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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选了一个靠近窗棂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芦管笔、小砚台与裁装到位的“草稿本”,打开乔山长亲笔所作的卷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翻看《说文解字》挨个儿释意。
乔徽选了一张与显金相邻的桌子,待看清显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让贺显金批正他的经义卷子?
一下午,二人无话,显金做文言文翻译题做得极为专注,乔徽半晌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便索性挑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下去了。
这篇经义洋洋洒洒四千余字,经文言文对照翻译,更是浩浩荡荡几大篇,显金握着芦管笔,埋头“唰唰唰”地写,隔了一会儿将翻译出的一整段话通读一遍,芦管笔头点在额角作思考状后,又埋头紧随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话。
一炷香燃尽,显金起身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提起水壶问乔徽,“您要喝点水吗?”
乔徽正口渴,眼睛黏在书上,便伸了个青釉茶盏过去。
显金低头一看,茶盏里漂着枸杞、红枣、薏仁和莲子,属于既美白又排湿还清热,养生三件套齐活儿了。
再看乔徽刀削似锋利的下颌与宽阔舒朗的额头,不由被这猛男反差萌逗笑,“您要不要还加点冰糖?冰糖清热润肺,也是个好东西。”
乔徽眼睛这才从书上离开。
他……他就不爱喝茶怎么了……
跟喝药有什么区别……
偏生读书圈里奉行喝茶,谁喝茶谁是文雅人,有些学生为突出一个合群,便早上一杯浓茶,中午一杯浓茶,晚上一杯浓茶——提没提神先不说,他深觉此人快被浓茶腌入味了。
他偏不。
他想喝啥就喝啥,谁也别管。
乔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那敢请好,您尽可放!我就爱喝口甜的!”
显金哈哈笑起来,单手拎茶壶给他冲了半盏热水,递到乔徽面前,“那我记着,下回给您带上。”
乔徽总算找到说话的由头,一边翻书,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个描红本……”
显金抬头看他。
乔徽清清嗓门,“你那个描红本,考虑用更便宜的竹纸吗?其实很多书生练字,并不拘于用什么纸?用什么墨?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
“像博儿一样不知疾苦的乡绅少爷,在读书人里自然占多数,可也有许多出身贫寒的小户子弟……他们自起跑,就输了很长一截。”
乔徽不看书,便恭恭敬敬地把书合上,又自嘲似的笑一笑,“这个建议由我说出口,或许属实讽刺。”
出身清流名门、清贵世家,他自然无经济累赘之烦恼。
他没有这些烦恼,不代表他不知道。
青城山院的书生,自有乔家庇护,无论通过何种方法,真正有才学之人,自然无需为经济生活担忧。
但那些青城山院看不到的地方呢?
如果学习,只能是有钱人的游戏,那么,寒门之子,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走出来?
乔徽承认,就像他不爱喝茶、爱喝甜水,他向来反骨另类。
但,他好像在眼前这位贺掌柜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反骨和隐藏在市侩里的那腔孤勇。
显金神情变得严肃。
乔徽却一仰头,双手背在脑后,表情恢复为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意气风发,“……我只是希望那些人能给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公公正正地比一场罢了!吾之戏言,仅作参考,仅作参考啊!”
显金表情松动。
窗棂的杂草被风吹动,显金的鼻尖轻嗅,不由蹙眉,她怎么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梅子酒味?
风也将显金案头的卷宗吹动。
乔徽挑眉远看,隐约看到这姑娘写了长长一段批注,“……笔者大善,达则兼济天下,不那么达,则能济几个是几个,此为商道。”

第60章 干死他们
茅屋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来,看到显金,反应大抵相似,先是一愣,接着脸皮一红,顺势拿书挡住脸,作出一副正气凛然且生人勿近的样子。
显金:“……”
知道的,晓得她是在山院的藏书阁。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落进男大学生的盘丝洞了。
钟声再响三下,茅屋藏书里的人越来越多,饶是显金脸皮够厚、见识够广,也略微抵挡不住男大学生们若有若无的目光,再低头看看卷宗,四千多字的文言文,就算是点读机,也得给点翻译时间吧?
左右有书封,无事就能来,显金索性阖上卷宗,预备走了。
乔徽看了眼被重新郑重装裱的卷宗,心头大为熨帖,压低声音道,“……你看的什么?”
四周都静静的,显金也放轻声音,“山长给我的指点。”
乔徽掩饰住嘴角的笑意,“那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显金大囧。
这很难评啊。
乔山长可是探花郎,她算个什么屎壳郎?
乔徽轻咳一声,蹙眉正经道,“有一说一即可,不骄方能师人之长,而自成其学……”
显金本已站起身来,却被乔徽喊住,又听他噼里啪啦说一通,周遭男大学生的目光像交缠的蛛网,企图网住她这只屎壳郎……
显金本来准备草草给戴个高帽就赶紧跑,却低头看了眼这折成三叠的卷宗……
乔山长写了那么多字……
甚至还特意送到她手上,让她看看……
若她随意奉承,岂非辜负山长一片心意?
显金想了想,还是决定遵从内心,低声道,“文章很好,文采华丽、用字精准、结构清明,却有一点……”
显金顿了顿。
乔徽“嗯”了一声。
显金笑起来,眸光明媚坦诚,笑意抵达眼底,“既是议商,那么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是钱的事儿——文章里,好似对‘银子’的概念略有局限。”
说白了,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将商道从古至今的延展解释得非常清晰,但……这就是篇纯理论文章,只通天线,不接地气,从实践而言,没什么大的指导意义。
特别是对于显金这种,手上过生意,实打实赚过银子的真家子来说,这篇文章的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相当于你告诉了她一道好菜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历经几朝渊源流传、有多少人为这道菜吟诗作赋……你就是没告诉她,这道菜应该怎么炒。
归根究底,根源在于,写文章者对钱没什么概念。
这也是上位者,或是读书人的通病。文章里的一贯钱清清楚楚写了,能买几刀纸、能买一方砚台、能买数本古籍;却不清楚,一贯钱能买三石米、十几壶豆油、半扇猪还能附赠一对腰子和一盆血……
商,不仅仅是上层人的商,也是下里巴人的商。
一篇论“商”的文章,应该把两极都考虑进去才对。
显金点到即止,却觉自己僭越,同乔徽笑了笑,“……小儿愚见,不足挂齿!”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收拾完,又抽了两本书,凭借书封顺利借出。
姑娘的背影纤细挺拔,完全配得上那张明朗漂亮的脸。
待背影完全消失时,盘丝洞男大学生,齐齐,长呼一口气。
乔徽紧抿嘴角,脑中细细思索显金话意。
有好事者终于探头问乔徽,“乔大解元,这姑娘衣衫虽不出彩,相貌却是顶尖……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到咱们山院看书来着?是你表妹?堂妹?表姐?堂姐?表姨?小姨?”
快把年轻女眷的亲属关系猜完了,乔徽收回目光,挑眉,言简意赅道,“是你妈。”
显金出山院,西边的天燃起火烧云,霞光万丈,进店子,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拿着描红本与董管事细问。
“……这格子,像是用红墨印的?墨水晕上去,两种颜色岂不是染在一起了?”
董管事笑眯眯地解释,“您尽可放心,这红墨是精挑细选过的,干了便干了,纵算泼一盆水上去也晕不了。”
中年人对视一眼,笑起来,“只知陈记造纸工艺精辟,不知印刷、印染也有所涉猎?”
董管事笑道,“您过奖!术业有专攻,印刷一项,自有其他……”
“董管事!”
显金将布袋子在柜台下放好后,高声打断董管事的后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二人身侧,笑着把董管事支开,“……李师傅好似一直在寻您,您要不进去看看?”
董管事一愣,见显金神容,随即立刻称是,抬步往后院作坊走去。
显金接手,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视两个中年人。
麻青色直缀长衫,松江府的布料,不甚名贵,确是读书人常穿的,脚下蹬皆蹬一双宽口青布鞋,鞋面很新,与直缀长衫像是同一匹布上裁下来的。
这一身是新行头。
显金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顺着董管事的话往下介绍,“……您若是担心这描红本纸张和用墨会晕染,便一定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这册描红本一天七八百本的向外卖,若是不好,早就被人打上门了!”
显金将描红本翻开,让二人摸材质,“您摸摸这纸,用的是什么材质,我就不过多赘述了,大家伙都是懂行的,若不是好东西,我们怎么敢八张四尺宣裁断缝成描红本,卖出五十文的价?”
二人顺着显金的话,上手摸。
其中一个连连点头,“夹连熟宣适合做描红本,韧劲大厚度厚……”
另一个忙胳膊肘撞过去。
显金如未耳闻,低头整理斗柜上摆放的纸张。
二人又问了半天,多半是些技术上的问题,比如多久能作出一百本描红本?是在泾县找的印刷作坊吗?裁剪装订一本描红本需要多少时间、多少人手?
显金皆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啥都答了,实则没一句干货——“这个时间并不固定,若有空就多做一些,没空就少做一些”“泾县的印刷作坊还不错,隔壁淮安府的印刷作坊也有些真东西”“这个也无定数,有时三五天,有时六七天,有时需两三人,有时一个人也可”……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在店子里东看看西看看,最后一人买了一本描红本走。
锁儿向来不背后出人言语,很是个坦荡直白的小姑娘,也被那二人气得脸色涨红,“……逗人玩吗!?绕着掌柜的陪了一下午,问了八百个问题,结果……就买了两个本子!”
显金心里有数,那两人一走就派周二狗紧随其后盯梢,如今周二狗一进店,便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我跟着那两人,拐了三条街,两个街角,你猜他们最后进了哪儿?”
“其他的纸行。”
显金搬了接手泾县作坊以来的账册出来,一边打算盘算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周二狗的话,“让我猜猜,是福顺纸行?还是宋记纸行?我猜是宋记,他们家和我们家一向不对付,如今我们描红本卖得如日中天,他们家又怎么舍得不来分一杯羹?”
周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一口,恶狠狠道,“不要脸的东西!竟来打探消息!”
显金未抬眸,语气平静,“随地吐口水,罚十文钱。狗爷,你在店里存的那半吊钱,早因你写错字扣完了,如今加上这十文,你还倒欠店里十八文。我给您抹个零,算您倒欠店里二十文得了。”
周二狗悲愤。
不仅悲愤,还委屈。
他就一粗人,千辛万苦学写字不算,还不准他吐口水!
那他怎么粗暴地表示愤怒?
写首诗谴责宋记!?
周二狗怒目而视,显金丝毫不为所动,噼里啪啦盘算盘,隔了一会儿,周二狗默默拿出帕子,蹲下身把地上擦干净。
李三顺默默把头别过去。
没骨气的东西!
看他多有记性,第一次因为吐口水被罚钱以后,就再也不在店里吐口水了呢!
董管事一拍大腿,“哎哟”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一进来就问东问西,什么都想知道!就差直接问咱们这东西怎么做的?本钱几何?销量几何……”
董管事向来已将近退休的标准要求自己,不主动惹事,平稳度过泾县的gap年,对人对事皆平和宽容,如今却气狠了,头顶三根毛都立起来了。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他们是不是想学做我们的描红本?!”
董管事怒目圆瞪,压力给到显金,“金姐儿,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显金还在算账。
如今她彻底整顿了泾县铺子上的收支,用的就是当初震慑住瞿老夫人的四角账,收支借贷完全分开,且每日做流水,做到现银日结,逢五十即为整,一旦卖出五十两银子便打包存入公账中,基本不再拿出来使用。
董管事是经年的老家儿,就像教算盘一样,这种收账记账方式,显金教了两遍,董管事自己做了三天,便已彻底上手。
一本账簿做得规范又好打理。
显金没费多少功夫,便将年前年后的收支算了总数。
两三个月的时间,借“盲袋”与描红本,陈记狠赚了好几笔,如今的纯收在六百两上下,除却小曹村与尚老板下一次的结余,账面上还能剩三百余两的现银。
显金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咋办?咱们没办法。描红本这种东西,不似六丈、八丈宣,手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描红本技术不复杂,找好印刷作坊,做起来非常简单,宋记若有心,最多十天,就能推一批描红本上市售卖。”
这年头,又没有专利保护法。
这个闷亏,不吃也得吃。
董管事气得喉咙吹哨,“那就随他们乱搞?!”
显金笑着摇摇头,“那自然不行。他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干死他。”

第61章 你可当真
果如显金所料,不到十日,宋记纸行就推出了依样画葫芦的描红本,同样的田字格,同样的四尺宣裁断缝订在一起,同样八张四尺宣凑成一本描红本,唯一不同的是,宋记卖四十五文,比陈记家的少五文。
董管事自告奋勇地换了身平日决计不穿的绛红色直裰衲衣,前面系上两根豆绿色的带子,看起来是个很鲜艳精神的成熟番茄,还自带两根藤。
“他们决计认不出我来。”
董管事如是说道。
显金迟疑着点点头。
认肯定是认不出,但应该从此就记住了,并且再难忘怀。
锁儿愣愣地问出了显金含在喉咙的疑问,“……董爷,您这身衣裳,是平日就备下的吗……”
否则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又合身?
老头子脸色一变。
显金一口笑闷在胸口。
糟糕,好像……好像发现董管事特殊的爱好了!
宋记离得不远,加之董管事憋着一口气差点泄密的气,脚步如飞,显金感觉自己低头翻一翻《说文解字》的功夫,译了两个字,再一抬头,番茄,哦不,董管事就回来了。
显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纸张,很肯定道,“这纸,用得比我们好。”
陈记用的夹连熟宣,算是中档偏下的纸,单卖的话,一刀大概在四百文的价格,一张纸算来四文钱,加上尚老板与小曹村的工费,陈记描红本的成本大概在四十文上下,利润则在十文出头,比起如丈宣、撒金或桃花笺之类的高档纸,单笔利润非常低,做的是走量的生意。
宋记,用了更好的纸,抬高了成本,却压低了总价,算是变相地通过压低盈利来争抢市场。
同类产品的后来者出现时,第一反应基本都是打价格战——通过压缩自我空间,来挤压对手生存空间,实现恶意竞争。
和显金一开始预料的,基本一致。
显金将宋记的描红本阖上,漫不经心地扔在柜台上,又重新翻开《说文解字》,争取今天将那卷卷宗的最后一段译出来。
董管事紧张问,“如何?”
显金一边对《说文解字》,一边回答董管事,“……两条路,一是不动声色地等待:宋记一个册子的利润绝对不会超过五文钱,我们有小曹村拖底,除了描红本还能有其他利润高的进项拉低扯矮,他们就算加班加点,甚至聘请零工,也会被这区区五文的利润缠住脚步。”
“他们干到后面,就会发现得不偿失,自然会开始转项,咱们继续稳如泰山,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打价格战,除非家大业大,名下有其他能够弥补利润的产业,否则根本打不长,打到最后多半是个“死”字。
跟他耗着,就能把他耗死。
董管事一听就明白了,蹙眉道,“可若是宋记借势做其他生意呢?——谁到纸行来,也不会只为了买两本描红啊!”
不愧是经年的老家儿。
显金赞赏地看了董管事一眼,真是个经验丰富的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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