绯红爬上了耳朵,好似他每一句都同她在说似得,他说一句,她就在山石下面小声应一句。
等他把箭篓里的箭射完,她喃喃自语。
“他今日一共射了三十七支箭,同我说了二十八句话。”
秀娘白眼都翻到了天上,“老天爷,我家姑娘痴了,怎么办啊?”
邓如蕴却俯身从草丛里,偷偷捡了一只箭回来。
她突然道,“你方才那句说得很好。”
秀娘没明白,“哪句?”
她将刚捡回来的那支箭上下着,指尖摩挲到了可在箭头下的名字。
那个字一笔一划地好像刻在她心头——“越”。
滕越的越。
她悄悄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把这支箭偷偷收进了囊里。
她回了秀娘一声。
“就是你说,让爹娘去滕家提亲的那句。”
秀娘呆住了,“姑娘真要去?”
这话声音大了些,从山石后绕出去,隐约地被马上的人听在耳里。
“谁在那?”有人突然。
邓如蕴被问得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她虽有那样的心思,可却在那个人脸前露面,却是完全没准备好。
她心下乱跳起来,急忙扯着秀娘几乎蹲进了石头缝里。
刚才问话的人打马过来瞧了两眼,被山石遮挡没看到什么。
可邓如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多半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算了。”
是滕越。
他的声音和缓而沉定,绕过山石钻进了她耳朵里。她听得定住,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可却在心里开了口。
“第二十九句。”
这是他今日“跟她”说得第二十九句。
他说她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
俏羞的笑从小姑娘眼角眉梢上跳了出来。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同他说上话?
如果等她大一点爹娘帮她提亲,如果他能应下,如果他成了她夫君,她是不是,每天都能同他说话了?
小姑娘一颗希冀的心乱跳不已。
他练完了箭,与同伴一道打马离开。
了然于心的马蹄声哒哒地远去,每一下都似轻踏在她心上... ...
可那越来越远的声音,突然在某一刻响亮起来,从远处倏然回到了她的耳里。
同官县外的山林间,邓如蕴自半梦半醒中睁开了眼睛。
眼帘刚刚掀开,男人锦衣纵马的身影蓦然闯入她的视野。
他打马而来,就在她们歇脚的山林外的官道边停住,目光往这片山林里看了过来。
林中树影斑驳,光与影交错跳动,有那么一瞬,好似就回到了回忆里的那天。
但这次,他是看过来了么?
邓如蕴心下莫名一顿。
可下一息,男人自马上收回目光,只叫了人上前问话,“庄里打的如何了?”
邓如蕴心头的停顿恢复了过来。
原来是他派了兵,支援了巡检司的人马,而他过来,是查看战况的。
邓如蕴微垂了眼帘,坐在路边的山林里没动。
他既然是来查看战况的,那她倒没必要凑上前去,毕竟,他恐怕也完全不想见到她。
日头西斜,太阳落山前的霞光将他**那匹黑棕大马,皮毛照的油亮。
有人去寻他的副将佟盟,男人在路边略作等待。
而他只身上穿了件护心的银色甲衣,落日余晖将这甲衣镀上了金光,他立马山坡路边,遥遥向下往去,风吹得他身后披风迎风飞起。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山野里苦练功法的小将了,而是领过千军万马在战场厮杀的戍边大将。
邓如蕴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静静收回了目光。
她仍旧坐在路边的林子里,林中风起了一时,窸窸窣窣地,同人群长长短短的呼吸交混在一起。
邓如蕴又闭起了眼睛,只是这一次没能睡着,她听着周边的声音,直到副将佟盟把二当家提了回来,男人直接叫亲兵把人带上,手里勒紧了缰绳。
“去白凤山。”
说完,他径直打马离去。
马蹄声再次远去,直到很快消失在山中,连回声都散在了风里。
邓如蕴还坐在原地。
原来他此次本就是回来剿匪的,但他在军中的事情从不跟她讲起,她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阵,日头只剩下山崖边一片残影。
佟副将又进去杀了一回,但好似还有些人没抓完,而佟副将腿上受了点伤,被人扶到山林中包扎。
林子里安置的妇人孩子们渐渐醒了过来。
众人从午间就没能吃上饭,眼下太阳快下山了,大人们还好,小孩子都饿得难受起来,尤其带来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连周太太都没了水。
她犯愁,“庄子不知何时才能清,县城虽然不远,可也得吃些东西喝些水才好上路。”
但眼下庄子可不是他们能进得去的。而巡检司留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看护众人的,也不好分出两三人去庄子里拿吃喝。
周太太经了此事有些依赖邓如蕴,问她这要如何是好,邓如蕴想了想,站起了身来。
佟副将正在骂娘,“贼人竟敢攻我的下三路,亏我躲得快,不然今日要在这断子绝孙了... ...”
话没说完,忽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
佟盟没见过这女子模样,可身形似有点眼熟。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了口。
“佟将军,山林里休歇妇孺们,在此停留得有些久,不知道庄里打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请人弄点吃食和水过来?”
她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姓氏。
佟盟讶然,却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但他忽的想起了那孙副巡检跟他说的话。
孙副巡检说,他们之所以提前察觉,是因为庄子里有位大户人家的夫人提前察觉了。
一位夫人... ...有点眼熟... ...能叫出他的姓氏... ...
佟盟腾的站起了身来,他几乎是弹跳而起,都忘了自己腿上的伤。
“邓、邓夫人?!您、您怎么在此?!”
他这反应把邓如蕴惊了一下,而后才道自己一直跟庄里人在一起。
“见将军忙碌,便没打扰。”
她说得客气极了,佟盟却心下更惊。
夫人不跟他多言,是他位低不重要,可刚才,将军分明就从这里路过,就在山林旁的路上。
那可是她夫君啊。
他不由看向这位将军的夫人,夫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了一句。
“将军看着也要事在身,就没好耽搁。”
没好耽搁... ...佟副将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但更不敢置喙自家将军的家中事,他只道。
“夫人不必担心,属下这就让人取吃食和水来!”
他立刻就把自己身边的得力干将派了去。
她见状跟他道谢,佟盟也不敢领受,连连避退,心里又想着把自己的藤椅让给夫人,却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回到了路边的林子里,跟村里的百姓一样,就坐在林中的石头上,静静等着战事结束。
知道的,是夫人不想给将军添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将军根本就不是拜了天地的夫妻,而根本就是陌生的路人关系,甚至比起路人,还要往后避一避... ...
佟盟脑中混乱,但他的人很快带了吃食和水。
来人也回报,说下面的庄子横了不少土匪尸身,逃出去的土匪都被抓了回来,这是好事,但是不是还有旁的土匪一直潜藏在暗处,就不晓得了。
剿匪的事佟盟不敢懈怠,想了想,亲自去林中同夫人说了一声,道先去庄子上提审匪贼,但留了兵照看。
“夫人有任何事,只管吩咐他们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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