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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陈敷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好奇问,“那当真有用?”
显金不喜欢吃菌菇,把枞树菇藏到饭碗最下方,先吃辣豆腐和茼蒿菜,笑道,“有用!当真就没发生过险情了!”
爽朗笑起来,“然我则以为,前面的桥垮掉全因用的料不好、人工不专心,后来这座狮子桥因是泾县官田湖区的名臣蔡悬出资主持修建的,下面人不敢糊弄,用料坚固、人工认真,这桥才没塌!”
“至于什么文殊菩萨、狮虎相争,不过是当地主官为吸引游人搞的噱头哇!”
陈敷赶紧“嘘”一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赶紧拿筷子敲一敲木头桌面,“三清道长,无量天尊,小儿无知,口说大话,千万勿怪!”
显金很想提醒他,文殊菩萨是佛家的,三清道长是道家的,你咋个用前朝的剑斩今朝的官儿……
陈敷又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提醒在前头,“得吃!吃素本就选择少,若还挑食,这三年就别过了!”
显金默默把藏在饭里的另一块蘑菇翻出来。
陈笺方低着头,静静地听,嘴角一直擎着笑。
陈敷面色和煦地关怀完继女,余光扫到陈笺方,登时吹眉毛瞪眼。
明明张妈一早就把这崽子的饭备好了!
偏生他今日回来得十分晚,张妈准备的饭菜全冷了,就只能大家一起吃晚饭了——这厮,是不是特意等着和金姐儿抢食吃来着?!
特意给金姐儿买的枞树菇呢!
这东西就只有三月和九月有,专门请小稻香找人帮忙进山挖的呢!
陈敷冷哼一声。
陈笺方余光扫了眼自家三叔,心头颇有些莫名,又听一声冷哼,夹菜的手便抖了抖。
既然贺姑娘不爱吃菌菇,那他……
陈笺方转手夹起枞树菇。
陈敷:“???”
这崽子是不是想故意气死他!?
一顿饭,陈敷吃得千疮百孔,既怜惜死在陈笺方嘴下的枞树菇,又暗恨金姐儿不识货,吃完了便心力交瘁地嚷着进屋休息了。
显金预备帮忙张妈收拾碗筷,张妈妈不耐烦,“去去去,你洗了我还得洗一遍……水给你放好了,干净衣裳也收拾好了,先去把一身尘气洗干净。”
该说不说,张妈照顾人是专业的,手脚麻利做事干净,除了喜欢一边骂一边做,可谓完美。
显金舒舒服服泡完澡,拿柳枝和牙粉认认真真漱了口,换了身干净的深绛色短袄和同色褶裙,再踩双暖和舒服的棉鞋,锁儿磨了墨,又铺开了一张四尺的撒金堂纸,显金端起软毫,却不知从何下笔。
毕竟是长期契书。
跟与蒙馆、私塾馆长签的买卖合同不一样,也和小曹村签订的垄断合同不一样,和尚记印刷行签的这个文书,东西有点多。
私塾蒙馆是买卖关系,银货两讫即可;小曹村是外包关系,陈记是绝对甲方;而和尚老板是同盟联盟关系,文书里一旦措辞不到位,后患无穷。
显金当然相信尚老板的人品,但她更相信金钱和时间的力量。
亲兄弟合伙做生意,尚且争得个天昏地暗。
何况她和尚老板?
显金琢磨片刻后,收拾东西便往陈家藏书阁去——就算陈家的藏书不多,也总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若实在在陈家找不到有用的参考文献,明日一早还能去青城山院临时抱佛脚。
陈家藏书阁旁有棵经年的樱桃树,如今花开花谢,只留下蔫黄的花瓣。
樱花好看,浓淡相宜又粉嫩清雅,显金一直对这类花很有好感。
显金无不遗憾地嘟囔一句,“……花期也太短了吧……”
“是你走得太久了。”
抄手游廊外,一人着素衣长衫,手提灯笼,缓步而来。

第64章 什么意思
显金转过头去,见陈笺方步履平缓,已换下白日进学的长衫素衣,穿了一件看上去就很舒服暖和的绸袄,外披了件米黄直领罩衫。
显金眼神落在罩衫襟口处的盘扣上。
请错客了,盘扣扣反了。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显金心头思忖,面上笑起来,“……确比预料中的时间要长些,原预备走五个镇,五六天就能回来,谁知到了云岭镇,秦夫子给了名帖介绍去榔桥镇找汪夫子,汪夫子又给了名帖去桃花潭镇找刘夫子……一个牵扯一个,这不日子就长了吗?”
显金边说,边让出一条道,“这么晚了,您到哪儿去呢?”
陈笺方沉稳开口,“去藏书阁,明日要考文章,今晚先去翻一翻。”
又是个临时抱佛教的!
显金笑起来。
陈笺方再问,“贺姑娘也去藏书阁?”
显金笑着点头,“……契约文书有些措辞不灵光,想再琢磨琢磨。”
陈笺方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迈步朝前走,“契约文书?”
显金便将尚老板那一通神操作说了出来,陈笺方怔愣之后,语气十分感慨,“……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找准方式方法,便可敢为人先、一本万利……”
显金笑起来,“我们做生意的,做的就是个脑子——我不信陈记的纸和宋记的纸能有什么天大地别,做生意做到最后,拼的是谁脑子活、消息灵、胆子大,谁就赚钱。”
想起古代士大夫对商道的轻视,一来是商道兴盛,不可避免地会压缩农耕劳力,将对农林粮草等立国之本造成冲击;
二来嘛……看传世故事就能看出,世人皆推崇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鱼跃龙门的刻苦,不太赞同走“偏门左道”就轻易赚得铜臭银子的故事,归根到底,古代更看重“努力”“勤奋”之类的后天美德,而非“聪慧”“投机”之类的先天特质……
若说到先天聪慧,总会跟上“伤仲永”一类叫人惋惜的结局。
二人一时无话,陈笺方将灯笼往上提了提,光正好照在两个人的路上,没多时二人便到了藏书阁,里间点了三盏罩着琉璃灯罩的油灯。
灯光昏黄,不甚明亮,显金夜盲,扶着摆书的木架,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凑拢看书封上的字。
小姑娘鼻尖都快挨上书皮了。
陈笺方将灯笼尽力抬高。
显金这才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字,在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转头看陈笺方手上空空如也。
陈笺方低声解释,“我忘记了,我们家藏书阁里没有《四书集注》。”
显金看了眼这一个书架子就能放完的寥寥数十本书……
这才多少本书?
这都记不住?
怎么考上举人的?
嘿嘿,还希望之星呢!
显金想起刚刚自己猜古人对勤奋与天赋之间的论调,不由暗自下结论:
看来希望之星一定背后十分勤奋,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
陈笺方自然听不见显金内心腹诽,尽职尽责地充当灯架子,跟在显金身后出了藏书阁,向外两步后,突然扬起头,指了指头顶不远处的深绿樱叶丛,“快看,树顶上还有一两朵开得正艳的樱桃花。”
显金眯着眼啥看不到,陈笺方将灯笼高举过头顶,显金一下子眼前就亮起来,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两朵小小的粉白剔透的花儿正藏在郁郁葱葱的树叶子丛中,便笃定道,“这两朵是等着我回来呢。”
陈笺方比先前笑得开怀,“六月樱桃结果,若你还要出门,我请张妈妈专为你攒一小盒冻在井口。”
显金想了想,笑道,“……直到年底,都不出去了!贪多嚼不烂,咱们县城的生意都做不完,再远也没这个本事了!”
年底出去是要去收料子,这是常事,且一年出去跑放两回,已经很痛快了!
显金无比感恩陈家瞿老夫人的开明、陈敷为她背书、铺子里伙计们立得起顶得住、尚老板十天二十场酒的舍命陪君子……但凡少了一样,她都没办法离开铺子半步。
这次出去,当然是为抄底描红本市场,然则显金更多的,是从外出行走中,加深对这个朝代的认知,也不断开放对这个朝代的接纳——比如,秀才也是能写虐心小说的,比如谈生意喝酒时,也有人劝有人躲,有人捧哏有人逗哏,再比如一江之隔的泾县渡船是青布松江船,而对岸的太平府则是敞口榆木船……
显金主动出击,将这幅名为“大魏”的真实画卷在眼前缓缓拉开。
原本闯入异世而生出的实感,由六七分渐渐变为了八九分。
显金抿了抿唇,未曾注意到,陈笺方听到答案后默默松了口长气。
——一连三日,他去铺子上讲课,都没见到显金。
旁敲侧击问了张妈,张妈只说显金出门做生意了;又问董管事,董管事目光如炬,直接笑眯眯地反问他,“做掌柜的,出趟门办点差事实属常有,您找金姐儿可有急事?”
他是长房独子,她是三房的人;他在读书,她在管铺子;他以后要科举入仕,她以后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们如今唯一的交集,就是同住在一处宅子里。
除却此,再无交点。
他没什么立场,对显金的去向刨根问底。
陈笺方仿佛感到董管事头顶那三根毛都对他产生了怀疑,便随口敷衍两句后,再不敢在董管事面前问起此事。
最后,还是三叔陈敷当了筛子。
一日吃早餐,三叔陈敷十分落拓地喝着燕窝粥,意兴阑珊地担忧,“……也不知金崽吃好不好?好多镇上可没驿站的,也不知他们够不够聪明,索性短租个庄头好好休息……”
他才知,原来显金跟着水西大街东口的那位印刷行尚老板,跑便泾县周边的镇上卖描红本去了。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祖母将显金召回了宣州……
陈笺方借着黑暗,目光在显金面上转了一圈,少女的精神仍旧很饱满,可明显有哪里不一样了……开阔了……放松了……更……明朗了……
陈笺方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小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下回贺姑娘出远门,可多带一些人……”
显金大剌剌点头,“我正有此意!下回出门,我要将李师傅、张妈妈都带上!还有三爷——他有只狗鼻子,找好吃的最厉害了!”
陈笺方:“……”
他竟输给了三叔。
因为一只鼻子。
陈笺方默默将灯笼提得高高的,含着笑,一路无话地将少女送到她逼仄狭小的门廊前。
第二日清早,显金睡了个大懒觉,总算将一连几日赶路的疲乏睡过去,刚迷迷瞪瞪坐起身来,便听张妈扯着嗓子在外间叫道,“这是谁呀!怎的把书放在门廊口啊!也不怕半夜下雨!”
显金揉揉眼睛。
张妈絮絮叨叨推门而入。
显金接过张妈手上那本厚厚的书,书封上明白写着“大魏律会卷”几个大字。
书里夹着东西。
显金翻开,里面夹着一朵粉白剔透又瘦削明净的樱花干花。
这一页,正好在说些什么“凡买卖诸物两不和同及贩鬻之徒,买卖公平公正,在旁高下竞价,以相惑乱而取利者,笞四十”之类关于律法中商道的规定。
写契书最好的参考,不就是律法吗?
显金将那朵干花拿了出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还有股淡淡的碳气。
是……是昨晚用炭火高温烤制,新做成吧?
显金拿着那朵干花,神色间有些无措地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蹙眉问道,“咋的了?”
显金愣了愣,方迷迷糊糊开口,“咱们大魏送姑娘花儿是什么意思呀?”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第65章 重温噩梦
张妈妈愣了愣之后,探过头看了显金手里的干花,笑得了然,“噢,二郎做的干花!说是山院布置的课业,咱院子里的人都有,送了我一朵迎春花,锁儿是一只小小的桃花,连三爷和李师傅、周师傅几人都有。”
小小的樱花,静静地躺在显金骨节分明的手掌心中。
显金略有怔忡,隔了一会儿,方舒口气,笑出来。
还好还好,这要是真牵扯进去,瞿老夫人恐怕能把她嚼碎,和水吞了!
显金把手中的干花重新夹回《大魏律会卷》,将这朵瘦削剔透的永存美丽的樱花当作日日伴在左右的书签吧。
干花有用,《大魏律会卷》这本大部头更有用。显金将其中涉及商贾的律法,特意拿软毫誊抄下来,照着律法规定,草拟了一份两方协议,粗粗二十八项,笼统地规定了陈记、尚记各自权利义务,其下六十七小项具体阐述了其中内容。
其实主要是对双方进行约束,比如,陈记纸行所需印刷业务需全部交由尚记印刷行制作,应以市场价格收费,再比如,尚记印刷行应在几年几月拓展为几台印机,可承接多少业务,并承诺在几年内不承接除陈记纸行以外纸行的印刷业务。
显金洋洋洒洒将契书草拟下来,第一遍复盘觉得面面俱到,自己没去学法,真是法律界的重大损失;第二遍再看,觉得哪儿哪儿都是bug,自己没去学法,真是显金后退一小步,司法事业前进一大步……
最后,显金拿着打满补丁的契书亲去尚记印刷行。
尚老板将契书拿得老远,眯着眼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便拿起笔“唰唰唰”签下自己大名,又从一堆木楔子模具下翻出一层灰的印章摁在结尾。
显金:“……”
“您仔细看了吗?”显金哭笑不得。
尚老板笑眯眯反问,“小贺掌柜可会坑骗小老儿?”
显金失笑,“……那可说不准。”
尚老板笑起来,手拍在鼓鼓的肚子上,语气豁达,“这人与人间,坑骗一次尚且可勉强交往,坑骗二次便要起戒备之心,坑骗三次便可挥刀斩往来、再不复从前……付出点代价,认清一个人,说起来,是小老儿赚了。”
颇有些前世她老爹做生意的真章。
契约精神,放在前世,各项规章完备,各个部门齐全,自然可得到很好地执行落实,可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古代封建时代,契约精神归根究底,还是在考验人性——契书写得再天花乱坠、面面俱到,若官府衙门不给力,谁去强制履行赔偿义务?难道要苦主自己去?那这和没有契书又有何区别?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铺子上便提笔在乔山长那份《商道浩荡行者至论》心得批注上又加了一段,“商利益于民,若有负欠钱债等项事情,止许于所在官司陈告,提问发落。”,想了想到底是拿上这满满当当的折纸又亲去了一趟青城山院——
她拿不准乔山长送一篇策论给她是几个意思,但多年应试教育让她养成看了篇东西,就必须得写点什么、悟点什么,才算是看过留痕的习惯。
毕竟华夏儿女拥有爱做笔记的基因……
在出泾县之前,显金本着做作业的心态看策论写批注,后来一字一句翻下来,竟觉得这篇卷宗读起来还蛮有意思的,像是重回做毕业设计天天翻文献的时候,便有时想起什么就向上加一两句话,批注越写越长,显金索性用软毫笔整理誊抄一份,认真装裱,打眼望过去很像那么回事。
“……这是你,写的?”
乔放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翻阅显金呈递上来的批注心得,颇为惊讶。
这得有四五千字吧?
行文架构极有条理,其中有针对宝元所写内容另辟蹊径,提出的另类见解;也有因宝元原稿发散开来的一些畅想与建议;还有些明显是因在实际生活、买卖中存有的问题而想出的解决办法……
乔放之大惊!
若非小贺掌柜亲手递给他,他绝对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小姑娘之手!文风严谨、架构鲜明、论点突出且有案例实例支撑,单从内容来看,这篇文章就算放到院试,甚至乡试考场上去,都能被点上!
就算点不到第一等,却绝不会落第!
当然,肯定还存有其他许多问题……
比如文章略显单薄,虽有实例支撑,但无典故出处支撑;比如对现行权法略有生疏,有些一看便是笔者本人的猜测猜想;
再比如……
乔放之蹙眉头,将这三四页的稿子翻来覆去又看一遍,语气恨铁不成钢,“……怎么那么多错字?字儿也写得不好!软趴趴的,跟一群要死的河虾似的!没有一点风骨气度!”
又问显金,“你二哥帮你看过没?”
显金正被训得一张脸胀得通红,被猛地这么一问,不由迟疑,什么二哥?
乔放之加重语气,“二郎!笺方!”
显金方恍然大悟。
原是从陈敷那里论的关系!
显金忙摇摇头,“倒是没有,二郎课业繁重,且这只是小儿闲暇拙见,厚颜呈递于您,只是因您递与小儿阅学的那篇策论实在叫人感触良多……小儿此文尚且不成气候,便未去叨扰二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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