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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其余跟来的读书人打扮的皆作附和。
博儿急得挠后脑勺,“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买个纸,是不是也要将别人八辈祖宗挖出来啊!”
中年书生极为倨傲地仰着头掉书袋,“如今圣人推崇理学,便可知宗教礼法不可乱也!你我皆为读书人,自知笔墨纸砚如何珍贵。这般珍贵之物,你我是否能接受出自一个为父不详的贱妾手中?!”
这倒是真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写东西的笔墨纸砚都变得风雅神圣。
——而显金的出身确实有些尴尬。
“你只知圣人推崇理学,礼乐崩坏,你却不知圣人乃先皇第四子,当今太后乃先皇静妃——若如你所言,治下如今这海清河宴盛世光年的圣人也是你口中的“庶出”……你又意当如何?”
陈笺方向前踏一步,在显金意料之外的开了口。
显金有些着急。
走科举经济仕途的,当爱惜羽毛。
不掺合进市井杂事,就是第一准则。
乔徽胆感当街挥拳,不过是依仗出身清贵世家,他爹是大魏李刚。
而希望之星有啥?!
唯一的依仗,前段时间也被埋进了土里。
显金伸手去够,企图拦住希望之星,却见陈笺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双手向东拱手作揖,姿态恭顺温驯,说出的话隐晦且充满威胁,“您且说说,您姓甚名何?我虽不才,却也是正经过了乡试的举子,承朝廷免役、去税等恩德良多,您既瞧朝廷不起,那我等必定将你告到知府台前,与你好好分辨一二。”
为首中年人大惊失色。
宫闱秘辛,他如何知道!
怕是整个泾县都不知道当今圣人是皇几子,生母是什么位份吧!?
陈笺方此话一出,铺子门廊前众人哗然!
哗然的点,有些不同——
这是举人老爷诶!
是活的举人老爷诶!
且是面目俊朗、年轻挺拔的举人老爷诶!
瞧瞧着挺直的脊背、如星辰的眼眸、如刀锋的眉目……啧啧啧,这活的举人老爷不好见,就算有青城山院坐镇,泾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个举人,更何况青城山院里的都是些高岭之花,寻常不出山门,如这般站在大街上自曝身份、在相貌上又极为优越的举人公,可真是太少见了!
物以稀为贵,何况这稀叠加了漂亮这一更稀少的优势,一时间围观群众们都不太敢随声附和、感性吃瓜了。
也有胆子大点的围观女群众,心怀他意地扯着嗓门嚷,“……您是举人老爷吗?那先且问问您姓谁名何呀!”
陈笺方朝问方拱拱手,“本人陈记纸行长房行二。”
“原来你就是陈二郎呀!”
发问的少女咯咯笑起来,当即坚定地站在了陈记立场,同仇敌忾地指责起中年人,“你莫不是见陈家出了个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而你一把年纪还是个童生,心怀妒忌才搞了今天这一出吧!”
显金见这少女一张俏脸绯红,怀里掐着一张麻姑献寿的丝帕,穿着一件松江直梭布织成的袄子,袄子拿豆绿色的绸子滚边作镧,头上簪了支虫草花缠丝金钗,一看便知是家里不缺钱的娇主儿。
显金略别过眼去。
中年人脸色铁青,目光向东南角探了探,却见那东南角早已无人,便只能站在原处进退两难,终是开口挽回几分场子,“不过是诡辩狡辩!反正陈记纸行的东西,我是不买了!谁爱买谁买!付出的银子全都进了这贱妾的腰包!咱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成为礼乐崩坏的始作俑者,我倒要看看大家心里是安,还是不安!”
说完便欲拂袖而去。
“您留步!”
显金高声道,神情认真,“您若觉得用陈记的纸膈应,我作主,给您尽数退款。”
中年人冷笑一声,“那便也倒好!十本描红册……”眼珠子滴溜一转,“另有三刀珊瑚桃笺!我都要退!”
中年人站在门口,等银子。
显金低头拨弄算盘,抬头笑道,“共计九两半钱银子。”摊开手伸到中年人面前,“我退款,您退货,您要退的纸张呢?”
中年人一愣,随即道,“自……自是在家!谁拿着几张纸四处跑!”
显金笑着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狗爷!”
周二狗面沉如水,跨步向前,双手抱胸,肱二头肌异常清晰。
“劳您陪这位爷前去府上取一取用剩的纸张。”显金笑着环视一圈,“难得大家伙都在,也算有个见证。”
“岂有此理!”
读书人一听要跟着回家,再看此人膀大腰圆、面黑眼黑,不由心头慌乱,高声道,“纸已经用完了,你叫我去找,我如何能找到?!”
显金笑意越深,“用完了?”
顿了顿,给围观群众一个反应时间。
“用完了,您来退什么呀?只退钱,不退货呀?”
显金笑得人畜无害,“您这主意还打得妙咧!东西用干净后,再做两张木牌子,纠结几个听话的同窗去店家门口闹,闹一会儿便能得了赔钱银子——这不就是,嘴上抹白面,白吃白喝吗!”
周二狗在心里,默记自家掌柜这超水平发挥的歇后语。
平时要做好积累,关键时刻才能灵活运用,熟练battle。
读书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显金,“你你你——”
你半天也没理出个名堂。
显金干脆不理他了,目光落在其他闹事的读书人身上,“你们呢?需要我们狗爷跟着上门一趟,把陈记出品的纸拿回来退了现银吗?”
显金看到谁,谁就往后退一步。
谁他妈真买过陈记的纸啊!
他们就是城东头那群为了不下田、借读书之名好吃好喝赖在家里受供奉的老童生!
这回来出头,不过是因为宋记找上门来,请他们出山来演这么一场戏!
宋记实在给得太多了……
为首那读书人面容扭曲,深感后悔。
早知如此,宋记就是给八锭白银,他也不接这糟烂活儿了!
平白讨了一顿骂!
“哼!你逼着读书人作践,是会遭报应的!”
老童生丢下这么句话,逃也似的走了。
围观群众,特别是女群众,三三两两地咬起耳朵说私房话,眼神倒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陈笺方身上,赤裸裸地,好似几把勾子,企图将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希望之星剥干净……
陈笺方低了头,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显金在心里撇撇嘴。
她被人人身攻击,希望之星倒是卖相颇好,寥寥几句,便赢得一众芳心……怎么这么不公平呀!
无论哪个年代,长得好看又会念书的男孩子,到哪儿都是抢手货呢!

第69章 收回可否
老书生读书读得不咋样,讹人也不咋样,吵架更是颠三倒四,没有形成逻辑闭环……倒还是有一个优点,跑得飞快,生怕显金派出那几个膀大腰圆的镇宅神兽去家里搜刮丢脸,趁着领头羊逃了,另几个老赖皮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围观群众也渐渐散了。
为答谢亲爱的博儿仗义执言之情,显金邀博儿晚上去老宅吃个便饭,本是礼貌寒暄,谁知博儿脆生生答应下来,往老宅走的路比显金还熟。
显金:“……”
您这么自来熟,真的好吗?
一路进陈家老宅,张妈特来问菜谱,“……三爷听说金姐儿的好友来家里,说晚上必定回来吃……”笑问博儿,“张公子可有忌口的?”
博儿赶忙摇头,十分乖巧,“您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张妈眼神一亮,“蹄膀也吃?肠头也吃?猪皮冻也吃?鸡杂也吃?鸡皮也吃?百叶肚也吃?辣的?酸辣的?酸菜的?泡椒的?爆炒的?碳烤的?辣炖的?油炸的?”
显金好像摸到了张妈的真实口味了……
怎么说呢?
比较川……
大荤大腥,大油大盐,听一听都少活五六岁。
博儿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都吃的,没有忌口。”
显金肉眼可见地看到张妈不仅眼神亮了,拳头也握紧了,一副要大干特干的战斗姿态。
好吧……每天想着法儿做她和希望之星两个热孝的清淡素餐,真是受委屈了……
陈敷果如他所说,临到晚饭便步履匆匆回来,手上拿着几盒马蹄糕、白糖发糕和黄鱼糕,据说是泾县丁桥的特产——一月三十天,陈敷起码二十五天都在外面跑,今日去个庙里烧香,明日去趟溪边垂钓,后日再约上泾县同为二世祖的小纨绔吃吃酒听听曲,不到四十岁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日子十分逍遥。
咋说呢?陈敷的岁月静好,全靠显金负重前行。
因糕点里加了猪油和鱼肉,显金和陈笺方都吃不了,三十来个糕点,全进了陈敷与张文博的肚子。
陈敷十分喜欢张文博,还开了一壶梅子酒与君对酌,喝得微醺,脸颊上头,便乐得呵呵地指着张文博,“……你这个读书人,我倒是很喜欢……不迂腐!很变通!见人三分笑!”
再看张文博上半身的软缎袄子,下半身的细绫裤子,坠在腰间的玉佩又大又透,便笑得更开怀了,“还有钱!”
陈敷愣了一愣,突然身子前倾,笑得十分真诚,“简直就是我挑女婿的不二人选!”
陈笺方夹菜的手一抖。
张文博酒都被吓醒了,连连向后摆手,心里甚是害怕!
那个少男不怀春!
也得是春啊!
他可是看过贺老板面无表情扣掉周二狗半吊钱的样子!他还见过贺老板骂人!就在刚刚!不带脏字,但骂得可脏了!——就差没指着人鼻子说人吃白食了!
做生意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他爹……
他是怀春,不是怀爹啊!
显金一抬眸,眉目一斜,目光瞥向陈敷。
陈敷的酒意瞬时散了一半……拿起杯子假啜一口,心里倒是十分嘀咕:艾娘那么温柔恬淡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闺女……
一顿酒喝到临近宵禁,显金是主家,陈笺方是熟人,二人并肩博儿亲送到陈家老宅门口,又差了家丁再三叮嘱必要送到山院里去。
显金在门廊站了站,将脸上的热吹散后才转头回房间。
陈笺方仔细端详,未曾从少女的言行与背影里察出落寞与心事,却仍旧不放心,压低声音轻声道,“……下午……那些人的话,你不要在意。”
显金满脑子官司,听陈笺方这么说,先是愣了愣,反应片刻后方知他是几个意思,便笑起来,“我才不在意呢——一群老蟊虫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只是些商战上的小手段,我还不至于真气。”
被骂贱人算个屁哦。
她那暴发户老板的爹,和人抢生意时,被人骂祖宗十八代,不也仍旧一张烂脸笑嘻嘻吗?
陈笺方怔忪片刻,方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贺姑娘舒朗开阔,不拘小节,叫我十分……钦佩。”
能得封建时代既得利益者的一句钦佩,叫显金略略受宠若惊。
显金一抬眸,却见这抢手货郎君目光如辰似星,却突兀地想起夹在《大魏律会卷》书中的那支樱花,忙将目光移开,轻咳一声,走进抄手回廊。
陈笺方沉默地跟在身后。
有一瞬间,显金有些后悔,为啥她要做体恤民情的老板——让锁儿提前回去休息?
但凡还有人在旁,两个人的气氛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打破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没话找话。
显金想起乔山长出的阶段性作业,便随口道,“……让我写‘论学’,不拘形式、不拘内容、不拘好与不好,就写我怎么看待这玩意儿。”
听到显金用“这玩意儿”代指读书,陈笺方不免失笑,声音照旧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老宅里睡着的家丁,“论学,这题太大,写文章的话,需找准切口入题。”
显金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我预备从学与行来入手。”
“知行合一,主张求理于吾心,十分典型的心学理念。”陈笺方点点头,说起做文章,他可就不困了,“可惜如今,国子监受内阁影响颇深,我离开时无论翰林也好、内阁也好、太学也好,皆信奉朱夫子的‘先知后行’。”
归根到底,是心学和理学的争议。
显金记得明代有个时期,读书人们围绕,朱熹、陆九渊与王守仁分别坚守的理学、心学,先知后行还是知行合一展开了十分激烈的斗争……
如今也有?
显金笑问,“我看乔山长,也是心学流派。”
十分任性,且顺其自然。
陈笺方轻笑颔首,“乔师,十分不惯‘徒悬空口耳讲说’。”
也就是反对先学了再干的理论。
显金再问,“你呢?姓理还是姓心?”
陈笺方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隔了半晌才轻轻摇头,“主考官姓理,我就姓理;主考官姓心,我就姓心,我不过小小举人耳,尚没有站队选边的自由。”
倒没想过陈笺方会这么说……
显金怔愣。
陈笺方手背于身后,气质稳沉得像灌铅的鼓,就算丢进水里,无论浪高淘低,他也决计不会轻浮地飘于水面。
“如有空余,我们可同去茅草书屋,家中藏书太少,几乎没有大用处。”
陈笺方轻声出言,“乔师在带你读书,就算放在山院,也是十分值得珍惜的机会。”
显金当然知道。
虽不知乔山长为何这么看得起她,但有名士大儒带着读书写文章,就算她以后没用,没资格参加科考,对她而言,也是段很好的回忆和成长的机会。
显金赶紧点头,“若您不嫌我驽钝,我自是非常愿意的。”
少女“驽钝”两个字带了鼻音,确有种钝感的可爱。
陈笺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那明日下午?”
显金摇头,“铺子上有事。”
“后日下午?”
显金再摇头。
“三日后?”
显金想了想,仍旧摇头。
陈笺方再问,“近日,铺子很忙?”
显金笑着挠挠眉毛,“倒也不是很忙,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陈笺方静待后话。
显金站在游廊里,脚后跟不自觉踹上了朱漆栏杆的底部。
还真是像头尥蹶子的倔驴……
陈笺方心上莫名闪过这个念头。
显金略有吞吐地开了口,“我得去把宋记收拾了——虽不气,却仍要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否则容易夜不能眠、食不能咽……这对身体不好、很不好。”
陈笺方:“……”
好吧,他能不能收回那句“舒朗开阔,不拘小节”的谬论?

五月莺飞草长,泾县的溪流在仲春初夏的风中,流速都变得轻快跳跃起来。
水西大街东南角,有好几处酒家。
陈敷最喜欢的琴鱼干就出自东南角斜坡上一家棚户酒家溪香阁。
这酒家倚靠乌溪而建,几根长竹竿撑在油布上,几根粗粗的原木做梁,零散摆了五六张桌子,大厨就在空地上支口大锅、摞上蒸屉和蒸笼,现点现做现上菜。
是个生意很好的大排档。
酒家好些菜式都不错,清淡咸香,能用或蒸或炖或煎或焖的手法,激发出食材的原味。
显金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挑了缕茄子的内瓤,蘸了蘸特制的烧椒沾水,品评一番,同陈敷道,“……没有张妈打的调和好吃。”
一股自欺欺人的辣意,看起来张牙舞爪,实则外强中干。
陈敷听了,不太信,决定自己尝一口,蹙眉道,“手艺回潮了!”
又叫来跑堂,“放点黄糖来!”
显金:“……”
这个时代的徽州属南直隶,大家伙都受经济发达地区淮河以南的影响,从吃饭上看就是清淡为主,甚至有些菜甚甜。
后世的徽州就好多了,至少发展出万物皆可勾芡、红烧、上色的独特规律……
显金漫无目的地想。
待这一餐吃完,显金环视一圈,有些失落。
还是没来。
守株待兔四、五天了,天天跟着陈敷在这溪香阁胡吃海塞,一回家就再吃不下饭,每每都接收张妈幽怨的眼神控诉——有种吃野饭拉家屎之感。
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厨子都在泼水磨刀了。
显金抿抿唇,仰头站起身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招呼跑堂,准备结账离开,却看见不远处,穿着麻布衣裳、一看就是下劳力的五六个男人,垮着步子一脸疲态地进了酒家,寻了个不远的桌子勾肩搭背地坐下。
显金挑了挑眉。
正好跑堂的上前,“客官,您……”
显金手心朝外,做噤声状,重而落座。
“小二,照旧!”
为首的男人有气无力地敲敲桌子,刚说完,便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算了算了!一人一碗阳春面,我那碗加个卤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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