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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这就是篇读书笔记……交上来表明咱还算用功刻苦,学习习惯养成良好,是个五好拖油瓶。
课后作业,主要表明个态度,压根就没奢望人高等学府校长、业内专家学者认真批阅啊!
谁知道乔山长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当着她面看完了!
如同立处极刑!
显金一张脸快要红到耳朵尖了,比读研时期被导儿揪着耳朵骂“从未见如此烂的论文,我想改,但无从下手”更羞愧……
这真不是她写错字,是后世太简化,导致繁体字不常用啊……这锅,她背,可太重了……
见小姑娘脸红愧疚,乔放之默了默,长长的胡须扫了扫桌面,便将显金的课后作业收回到身后木抽屉里,神情淡淡地给个台阶下,“这些问题,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
显金呆若木鸡,完全理解了周二狗的崩溃。
她亲娘哎!都穿越到异时空的封建时代了,怎么还要写论文啊!

第66章 没法接货
显金的崩溃,在沉默中,被缓慢消化——要这么想,985高等院校的院士级导师,专门开小灶给她布置论文,还当面辱骂、哦不对、修改,属于是吾等八辈子修来的学术福分了……
乔放之将原稿卷宗与显金所作批注收好后,问起显金另一件事,“……听说陈记和几个镇上的私塾蒙馆签了描红本的长期契约?”
她这才回来一天……
消息向来比脚程快。
和乔山长没什么好瞒的,显金点头,“私塾蒙馆,初开蒙的小童较多,描红本比较适合他们。”又主动汇报,“开蒙的小童并非人人家中富甲一方,故而陈记特意压低了成本,使用制作工艺更粗糙、制作周期更短的竹纸做散装描红……”
像前世给导儿汇报项目……
就算做成一团垃圾,也要理不直,气也壮……
这么想来,显金声音就大点了,“描红竹纸卖价是一百一十文一刀,若小童考取了秀才公,便将在陈记购买描红纸的钱财如数退还,利润虽不大,却走的是量,就出去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就定出了六百余刀的货,算下来利润在……”
乔放之忙抬手止住了显金后话。
这姑娘当奸商的时候,当属行业楷模;实诚起来也是真实诚——利润这种东西,也是好说的吗?
显金立刻住口,优秀的学渣素养就是,我导要听什么,我就讲什么,我导要安静团结,我就当个手语都不会的哑巴。
“……是件好事。”
乔放之先下定论,手撑在椅背上,沉吟半晌后,语声沉凝,“读书这回事,本应众民皆之,往上追溯,战国秦皇起至魏晋南北,认字读书皆为高门显贵专需,更毋提出仕入仕,至隋方有科举,慢慢延展,方有如今百家争鸣、百家齐放之盛景——饶是如此,亦有许多身不由己者因种种缘由,无法读书、认字、明理、教育……”
乔放之轻轻一叹,“单单笔墨纸砚这四项,对农耕为生的小家庭而言,便是巨额负担,更不提各学堂的束脩、赶考盘缠……”
乔放之苦笑着摇摇头,“老夫潜心启学数十载,原怀有广纳天下之士、普济众生之理的心胸,却慢慢发现,人从书里乖,书却从钱里来。”
乔放之笑了笑,好似自言自语,声如蚊蚋,“……单单描红纸张的价格降下来,世道不变、观念不变、规则不变……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又有谁会在乎呢?”
显金低了低头。
乔山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个出身正统世家、正统科举,曾有完整入仕经历的士大夫,确让她小觑到这个群体忧天下之忧,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风骨义气。
她突然想知道乔山长为何两度入仕又请辞,可当抬眼看到乔山长落寞感慨的神色时,她好像猜到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这些念头从显金脑海里一闪而过,却给了她冲口而出的勇气。
“这条小鱼在乎!”
乔山长怔然,“什么小鱼……?”
显金紧紧抿唇,语气极快,将后世课本上的故事诉说一遍,“……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聚海成渊,聚沙成塔,积水成川,百川归海……虽然力量有限,但……那条小鱼在乎!”
抄底描红本低端市场,是为打击宋记不假,可乔大聪明那日所言“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要公公正正地比一场”未必不是促成显金做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
乔放之看着显金久久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才掩饰似的低下头,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高低错落摆放有序的书案上翻了许久,方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回去写一篇‘论学’。”
作业来得猝不及防。
显金知道会有作业,却没算到作业会来得这么快……
乔放之徐徐道来,“从为何学?学什么?学以所用?学制?甚至考制来写……你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不过是咱们二人关上门读书,你想写什么写什么,无需在意是否能够实现,也无需在意这样写科考的评分会不会高——你只需要将你最真实的想法论述出来即可。”
乔放之怕显金畏难,犹豫之下,还是再加了一句话,“刚才那篇文章虽写得像狗屎,但也算有形有神,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显金眼神一亮,随即像喝了一碗热鸡汤似的,坚定点头。
学术垃圾贺显金,重新披甲出征!
乔放之又叮嘱了几句,再在打压中夹杂了一星半点的鼓励,便将显金放到茅草书屋借书,补充弹药去了。
乔放之所在正堂的左侧花厅,轻掩窗棂,安静清雅。
乔徽翘着个腿,双手交叠于脑后,睁开眼,望向刷得白净整洁的屋顶。
那条小鱼在乎……
乔徽将左右手交换了位置。
他这条小鱼,也在乎。
乔导儿布置的“论学”文章没发布deadline,显金就先暂时把这件事放在每天晚上泡脚之后再想,当务之急是协助尚老板完成统一泾县印刷行业的宏图大业。
嗯……这项宏图大业,总共涉及六间小作坊,其中两间还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换句话说,整间作坊只有两个人、一台印机,规模之小,丝毫不具竞争力。
尚老板的收购并购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对于生产力较强的印刷作坊,尚老板借鉴了显金对小曹村的做法,直接搞成甲乙方外包,用工作量砸人;对那两间规模较小的作坊,尚老板直接用钱砸人,涨价两倍买下对方的印机,并对对方开出在尚记工作的offer。
基本算是散尽家财了。
显金见状直接向尚记追订了一千刀的描红订单,并立刻付了七成的款项,极大程度缓解了尚老板的资金危机。
这一切完成得非常快,快到许多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泾县水西大街东南角。
宋记纸行的少东家宋白喜,正一嘴燎泡地用算筹算着账目,二十根棍子摆弄来摆弄去,也没为宋记摆弄出超过二十两的盈余。
管事急匆匆地跑进来,慞惶道,“……城南作坊说没办法印刷描红本了……”

第67章 要考榜首
宋白喜正低头专心摆弄算筹,听闻管事此言,囫囵点点头,却始终算不清楚——宋白喜算来算去,账本上的流水数目都挺好看的,但盈利与成本却是持平,意思就是没赚钱……
脑子里塞满事,耳朵边就像吹过一阵疾风,隔了半晌,这阵风才真正吹进耳洞里去。
宋白喜停了手上的算筹,抬起头,“城西的印刷作坊王老板呢?”
管事连连摆头,语声仓皇,“城西的王老板;榔桥镇的崔老板;桥上村的周老板……全都做不了了!王老板与崔老板,和尚记印刷行签了契约,如今工单排得满满当当,无暇顾忌我们这一两百本的小单……周老板如今关了印刷行,回村买田置地,做田舍翁去了!”
宋白喜手上一抖,“加钱!给王老板和崔老板加钱!一个本子加三文!”
再多,就是亏了!
不过这个时候,亏了也得做!
不做是大亏,做了是小亏,就看哪种方式亏得更少罢了!
管事哭丧着脸摇头,“加钱也不做啊!我擅自将工钱加了四文,甚至说出若做得好,下一批货直接加五文的承诺……都不做。崔老板还嗤笑我……”
管事深吸一口气,学那混账的语气,“……你们宋记扣扣搜搜,十天做三百本,你猜猜从尚老板手指头缝里流出来的数是多少?十来天好几百刀纸呢!”
宋白喜一听这数量,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
刚才没有印刷行帮宋记印田字格,管事脸上尚且还挂着一抹苦笑,如今说起陈记纸行干的大事,管事脸上面如灰土,半点斗志都没了,“……泾县九镇中有八镇的蒙馆私塾都与陈记签了长期订购描红本的协议,前两日陈记那位小贺掌柜拿着青城山院的乙字牌随意出入,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咱们县城本地的学堂私塾也都主动找上了陈记要买描红本……”
管事再加了一句,“加之,陈记如今不卖高货描红本,只卖一刀一百一十文的零散竹纸描红,咱们许多垫脚买描红本的客人也都在动摇……”
左不过是给刚开蒙的童儿练字描红!
四十五文、八张纸的精致描红本;一百一十文,一百张纸的略有粗糙的描红纸……那些真正家底丰厚的当然不在乎,可还需踮脚买纸的家庭,会选哪家,简直闭上眼睛都能想出来!
宋白喜抿抿嘴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
他刚投了三千刀纸进去!
他刚把三千刀珊瑚桃笺裁剪成四四方方的描红本尺寸!
若是没人接宋记的业务,若是没人买宋记的描红本,这些纸……这些纸就只能被送到茅房当茅厕纸!
当茅房纸,可能都嫌小!
宋白喜张了张嘴,脑子里嗡嗡作响,“我们……我们库里的竹纸还有多少?”
管事神情慌张!
什么时候了!
还要跟在陈记屁股后面办事啊?
“少东家!”管事高声道。
宋白喜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了,“要不咱们把库里的竹纸全都清理出来!有多少做多少!她卖一百多文,我们就卖不到一百文!都是同样的东西,哪个会不想要更便宜的?”
这怎么行!
同样的办法,第一次用是天才,第二次用是庸才,第三次用就是蠢材了!
再压利润,他们宋记还活得下去吗?!
岂不是贴钱赚吆喝?
老管事急得脚趾拇都抓起来了!
自老东家过世后,这几间铺子就名正言顺地给了唯一的儿子,谁知少东家年纪太轻、脸皮太薄,醉心游山玩水和吃喝玩乐,很有一段时间,铺子上的生意一落千丈,维持住现状全靠先前老东家打下的底子!
上回照抄陈记描红本的主意,也是他出的,虽不地道,但好歹叫铺子上的生意起死回生了过来,还顺道清了一波库房的存纸……本想着薄利多销,慢慢把陈记挤出描红本生意,谁知如今又闹了这一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管事双目通红地看着心急如焚的少东家,心一横、牙一咬——这法子贱是贱了点,可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若是要遭报应,就叫他来顶!左右少东家是纯良一张白纸,缺德事都叫他们去做得了!
宋管事深深看了眼宋白喜,咬牙切齿道,“少东家,陈记要玩这手,咱们家也不是孬种,奉陪着陪她玩!咱斗不过陈家那妖婆,还斗不过这年纪轻轻的小贱蹄子了?”
“这群女人,别的本事没有,旁门左道的捞偏方倒是厉害!”
“说到底,娘们儿能做出个什么大事!”
宋管事甩下这么一番话,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宋白喜愣呼呼地听,正准备拦,拦却拦不住。
又隔三日,显金自青城山院借书回来,在山院门口遇到希望之星,显金笑着同陈笺方颔首致意,“……怎的这么早就下学了?”
陈笺方往山院里看了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孙顺昨日回山院了,据说左边眼眶仍有肿胀,眼珠子倒是无碍,若是有碍,恐怕就算是宝元,此事也无法善了。饶是如此,乔师也带着宝元去了趟滁州府,在孙顺父亲的茶楼里喝了两盏兰草香,此事方算揭过。
孙顺不敢动宝元,可不代表他不敢把账算在显金头上。
这些话,陈笺方却不同显金说,只笑道,“过几日县衙征用山院的地盘考院试,这几天下学都早,要为县里腾地方。”
显金“哦”了一声,提了布袋,迈步朝前走。
陈笺方看了眼沉甸甸的步袋,里面显出好几本大部头的厚度,便开口,“重吗?要不给我提?”
显金特意把布袋子拎起,胳膊使劲,一小坨肌肉隐藏在屎壳郎色衣袄下方,连连摇头,“这点东西,也能叫沉?我早上练完八段锦,还要跟着董管事打一套打虎拳!”
陈笺方:“……”
原是上山打虎的女武松,失敬失敬,算他多嘴。
显金又说起乔山长布置下来的小论文,“……翻来翻去,史上论学的书和文章都多,先是将思维上的飞跃归功于鬼神——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紧跟着又吹捧千用功万刻骨——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终骨方见髓……反正就跟人自身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呗……“
显金一路絮絮叨叨说,话还没说完,刚拐过弯,便听铺子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声。
“退钱退钱——”
“退钱退钱——”
“不用贱妾之女做的纸!”
“用了贱妾之女经手的贱纸,谁都考不上科举!啊呸!”
显金脸色一凛,止住了话头,脚下步履生风,见铺子门口围了七八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正举着“退钱”“退款”的木牌在大放厥词。
李三顺带着周二狗和几个郑家腿部挂件,气得满面通红,双手抱胸站在门口挡路。
董管事把锁儿挡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立于柜台之后。
大家都挺冷静的……
显金放下心来。
这种聚众闹事,最怕的就是矛盾被激发,惹事不怕,就怕自己人出血。
显金微微眯了眼,定睛一看。
铺子前举牌子闹事的男人堆里,还蹿着一个身影,原是亲爱的博儿——博儿正上蹿下跳地摆手斥责,“……纸就是纸!纸没办法选自己出身,人难道就可以了吗?!”
“我们青城山院几位小童生就是用的陈记的描红本!课业好得很!小君宁上月月考,上上月考,都是榜首!”
“这家掌柜,我认识!再没有人比她更聪明了!”
“来来来!大家跟我一起喊!用了聪明人的纸,考榜首!用聪明人的纸,考榜首!”

第68章 是抢手货
显金表情十分精彩,一下子因那群混混无赖而满脸通红,一下子又因博儿的全力相护而满怀欣慰。
显金愣在原地,陈笺方看小姑娘呆呆的背影,再看看店子前那一摞牛高马大的男人,心头顿生起一股无名火。
他好像能理解乔徽当初挥拳打人的心态。
显金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她只是兢兢业业地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不李代桃僵、不以次充好……偏偏每每有人想要攻讦陈记时,首当其冲,便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
陈笺方将书院的布袋紧紧拎在手上,跨步向前,正欲开口,却听身旁的小姑娘高声道,“给他们退款!”
显金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门口,示意李三顺带着周二狗并几只腿部挂件先进去,周二狗颇为担忧,挂了眼门外,显金安抚似的拍了拍门板,本是笑着,一转头却面无表情道,“诸位不就是退个描红本的银子吗?统共五十文钱的事儿,还专做了木牌子、邀了亲友弟兄来助阵……”
显金勾勾嘴唇,扯出一抹笑,“未免为虱子烧了旧棉袄——小题大做了吧!”
“你甭歪曲事实!”为首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直缀长衫,手快戳到显金鼻尖,“你就说!你是不是小娘生的!你娘是不是陈三爷的小星!你是不是随了你娘的姓!”
显金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中年人。
看着很眼熟。
显金与董管事对视一眼,董管事朝他微微颔首,显金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中年人被盯得发毛,手指头往后一缩,声音尖厉又虚张声势,“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作甚!——本就是这个道理啊!在陈记买纸的都是读书人,哪个读书人愿意买贱妾生的做的纸啊!呸!也不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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