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赵将军明说有何处不妥。”李长安十分虚心。
赵国珍委婉道:“您亲自带着三千精锐去太和城抓南诏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这也太激进了吧!
李长安恍然大悟,她犹豫了一下:“将军倘若想要我带兵从后方里应外合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先前以为此战不是必打之战,想着避免损失……不过既然将军觉得有必要打一仗扬我大唐威严,那咱们就改一改战略。”
“我直接拿下后方空虚的太和城,把他们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与将军里应外合。”李长安眼中神采飞扬,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她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呢。
去都去了,干脆把王公贵族全抓了,让他们去敲城门让南诏军队投降多好。
李长安佩服看着赵国珍,这是超越了好几个朝代的智慧,明堡宗前有古人啊。
赵国珍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属下觉得您去了以后就把南诏王抓了就走挺合适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还要把敌方闹个鸡犬不宁甚至反过来带兵杀个七进七出。
这么一想,原来的提议居然显得很保守了。
赵国珍乐观想着,其实主帅带头千里奔袭是大唐的传统技能了。
李靖灭东突厥就是带着三千精锐骑兵雪夜奔袭大破突厥王庭,生擒了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比南诏强大太多了;侯君集征高昌也是横穿两千里沙漠千里奔袭,还有苏定方平西突厥,也是只带一万大军就敢沿着金山山脉攻打有十几万军队的西突厥,还有高仙芝百日行军翻越高原灭小勃律过,本朝封常清也翻山越岭千里奔袭灭大勃律……
只带精锐翻山越岭千里奔袭这是大唐传统啊。
赵国珍越想越觉得自己先前太保守。呸,都怪没用的鲜于仲通,跟着没用的上司久了他都忘了追求刺激才是大唐将领世代流传的本能了。
赵国珍乐了,甚至有些蠢蠢欲动:“其实属下也颇为擅长奔袭作战,不如公主也带上臣吧。”
“那谁负责正面战场佯攻牵制兵力?”李长安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赵国珍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出卖了同僚:“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沉稳坚毅,能托付重任。”
老何啊,你就老老实实坐镇后方吧,千里奔袭这种一战成名的机会还是我跟着寿安公主去吧。
“只是鲜于仲通,他在长安有右相为靠山,公主贸然抓了他……”赵国珍此时也明白了李长安先前为何会抓鲜于仲通。
既然要把南诏王阁罗凤“请”过来让他和谈,那鲜于仲通这个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肯定不能留。
李长安轻蔑道:“杨国忠如今还有其他大事,不必理会他。”
杨国忠的确有要紧之事。
他前段时间派手下人去搜集安禄山和安禄山亲朋好友的情报,想着没问题也要扣安禄山一口黑锅。
原本杨国忠以为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找到给安禄山栽赃造反罪名的机会。
毕竟谋逆之事牵连甚大,杨国忠先前跟着李林甫好的东西没学会多少,但是关于怎么污蔑别人造反这事,他还是有那么一些心得经验的。
这种事情不要想着欺瞒圣人,如倘若全都是谎话,那毫无根基的谎话,很容易被一戳就穿。最好是三分真七分假,当初韦坚和皇甫惟明以及王忠嗣,就是的的确确“交构东宫”,被抓住了真凭实据,这才又被李林甫借着名头闹成了谋逆大事。
上一次他诬赖李林甫,也的确是王鉷之弟私下“妄称图谶”在前,这才被他找到了机会乱扣谋反帽子。
尽管只要三分真就行,但是这三分真也不好找。谋逆是何等要命的大事,寻常人避讳不及,哪能这么容易就跟这事扯上关系。
杨国忠本来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揪住安禄山的小辫子。毕竟安禄山和太子李亨的关系一向不好,没法交构东宫,又是个不通文墨的杂胡,也够呛能够妄称图谶,那就得耐心潜伏抓其他小辫子。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杨国忠派手下去范阳查安禄山逾矩的证据,结果没用两个月,雪花一般的证据便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一时之间,杨国忠都懵了。
他运气这么好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想污蔑安禄山造反就一下能查出这么多证据?
但是不看不要紧,细细看完了这些证据之后杨国忠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私自募兵,囤积粮草,囤积战马,在军中打压汉将,提拔自己的亲信将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触目惊心,随便哪一条扯出来,都足以给他扣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了。
一件事还能说巧合,但是这么多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加起来……杨国忠在心里嘀咕,这该死的杂胡怎么好像真跟要造反一样。
杨国忠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同时心里却也还有些侥幸,这小二十年了,李林甫和他污蔑过这么多人造反,也没有一个是真造反啊,总不能这么巧,这回就真反了吧?
心里怀着侥幸,可杨国忠的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走入了兴庆宫。
无论安禄山那个杂胡是真造反还是假造反,于情于理,他都该在圣人面前参他一本。
倘若是真造反,那圣人杀了安禄山也不亏,倘若是假造反,那安禄山被他找到了这么多证据,死了也就只能算安禄山倒霉。
勤政殿内,李隆基听着杨国忠禀告安禄山造反的罪证面上划过了一丝不耐烦。
“国忠,朕知道你和安禄山的关系不好。”李隆基面无表情,语气中带着警告的意思,“胡儿对朕忠诚,朕心里清楚,胡儿这些年为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对朕有用,是大唐忠臣。”
“你莫要因为一己之私便攀扯胡儿。”李隆基坐在高座上,从上往下俯视着杨国忠。
这些年朝中出了这么多谋逆大案,其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李隆基也不是一无所知。
论起玩弄权术,李隆基才是这些权臣的祖宗。
先前放任这些事情,只不过是李隆基有意为之罢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杜如邻,这些人或许没有谋反,但是他们亲近东宫,犯了帝王的忌讳,李林甫陷害他们,符合李隆基的利益,李隆基乐见其成。
至于杨国忠弄出来的王鉷李林甫谋反案,李隆基当时气愤,可事后也想明白了其中只有几分是真,多半还是杨国忠为了打压政敌弄出来的糟心事。只是金口玉言李隆基已经把处置说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也就罢了。
可安禄山是他的得用臣子,还是一个对自己的皇位毫无威胁的胡人。
李隆基不愿意看到杨国忠陷害安禄山。
杨国忠被李隆基噎的两眼一黑,当即就跪下喊冤:“陛下,这次真不是臣污蔑安禄山,安禄山是当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啊!”
李隆基一脸不信任,就差明晃晃告诉杨国忠“朕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了。
杨国忠被李隆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半天,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奈何李隆基已经认定了杨国忠诬赖安禄山造反,对杨国忠呈上来的种种证据都一概不信。
气得杨国忠都恨不得冲上去掐住李隆基的脖子质问他:你儿子女儿有异心你不是察觉的挺快吗,怎么到了安禄山这,我都把证据给你找来了你都不信?
之前他是做过那么几回没事找事给其他大臣泼脏水的事情,可天地良心,这回他真还没来得及往安禄山身上泼脏水呢。这些证据真是他查出来的证据,不是他伪造的伪证。
奈何杨国忠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一身富贵都寄在李隆基身上,见着李隆基不信也只能悻悻离去,打算召集谋士问一问策再图谋。
总归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皇帝不急他这个宰相急什么。
杨国忠揣着一摞证据闷闷不乐回了相府,他证据确凿去告发安禄山谋反,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心中不快,杨国忠也没心情处理政务了,干脆唤了教坊舞姬来寻欢作乐,还把李龟年请来为他奏乐。
按照宫规,教坊的乐妓寻常不能出宫,只是这些年教坊一再扩张,开元初年只有数百教坊乐妓,如今已经扩充到了五千余人,只有寥寥数百名乐妓能被帝王诏敕进入梨园,大多乐妓只能枯守教坊,从青丝美人熬到容颜不再,而后年老色衰嫁人。
圣人老了,没有精力再去管教坊事务,教坊中的乐妓便也趁机接私活,由乐师领着到权贵富商家中表演,赚些辛苦钱,教坊管事拿了抽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教坊乐妓到权贵家中演出。
杨国忠最爱寻欢作乐,他当宰相就是为了富贵权力,如今权力有了,自然要尽情享受权势的快乐。
他不仅自己看歌舞,还要邀请许多权贵来同他一起看歌舞,美人歌舞,李龟年奏乐,再加上昔日瞧不起自己的那些权贵阿谀奉承,这才是人间顶顶美妙的享受。
安禄山也可以先放一放。
杨国忠的宅院位于宣阳坊东北角,挨着平康坊,鼓声与琵琶声穿过街道,飘入崇义坊西北角的一处小院中。
崇义坊横街北有招福寺,多有文人居于此,三五成群,找一处院子便集会作诗饮酒,谈论朝政。
“杨冰山又设宴歌舞了。”一个嘴里还带着酒气的落魄文人讥讽。
冰山宰相便是杨国忠的外号,有人曾言杨国忠的权势如冰山,看着高耸坚硬,实则如冰山一般见日便化,一针见血指出杨国忠的外强中干。
这话传到杨国忠耳中杨国忠表面上倒是不以为意,私下就不好说了。
随着杨国忠引起公愤越大,这个“冰山宰相”的外号也就越发流传开,成了文人攻讦的蔑称。
院中余下几人也跟着大笑出声,其中一人身形瘦削,棱骨分明,腰板挺得笔直,尽管身上衣裳也只是半旧不新的粗布麻衣,可面上神情却并不颓唐,在一群落魄文人中显得格外不同。
“子美,你先前去拜访赵侍郎之事如何了?”有人举起酒盏冲着杜甫敬了一杯。
众人之中唯有杜甫因着有几分诗名还能偶尔得见一些朝中官员,其他人在长安蹉跎多年,早已经失了盼头。
杜甫苦涩摇摇头,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人打断。
“如今官员任免都由奸相,奸相不点头,谁敢引荐官员?尔等难道不知晓,月前吏部选官,奸相非要让新科进士和待选官员去他府上登记任官,那几个杨家姐妹隔着竹帘看热闹,相貌略差者便要遭她们耻笑取乐……我等文人,竟然成了奸臣佞妇取笑的玩意了!”
此人说到气处,双目通红,把手中酒盏狠狠往书桌上一放,几滴浑浊的酒水溅到袖上也浑然未觉。
“选官任官皆由杨国忠一人说了算,咱们这些人,哪里还能当上官啊,还不如早早回乡算了。”
众人也唏嘘不已,一开始杨国忠上位时候他们还对新相有期待,以为换了新相大唐风气便能焕然一新。
谁知道杨国忠还不如李林甫,李林甫纵然嚣张,可也没做出在府中选官这等荒唐事。
杜甫也目露沮丧,连饮几杯浊酒,只是这酒水实在太淡,落入肚中也没滋没味。
有人偏偏看不惯杜甫这幅孤高模样。
杜甫和他们不同,虽然都是落魄文人,可杜甫好歹有几分名声,又和朝中几个爱诗的朝臣有交游,杜甫《饮中八仙歌》之中“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还当着左相呢。虽说左相权势不能与右相相比,可只要杜甫松口,李适之也能推举杜甫做一个八、九品的外放小官。
甚至看在杜甫的诗名上,只要杜甫愿意低头奉承拿出求人的态度,杨国忠也会愿意给杜甫安排一个官职。
“咱们愿意脚踏实地却走投无路,奈何有人心高气傲,还看不上微末小官呢。”便有人阴阳怪气道。
又有人接过话头:“人家是想要匡扶社稷,自然和咱们这些俗人不同。”
院子内顿时安静了,没人指名道姓,可这句话说出来也和指名道姓没什么区别了。
杜甫苦笑,主动站起身抖抖衣袖,潇洒道:“我今日还要到书坊中校书,便先告辞了。”
还不忘从腰间钱袋中掏出一把铜板,搁到了酒盏旁,这是他该平摊的酒钱。
随后便离开了。
杜甫迈出院门,悠扬的琵琶声从街对面的杨府传出来,朱门外停满了权贵的马车,身后院中那些友人又开始喝酒,热闹讨论着诗赋和朝政,怒骂一顿奸臣。
可谁真正关心社稷呢?
就连这些怒骂奸臣的文人,也只是骂奸臣任人唯亲、蔑视文人,让他们无官可做。
其实杜甫更想同他们谈一谈新出的政令,今岁入夏以后只下了两场小雨,郊外的稻田干死,朝廷却还要加收杂税,这岂不是要逼死百姓。
可他这些昔日友人却并不想谈论这些事情,只愿意聚在一起骂奸臣,还笑他眼高手低,一介布衣不先为自己谋官,反而满嘴江山社稷,愚不可及。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杜甫自嘲又念了一句:“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
他何尝未曾升起过隐居于山水之间,整日快活逍遥的打算呢?月前孟浩然还写信邀请他去漳县隐居,寿安公主在江陵经营多年,如今山南东道的观察使还是张九龄,他倘若去漳县隐居,那就是背靠好友前辈逍遥自在。
可他实在是生了一颗不甘平凡的心啊。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看着路边还未开花的葵藿,一句诗又从口中流出。
可就连葵藿的叶子都朝着太阳,他的天性又怎能轻易改变呢?
想起自己那些见识短浅,只顾自己的“好友”,杜甫又不禁讥讽了一句:“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杜甫摇摇头,这几句也凑不成一首诗,回家后便把这几句诗先写下来吧,说不准再过几日又有了灵感,能将这首诗写完。
倘若是太白兄在此,必定能一口气写完一整首诗。
“如今的范阳城竟然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吗?”
李白皱着眉,站在范阳城的临街小楼上,看着范阳节度使府门处进进出出的人,喃喃自语道。
“孙兄,难道就无人向朝廷禀告安禄山的谋逆之心?”
听到李白的话,站在李白身侧的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吓得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这句话后才松了口气。
孙二郎是个卖马的马商,十分崇拜李白,半月前他在府上招待李白,正巧范阳军中来人找他买马,也不管好坏,一口气就买了所有的马。
赚了一大笔钱的孙二郎高兴之余就宴请自己偶像李白,结果李白酒量太好,他多了两杯喝醉了一不小心把安禄山可能要谋反的事情说漏了嘴。
李白得知之后便非要过来看看究竟,孙二郎担心李白安危,也就提心吊胆陪李白来了一趟范阳。
“唉,这谁知道。”孙二郎压低了声音,“反正安禄山之心,范阳路人皆知,朝中圣人知不知道咱们也无从打听。安禄山的官位是圣人所给,圣人自有道理。”
李白讽刺道:“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节度使本应当保家卫国,安禄山不思抵抗外敌,反而有谋逆之心,圣人用这种人当节度使,反而把寿安公主那样的忠诚之将排挤去剑南。
燕雀栖于梧桐之树,鸳鸾却只能栖在长刺的荆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