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说说笑笑,正要回房。
“……姑姑?”
温夫人脚下顿住,转身看过去。
温从阳一手扶着廊柱,面色煞白。
他发直的目光扫过三位长辈,看清她们的神色,他几乎站不稳,身侧的李如蕙半抱半撑着才能扶住他。
“姑母、老太太、太太……”
温从阳咧嘴笑了笑,说出的字几乎连不成句:“你们……说,是玩笑,玩笑,假的……是吧?”
温从阳没敢听长辈们的回答。
他踉跄跑回自己房中,不顾满院下人惊慌的神色,“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李如蕙就在他身后,险些被门擦着,还一路跑得几乎没了命,气都差点上不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只有高兴。
大爷不会娶纪二姑娘了!
纪大姑娘和大爷互相看不上眼,那她、她不就——
不是大爷丧魂落魄地从她身边走开了,李如蕙几乎没忍住笑出声。
温从阳扶着墙挪到椅子旁边,一下就瘫在了上面。屋里的丫头婆子茫然相望,想上来劝解,又不知才一两刻钟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不敢问大爷,便都看如蕙姑娘。
李如蕙攥着胸口对她们摇头,咬唇叹出一声:“先别问了……让大爷自己安静坐一会吧。”
太太和姑太太一定会追过来看。
她得表现得好些。
李如蕙便不用众人,先亲手倒了杯茶放在温从阳手边,又蹲下身半跪着,伸手替他顺气,口中轻声劝道:“大爷先别自己生闷气,到底怎么样,还是问过老太太和太太再说啊。老太太、太太一向最疼大爷,姑太太也快把大爷当亲儿子看,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倒是大爷才说了一句话,就这么赌气走了,反叫老太太和太太担心。大爷还是——”
房门被推开。
温夫人与何夫人看见的,便是温从阳的色如死灰、李如蕙的耐心劝慰,和其余人的手足无措、不说不动。
何夫人便先骂了一句:“养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又忙进去拉住儿子的手,急着骂道:“你这孩子,差点把老太太吓坏了!你姑妈来了,你也不说问句好就使脸子走了?还不快给你姑妈赔罪!”
温夫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劝一劝侄子,又不知从何劝起。孩子从小喜欢明遥,也是她们做长辈的先暗示了两个孩子会成亲,现今却又换人,到底是言而无信了。可她也着实没了别的办法……
何夫人说不动儿子,急得上手揪他的耳朵。温从阳吃了一疼,眼睛动了动,瞧见姑妈在,立刻起身走过去!
“姑姑!姑姑!姑姑!”
他扑倒在姑母身前,抖着手攥住姑母的裙子,声音沙哑:“不是说好了……是遥妹妹吗?”
温夫人还没开口,何夫人又更急了:“谁和你说好了是二姑娘?你这孩子,自己会错了意,怎么反怪到你姑妈身上?”
温从阳愣住了。
他想说从去年春天到昨天为止,明明所有人的意思都是他会和遥妹妹成亲,连两家的下人都人人清楚。可他想说出实证,却发现的确……根本没有人明明白白地对他说过:你会娶安国公府纪家的二姑娘!母亲没有,祖母没有……连姑母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趁儿子还在愣神,何夫人忙把姑太太请出屋外,赔罪道:“从阳小孩子家,叫我们平常惯坏了,竟不知道好赖轻重,真是越大越糊涂了!他一时犯浑,请姑太太别放在心上……姑太太只管放心,他明儿就能明白过来,下一个吉日,这里一定到安国公府提亲!”
温夫人无话可劝,只能说:“辛苦嫂子了。”
“哎呦,什么辛苦……这哪儿是姑太太的不是呢……”四下看了看,何夫人点两个体面媳妇先送姑太太回老太太那去,“我得说说这臭小子!还要请姑太太替我和老太太告罪。”
温夫人回到了母亲身边。
张老夫人三十三岁才得了她,她是家中幼女幼妹,唯一的女孩子,兄长比她了大十一岁,嫂子看她也和亲妹妹差不多,在闺中受尽了宠爱,偏偏所嫁非人。虽然现今尊荣无缺,身为国公夫人,除非见到皇亲国戚,否则在外几乎不用低头,可生活又哪里这么简单。
明遥长大前,每每只有回到娘家,她才能感到片刻放松。
可若明达与从阳的婚事当真不顺……今后再回到娘这里,她……还有脸面再见哥哥嫂子吗?
温夫人稍微对娘吐露了担心。
但张老夫人笑道:“从阳只是一时的年轻意气罢了,你不用太悬心。谁年轻不犯傻?像你……当年还觉得不难忍婆婆刁难、丈夫花心,和我夸下海口……可慧儿啊,这些年,你过得不舒心,娘如何不清楚……”
她说着收了笑,心疼摸着女儿的脸。
“那不也是……为了避选太子妃妾吗。”温慧反而笑了,低声说,“先皇后的父亲还是齐国公呢,也与陛下情分平常,直到齐国公去了,才终于得了六殿下,好光景也不长,人才三十四就走了,没能看见六殿下长大……”
大周开国封赏功臣,共封六国公、二十一侯、三伯,其中,只有镇国公府、安国公府和八家侯爵为世袭罔替之封。
但开国未及十年,便有三国公、十四侯爵和两伯爵卷进了谋反案里,有些被满门抄斩甚至夷了三族,有些是本人斩首,还留得了家小,还有少数几个只是除爵夺官,未伤及性命。
那一年后,京中只剩安国公府、齐国公府和理国公府三家国公府邸。
齐国公府与理国公府一样都是降等袭爵。但二十年前,齐国侯率军收复了南越,先帝又加封他为齐国公,其女邓氏被选为太子妃。
九年前,今上登基,太子妃自是被册为皇后。
又三年,齐国公病逝,邓皇后不久便得了一胎,生下六皇子。
今上终于得了嫡子,自是国朝欢庆的大喜事。可生育损害了皇后的身体,不过三四载,她便撒手人寰。
温慧与邓皇后在闺中时性情不大相合,关系便不算太好,是各自成婚后,往来才多了些。温夫人因此深知邓皇后多年在公婆、丈夫、宠妾之中的艰辛,几乎多过她的十倍。有时她深夜自苦,想到一国之母亦免不了寻常女子的心酸……也觉可怜可叹。
“可惜我与淑妃娘娘素无交情,也没借口入宫看望六殿下……”
邓皇后仙逝之后,便是刘淑妃掌六宫事。
刘淑妃宫人出身,与陛下相伴已逾二十年,圣宠未见稍衰。陛下共七子五女,有四子两女为刘淑妃所出,皇长子今已弱冠,得封秦王,于二月入户部习学,显然陛下有意储位……
温慧问母亲:“哥哥嫂子近日可问过齐国侯吗?”
齐国侯是邓皇后的幼弟,今年才二十有三,由邓皇后生前做主,娶了宫中三皇子的姨母、即李贤妃的幼妹、也即工部尚书之女。
“你也知道咱们家男人的性子,”张老夫人笑道,“你哥哥才不想掺和这夺嫡的事呢,他躲着齐国公府还来不及,还去问吗?倒是你老爷,向来有心,他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温慧也疑惑起来,“偶尔听他言语里,倒像是一心要劝谏陛下立嫡,可他又不说让我多亲近邓家……”
张老夫人便道:“他那心眼子比八百个还多!你便厌他,也多盯着些,别叫他弄出祸事,难免牵连了你呀!”
和母亲兄嫂用过晚饭,温夫人方才回府。
送走妹妹,理国伯立刻就沉了脸。他杀到儿子房中,把人从床上揪起来,对着脸便是一巴掌:“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看儿子挨了打还是愣愣的,也不说话,他更怒道:“明达是你亲表姐,是你姑姑的亲女儿!你混账不上进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亲疏远近都不分,只为你姑父妾出的孩子不要亲表姐,岂不是伤了你姑姑和你祖母的心?你不吃不喝,做出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
何夫人紧赶慢赶才跑过来,还没站稳,便看见儿子歪着身子跪在地上,脸已肿了半边。她忙叫女儿的奶娘快把姑娘带走,便上去拽丈夫的衣襟:“老爷,好好的喜事,有话你慢慢说呀,动这么大的火——”
“都是你们惯的!”理国伯一把扯开夫人,“你看他这副样子,家里还‘喜’什么‘喜’!”
“老爷……父亲!”温从阳却膝行向往日躲避不及的父亲,磕头央求,“父亲,就让我再问问姑母吧……让我再——”
“你还想问什么废话?!”理国伯一脚又踹在儿子肩膀上。
温从阳扑倒在地。
虽然并未喊痛,但他面色扭曲,额角冷汗直冒,显然是疼得很了。
何夫人忙与丫头婆子们又是拉,又是劝,都急得额头出汗。但温从阳被踢打得蜷起身子,也不肯说出一句服软的话。何夫人今天虽然高兴,也不是没有遗憾,心疼儿子要娶不到喜欢的姑娘了,可见他竟这样,她真是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还遗憾什么!
还没成亲,就能为了她这样,真成了亲,岂不真把爹娘长辈全都忘了!
儿子这般的犟,理国伯也越打越气。他手上脚上渐渐没了轻重,又兼气上头顶,眼前一花,一眼没看准,脚便往儿子心口踹了上去。
何夫人惊叫一声,忙要以身去拦,却有人比她更快。
李如蕙扑到太太和大爷身前,用胳膊挡住了这一下。
只听一声脆响,她人已昏死过去。
满院寂静。
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把断了胳膊、面无血色的如蕙抬到榻上,何夫人已忙让人去请太医。看了一会正握着那丫头的手嚎啕大哭的儿子,理国伯留下一句“还是个多情种子”,自己甩袖出了院门。
给李如蕙接好骨头已是半夜。
请来的太医常在各高门行走,对夜里被找来给一个丫头接臂骨没露出丝毫好奇,更没多看一眼一直随身伴着、不肯离开一步、脸还青紫着的温大爷。
处理完成,他例行留下医嘱:“病人骨头共折了三处,都不算轻,还有擦伤、淤血,一定要精心养护,这手可万不能轻动,更不能医生不在场,便私自拆了这吊臂带……”
温从阳从没似此刻好学过,不但太医说一句,他重复一句,认真记下,还忙叫人拿笔纸来,请太医都详细写上。
太医本没想到还要给一个丫头留什么字纸,但医者仁心,受人之托,他又收人钱财……自然一一写下了。
温从阳又在旁踌躇。
太医一看便知这小爷想问什么,便叹道:“晚生只能说静心养护着,病人的手还能照常使用,但会不会留下症候,将来还能不能做精细活计,晚生不敢保证。大爷也可以另请高明再来看诊。”
过了一会,温从阳才说一句:“多谢供奉。”送人出门。
他在院门又呆站了有半刻,才鼓起胆气转身回去。
如蕙姐姐要因他落下症候了。
如蕙姐姐伤的还是右手……只怕今后,再也绣不出全家最好的花样了。
两行泪又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头拿袖子抹脸,朦胧听见娘在喊他,便回头看。
何夫人抓住儿子的手先问:“太医怎么说?你身上可有不妥当?”
温从阳张了张嘴:“没叫太医给我看……”他忙说:“娘,如蕙姐姐的手——”
“好个傻子!如蕙折了手,你就没挨打?你不紧着看一看,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还怎么活?”
何夫人急得又骂院子里的人:“如蕙躺下了,你们就都傻了,没用了?还不快去把太医给请回来!!!”
太医才走出不到一里路,便又被请回了“永福院”。他看了温大爷身上,果然除了红肿青紫等外伤,还有肋骨裂了两根,左边一根,右边两根,幸好裂得都不厉害,没有伤及肺腑。
何夫人心疼得直掉泪,也顾不得怕惊扰老太太了,叫人这就把消息告诉去。
理国伯已被六十八岁的老母亲骂了半夜。好容易张老夫人实在骂不动了,才想叫他先滚,这消息一送来,听见孙子骨头断了三根,气得她又有了精神,举着拐棍把儿子揍了一顿。
理国伯心里也后怕,老老实实挨了老母亲这一顿打。
太医治完了温大爷,又来治理国伯——这位的骨头倒没断。
他直到近四更才得走,还额外收了极厚的一个红封儿回去。
折腾了整整一日,何夫人也着实没了力气。
她瘫坐在儿子床边,看了他半日,伤心说:“今儿是你的三根骨头和如蕙的一只手,你再犟,还要惹出什么?”
温从阳想说不是他在闹,更不是他惹了事,是……是他们一起骗了他!
但看到母亲肿得核桃一样的双眼,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下了快两日春雨,天终于放了晴。
饱睡近十一个小时,纪明遥精神饱满起床,例行出门给太太请安。
算上今天,她已经有足足四天没见到徐老夫人了,真是神清气爽。昨天下午安国公还派人来说,徐老夫人要安静养病,孙男孙女暂且都不用去请安……她晚上真的多吃了一碗饭!
“今儿投壶吧。”纪明遥对碧月笑道,“还摆在院子里,你们想玩也来玩。”
连续两三天多吃了不少,还熬夜、作息不规律,她是该运动起来了。
今天的请安路上没有人特意等着拦她。
纪明遥的手指拂过轻软的海棠花瓣,心里随便猜着,是纪明德是真的学乖了,还是她还不知道换亲的事?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她的婚事与纪明德无关。
她也照旧懒得和纪明德装姐妹和睦。
仍是准点迈进房门。饶过屏风,纪明遥还没问安,便被温夫人叫到身边坐下。
温夫人笑道:“老太太那里不用人去,你们早晚先跟着我吃饭吧。”
纪明德忙笑道:“许久没和太太用饭了呢。”
温夫人一笑,并没接她的话,只搂住明遥,问明宜的功课:“你晚饭后留下,我看看你的书字。”
纪明宜忙说:“是。”
温夫人又问纪明丰:“《鹿柴》和《枫桥夜泊》,你可都背会了?”
“会了!”纪明丰忙站起来,朗声背道,“空山不见人,但、但闻人语响——”
他还算顺当地背完这两首诗,丫鬟们也在堂屋摆好了饭。
温夫人叫他过来,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笑道:“很好。你午睡后带书过来,我再教你两首。”
“是!多谢太太!”纪明丰挺直着腰,激动得大声说。
纪明遥稍稍向后躲了躲,没叫这个幼弟的口水喷在自己身上。
纪明宜在下首偷偷对她划脸。
纪明遥皱皱鼻子,也对她笑。
温夫人带孩子们到堂屋吃饭,落座前,对纪明远说:“这两日你且别去崔家。”
纪明远没问为什么,只应了声“是”,待母亲和两位姐姐先坐好,才自己坐下。
太太动筷,桌上无人闲话,纪明德也只好安静吃饭。
又是食不知味的一顿饭。
好容易二姐姐吃完,大家洗手漱了口,纪明远和纪明宜告退去上学,纪明丰也告退跟张姨娘回去了……眼看是个机会,纪明德才要开口,便听太太命她:“你也去罢。”
纪明德的话便都闷在了胸口。
她只能听命告退。
出了院子,她狠锤了胸前几下才缓过气,命奶娘:“快去想办法再打听出来,这几日安庆堂和太太屋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昨儿上午崔翰林一大早来了,却是二姐姐去的正院?太太回理国府又是做什么去了?还有,为什么正院又把东厢房收拾起来了?全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奶娘忙先答应着“是”,才瞅着她的面色说:“昨儿和人打听了那些,已是把外头的银子都用了……”
“五六两银子十几吊钱,都用光了?”纪明德惊问。
奶娘苦着脸:“姑娘啊,问的都是各处要紧的大爷娘子们,不多花些,人家哪肯开口。”
姑娘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例是不少,可也实在禁不住这么花销!
纪明德顿了一会,狠下心:“把老爷上月给我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一定得打听清楚才行!”
“大姐姐要搬回来住了?”纪明遥震惊。
“嗯,”温夫人平淡说,“她从三岁离了我身边,眼看要出阁了,我舍不得,想接回来住一年半载,老爷应了。”
是“老爷应了”,不是“老太太应了”。
纪明遥直觉区分出了这里的不同。
温夫人不与她多说这个,笑道:“趁回事的人还没来,咱们说说你的陪嫁。”
纪明遥更震惊了:“这会子就说吗?”
亲事……不是都还没彻底定准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