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南诏小国没见过世面,一个个知道被公主亲自上门邀请竟然都乐晕了过去,多亏寿安公主不辞辛劳特意安排了人把他们都放在马上带走。
回去的路上便没有那么多忌惮了,哪条路快就走哪条路,日夜兼程先远离太和城,中间再随意找个地方睡一觉。
“唉。”李长安骑在马上忽然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没捞着打探情报功劳的赵国珍立刻凑了上来:“公主有何忧愁,臣愿为公主分忧。”
李长安感慨:“要是我的几位好友能与我同行就好了,我有几位好友善写诗赋,必定能将我的微末功劳写入诗中。”
少数族群出身、打仗不错但是真搞不懂诗赋的赵国珍默不作声悄悄驱马远离了李长安。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杜甫牵着一匹瘦马,走在道路上。
前段时日他和他先前那些“友人”渐渐断绝了关系,孤身一人在长安城生活也寂寥了下来。
今日好不容易提起兴趣,想到这个时候友人别业中的菊花该开了,想要上门去讨一杯酒喝,便牵着马出了长安城。
只是行到半路,路两边的风景却着实让杜甫没有兴致再去拜会友人。
长安城内尚且能维持勉强的繁荣,长安城外却已经萧瑟无比。杜甫出门没走多远,一转小路,便在路边看到了两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了小一半,上面满是白色的蠕虫。
那两具尸体上连衣服都没有,衣服值钱,早就被人扒走了,只留下没有价值的尸体在路边腐烂。
今岁炎热,又迟迟不下雨,四处都出现了流民,此事杜甫知晓,可他一直不出长安城,却不知道长安城外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死在长安城内,尚且有人收尸,死在长安城外,便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了。
忽然,杜甫停住了脚步。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队役夫,他们拉着车,车上是摞成小山的布帛,几个小吏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催促他们快些。
看着方向应当是要把这些布帛运入长安城里。
不知怎的,杜甫便忽然想到了那两具被扒干净的尸体。
运入长安城的布帛无数,却还有许多人到死连裹尸布都落不着。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杜甫喃喃道。
权贵每岁都能分到大量的布帛,那些布帛都出自贫寒妇女的手。可她们的丈夫和公公,却穿不起衣服还要被鞭打绳捆,把布帛一车车运进长安城。
杜甫长叹一口气,牵着马往长安城走去,他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出门了。
这大唐这长安啊……
鬼使神差,杜甫又走到了宣义坊,右手边便是杨国忠的相府。
李龟年的乐声,往日是杜甫最爱听的,今日他听着却只觉得刺耳。
一车车的酒肉被貌美如花的婢女端着如流水一般流入相府朱门。
相府中的人能够吃完这样多的酒肉吗?
杜甫站在相府不远处,盯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只觉得荒谬。
长安城外有无数人饿死路上,连收尸者都没有,而最应当操心国家社稷的宰相,却在长安城内大肆宴请宾客,数不尽的酒肉运入那朱门中……
一道哀痛的声音响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无数道慷慨激昂的声音响起。
“诛奸臣,清君侧!”
七月初一,安禄山于范阳起兵造反。
口号为“诛奸臣,清君侧”!
百姓凄厉的哀哭与上位者再难压抑的野心共同揭开了乱世的帷幕。
“南诏王阁罗凤。”
李长安只穿一身薄衫,笑吟吟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前几日只确认了没抓错人就着急跑路,一连数日奔波根本没时间关注俘虏,直到昨日才回到大唐境内,又好好睡了一觉养足精神,今日接见阁罗凤,这才有精力仔细观察这个倒霉蛋南诏王阁罗凤。
双目无神,愁眉苦脸,胡子拉碴,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底跟,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绝望。
毕竟倒霉蛋常有,极其倒霉的倒霉蛋不常有。
好好一个南诏王,为了表达对大唐的忠诚,带着一家老小不远千里来节度使府拜见剑南节度使,没成想遇到色胚调戏自己王妃。这能忍吗,顿时怒气上头起兵造反杀了调戏自己妻子的云南太守,然后热血下头想着跟大唐道歉求和。
偏偏又遇到了狂妄自大没脑子的鲜于仲通,觉得南诏好欺负就拒绝了他的求和。没办法,那就只能打了,结果好不容易打赢了两场,又遇上了她,好端端在太和城待着,结果天降猛将硬生生亲自入室把他请走了。一睁眼,已经到了敌人堆里。谁遇到这一堆事情还能精神起来啊。
李长安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阁罗凤,轻咳一声:“南诏王可休息好了?”
阁罗凤抬起头看了李长安一眼,绝望问:“我还能活几天?”
“做人不要这么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嘛。”李长安安抚,“你愿意去前线劝南诏军队投降吗?”
阁罗凤咬着牙:“还请将军赐给我一把匕首,我自裁吧。”
“戏言耳。”李长安打了个哈哈。
果然不是随便哪个君王都能当堡宗,阁罗凤还是有骨气的。
“我请南诏王来我帐中,实为和谈。”李长安开启了正式话题。
“只怕由不得我不同意吧。”阁罗凤自嘲道。
他都已经被抓到了敌军大营之中,难道还能有除了同意之外的第二个选择吗?
李长安气定神闲:“是,我不是和你商量,我就是在通知你。”
她费尽心思把阁罗凤从数百里外的太和城请到大唐军营之中,为的也不是和南诏商量服软。
阁罗凤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李长安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道:“南诏王一向是大唐忠臣,从你父亲开始,南诏便忠于大唐,我相信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我大唐的忠臣。而且你也该记得,南诏是在谁的支持下才能统一六诏吧。”
南诏一向和大唐亲近,其余五诏则和吐蕃毗邻以至于偏向吐蕃,所以大唐才扶持南诏部落,统一六诏建立了南诏国。
云南太守张虔陀调戏南诏王妃,主动挑起争端,他该死,可南诏王能成为南诏王全赖大唐支持,所以南诏王不该反叛。
“我曾提出过和谈,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不允。”阁罗凤开口了。
李长安指节敲敲桌案:“如今我是剑南节度使。”
阁罗凤久久不应声。
他知道李长安的意思是要他现在主动提出和谈,但是阁罗凤却没有开口。一开始他想要和大唐和谈,但是到了如今,阁罗凤却也有了一点其他小心思。
“我还能活吗?”阁罗凤低声问。
“你把那几个吐蕃使者杀了就能活。”李长安吐出了一句话,她嘴角扬起一抹笑,“你说巧不巧,南诏王宫东三里处就是南诏四方馆,我带人路过那的时候看到四方馆灯火通明。”
“大唐使节不在,那何人会住在四方馆呢,本将好奇,便派人顺路去查探了一下。”
李长安笑吟吟看着阁罗凤:“你猜本将手下人发现了什么?”
阁罗凤表情惨白,嘴唇蠕动,却没能说出话。
吐蕃想趁着大唐和南诏不和睦,与南诏结盟,那些使节正是为了吐蕃南诏结盟一事而来。
“几个吐蕃使节竟然住在四方馆中呢!”李长安一拍手,“我大唐一向热情好客,我就做主把他们一并请来了营中。”
“来人,把那几个吐蕃使节带上来。”
几个死狗一样的吐蕃使节被带了上来,他们显然就没有阁罗凤的待遇了,奔袭的这几日阁罗凤还时不时能吃口饭喝口水,这几个吐蕃使节则是一口水都没喝上,眼看着奄奄一息。
阁罗凤不知道李长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南诏和吐蕃有接触。
李长安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一柄长剑扔到了阁罗凤脚边。
“这些吐蕃人挑拨大唐和南诏关系,南诏王认为他们该不该杀?”
阁罗凤打了个寒颤。
这位寿安公主是在逼迫他在大唐和吐蕃之间做选择啊,他今日倘若杀了吐蕃使节,那南诏就再没有投靠吐蕃的可能了,只能跟着大唐一条道走到黑。
他虽然偏向大唐,可也没打算与吐蕃为敌啊。大唐强大,吐蕃也强大,只有南诏弱小,阁罗凤知道大唐和吐蕃都想要拉拢南诏,摇摆不定才是南诏的价值,倘若跟着大唐一条路走到黑,那南诏便会首当其冲遭吐蕃针对。
李长安冰冷的视线落在阁罗凤身上,阁罗凤额头开始一滴滴往外冒冷汗。
那几个被捆着扔在地上的吐蕃使节也在一边挣扎一边用吐蕃话威胁阁罗凤。
“南诏王,你敢杀了我等,赞普必定会为我等报仇……”
“我吐蕃有精兵百万……”
进是死,退也是死,他该怎么办?阁罗凤面色惨白,心绪乱成了一团乱麻。
“报!八百里加急!”
一道声音拯救了阁罗凤,头带红头巾的传令官满头大汗跑入帐中,对着李长安呈上密令。
李长安倏然起身,面上带上了两分沉重,帐篷内的气氛也跟着凝重起来。
“临光、赵将军,你们先盯着这,我去去就回。”李长安快步走到传令官身边,抬手拿起密令,头也不回吩咐道。
这个时候的八百里加急,李长安只能想到一件事。
李长安快步踱入后帐,甚至来不及在桌案后坐下便着急拆开了密信。
[七月初一,反]
是薛嵩的字迹。
“今日是……七月初七。”李长安低声数着日子,抬头看了一眼帐外刺眼的阳光。
黎州在大唐西南,范阳在大唐东北,实在间隔太远,消息送到她的手中已经过了日子。
李长安坐在桌案后沉思许久。
她提笔写下几封信,用蜡密封好,交给传信之人。
“八百里加急送到襄阳、灵武、西平。”
片刻后,李长安方才镇定回到主帐,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南诏王考虑的如何了?”李长安语气平静,转身坐在交椅上。
不知怎的,分明现在李长安的语气比方才出去之前还要柔和上许多,阁罗凤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更大。
李长安轻飘飘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莫非南诏王是想投向吐蕃?南诏王这是打算让南朝百姓都过上朝不保夕,被随意劫掠的日子了?”
大唐偶尔是不太讲理,但是吐蕃可从来就没讲过道理。大唐起码还愿意给点技术帮助南诏发展生产,吐蕃那就是纯粹的掠夺了。
阁罗凤心中有了决断,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臣世代都为唐臣,南诏本就是大唐属国。”
他捡起了地上的剑,提着剑一步步走向吐蕃使节。
“你这是在和吐蕃作对!赞普不会放过……啊!”
吐蕃使节惊恐的瞳孔中倒映着阁罗凤的影子。
阁罗凤是将军,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面无表情一剑一个把几个吐蕃使节都戳死在了帐中。
鲜血流了一地,帐中所站着的人都是见惯了血流成河的将军,自然不会嫌弃血腥气。
李长安抚掌笑道:“云南王果真是我大唐忠臣。”
南诏王是南诏国的国王,云南王则是大唐封的爵位。
阁罗凤深吐一口气,反而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
他为了南诏国的利益在大唐和吐蕃之间摇摆不定,可终究他是受着唐朝教育长大的人,心底里还是偏向大唐。
何况他在太和城中被大唐公主挟持到唐军之中,已经是输了个彻头彻尾。如今能够和谈,已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对了,本将想要向南诏借精兵三千可否?便由你的太子凤伽异领兵如何?”
李长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开口借兵。
在大唐向周围小国借兵是惯例。唐朝之所以国力能支撑起连年对外征战,就是因为相当一部分的唐军不是唐人而是胡人。
唐朝行事就是这么霸道,一声令下所依附的部落小国都要出兵随战。
莫说还是在大唐境内,就是在大唐万里之外,大唐说借兵也借了。太宗时期,王玄策出使天竺,当时天竺分裂成了数个小国,其中一个名为中天竺的小国,对大唐使节团不恭敬,气的王玄策直接到了当时和大唐还友好的吐蕃和尼婆罗借了八千精兵转身就灭了中天竺。
甚至因为功劳太小,王玄策都未能封侯。
……起码安史之乱之前是这样。
李亨向回纥借兵三千还要允诺允许回纥兵在大唐劫掠都城这样的事情才是破天荒头一回,丢尽了祖宗的脸。
李长安没有说任何原因,就只说要南诏出兵。
阁罗凤对借兵也没有任何异议。
大唐天朝上国,本就该如此霸道。
他犹豫的是其他事情:“臣子凤伽异身体一向不太好,可否换一人领兵?”
“身体不太好能治,你儿子那病又不是什么大病。”李长安道,凤伽异聪明早亡,历史上比阁罗凤死的还早,日后继位的是阁罗凤的孙子。
不过李长安昨天派人给凤伽异把了脉,发现凤伽异这病对南诏来说难治,但是放在大唐却不算难治。
李长安就生了心思,救命之恩再加上放在身边调教几年,这不是妥妥的大唐忠良之臣吗。
“多谢公主。”阁罗凤喜出望外,迭声感激。
李隆基不珍惜孩子是因为他有好几十个儿女,阁罗凤可就一个王妃,一个宝贝儿子,要不然也不会儿子死了以后直接让孙子继位。
独生子就很珍贵了。
“今日下午我便派人送你回南诏,不过午时还要劳烦你去当个监刑官。”李长安懒洋洋道。
帐帘掀开,被捆成粽子的鲜于仲通被推了进来。
“此人挑拨两国关系,欺上瞒下,谎报军情,按唐律当斩。”
阁罗风已经愣住了,他一双虎目通红,竟然含满了泪花。
他被鲜于仲通和张虔陀欺辱之后也不是没想过要向大唐告状,可鲜于仲通在剑南只手遮天,朝中还有宰相杨国忠做靠山,他的告状递上去根本就全无回应。
阁罗凤这才一怒之下起兵杀了张虔陀。他本以为如今自己又投降大唐此事便翻过了篇章,他再也无法向鲜于仲通报复了,没成想……
“这是你作为大唐臣子迟到的公道。”李长安顿了顿。
“日后不会再让你告状无路了。”
因为从今往后,大唐再不是李隆基说了算了。
第228章
七月初一,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以高尚、严庄为谋主,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自己则为主帅,从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部中抽调猛士数万人,并平卢、范阳二军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
安禄山早就准备了许多年造反,策略也是早就制定好了。
他知道自己毕竟是胡人出身,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一开始起兵目标就非常明确拿下长安。
都城对国家的意义不言而喻,谁占据都城便占据大义。
甚至前面都有了成功例子,大唐开国皇帝高祖李渊就是一起兵就直奔长安,拿下了长安城之后立刻登基称帝,然后派兵讨伐其他藩王就成了“讨逆”,最后隋末那些藩王也果然被大唐一一平定。
安禄山觉得这个方法就很好,他是胡人,可大唐皇室也有胡人血统啊,四舍五入差不多。李渊起兵那时候是占北而望南,他现在起兵也是南下,占据北方往南打,形势也一样。甚至李渊起兵那时候他还没有十五万大军,自己手里可是实实在在有十五万精锐士卒,这么一对比,李渊都能建立大唐,他凭啥不行?
为了确保稳妥,安禄山便将手下的军队分出一股,由手下大将牛庭玠领兵一万往西南方向的太原去先行试探一下。
毕竟他就是照着李渊剧本造反,李渊打下长安所走的路线就是太原-潼关-长安,安禄山当然愿意走这条路。前人走过的路总比没走过的路要安稳。只是安禄山也是将领,知晓战局时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觉得太原是李唐龙兴之地,防守必定周密,所以才只是派人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