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听他这样问,也低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两个月来我每每到两仪殿面圣,都是回禀公务,并不曾见皇兄提起与两位宰辅有关的事来。”她说完停顿片刻,似乎还在慎重回想,接着又有些迟疑地说道,“但我的确听皇兄说过……”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外间,似乎是怕他这边隔墙有耳,姚瑞也看了看外面,说道:“那两位宰辅及值房内吏员今日都不在,我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殿下有话但讲无妨。”
姬婴又低头思量片刻,才俯身低声说道:“今日这话,我不过为提醒姚中书一句,毕竟这两年我在中书省多蒙你关照,但出了这间屋子,只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这话愈发吊得姚瑞好奇起来,但他还是面色沉着,淡淡说道:“殿下请讲。”
“皇兄一向不大喜欢江南那些世家,姚中书该是知道的,这次两位宰辅被弹劾,我确实很意外,但方才我想到,皇兄从前曾提过一次,待八月下旬各地赋税收缴上来后,若钱数仍然无法充盈国库,就要准备着手向江南推行新税法了。如今看来,这次的事,恐怕是要为下半年清路。”她说完这番话,又坐直身体,轻轻摆了摆手,“但这也只是我个人揣测,圣意究竟如何,我也难说,姚中书听了好稍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候拂了圣意,触怒皇兄,步两位宰辅后尘,却是不好。”
姚瑞听完,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延兴帝因上半年国库空虚,曾打过江南的主意,这他是知道的,也明白先帝英宗时期,几个江南氏族有些过于张扬了。他也正想着等政事堂上半年杂事处理完毕,到下半年,与两位宰辅捋一捋江南诸事,好慢慢扭转局面,未曾料到延兴帝动作这样快,丝毫没给他们留出斡旋的时间。
姬婴见他皱眉沉吟不语,又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姚中书是否知道弹劾内情,也好从旁劝劝皇兄,此刻看姚中书也同我一样蒙在鼓里,眼下只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政事堂,还要姚中书撑起来,请你多加保重,我得往皇兄那里去一趟了,有什么新消息,我再来告知姚中书。”她说完便要起身告辞。
姚瑞也不好再留她细问,遂也起身走出来相送,看着她从值房外的长廊上悠悠走远,直到那蟒袍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机要室的拐角处,他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
姬婴出了政事堂,又坐步辇往两仪殿行来,到了这边,有宫人照旧先引她到西配殿吃茶听宣,她在西屋里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前来宣她到书房里觐见。
姬星这日心情不错,此刻他案上放着两位宰辅递上来的陈情书,那几封弹劾奏疏上所言,都是证据确凿,两位老臣为官数十载,也都是谨慎之人,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疏忽,果然如今被翻将出来。他二人皆在陈情书中为前事请罪,没敢辩驳说绝无此事,只是在动机上给自己稍作了一番解释,以图从轻处置。
姬星是早有意要收政事堂的权利,等往后有了由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再放权不晚,但要怎么摆脱先帝这几位顾命大臣,还是几个月前,姬婴私下给他出的主意。
他这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笑意盈盈地给她赐了坐,说道:“妹妹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
姬婴微微颔首:“为皇兄分忧,应当的。”
两位宰辅的把柄确实藏得深,她暗地里也筹划了大半年,联络广安侯及御史台的人,前后密谈了不下十次。姬星这半年也没闲着,渐次分化了六部三卿与政事堂的关系,以期在姬婴准备好之后,让朝中不至于因两位宰辅突然罢相,而引发群臣的强烈不满。
他这几日也在朝会上做了一番暗示,两位老臣一同罢相应该是没有疑问了,政事堂里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将来入相者,还得从六部三卿里头选取能臣。
就此,群臣们从先前听说弹劾一事的惶然,到开始私下里与那两位撇清关系,为角逐政事堂的席位做起准备来了。
朝堂中总是这样人走茶凉,见他们相位不保,自然也没人再有劲头替他们说话了,哪怕其中不乏他二位这些年亲手提拔上来的门生,此刻也顾不得为老师求情了。
但姬星并不准备立刻提拔新的宰辅进入政事堂,先帝朝也曾有过几年相位空悬的时候,他正准备趁着这个时机,把朝政彻底收在自己手里。这样,将来各处如何分派,他也能更有把握一些,但这话他并未明言,只是拿宰辅之位,吊着众臣尽心为他办事。
“中书令这个职司,朕也得放个自己人上去,你方才从政事堂来,见姚中书说了些什么?”姬星喝着茶,悠悠问道。
“姚中书倒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十分不安,臣想着,政事堂里不能三位宰辅短期内接连被弹劾,还是再给他些时间,让他主动请辞。”
姬星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罢,那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才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自从魏王在政事堂里跟姚瑞说完那一番话,他晚间回到府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想明白所谓弹劾,其实全都是延兴帝本人授意的,就是为了除掉他们这几个顾命宰辅,好将大权真正握在手里。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开景朝,也做过不少腌臜事,难免有没处理干净的叫人抓住把柄。如今两个宰辅同时倒台,他不禁有些唇亡齿寒之感,凌晨时分,竹簟上渐渐寒凉起来,他倏地坐起身来,打定主意,既然是延兴帝要除顾命,那他这个中书令,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如以退为进,好歹存住体面,以后再想法子回朝。
第二日,姚瑞向延兴帝告了十日病假,十日后又递了请辞文书,说自己病体孱弱,精力不济,难以应付中书省日常要务,特向圣上请辞。延兴帝收到后,依例不允,还挽留了他一番,又给了他十日假休养身体,等他第二次上表请辞,才勉强同意。
至此,开景帝在遗诏中留给他的监政太后和三位顾命,都被他一一除去了,但政事堂里也不能一个坐镇的都没有,于是他下旨提了中书侍卿魏王姬婴为中书令,准备让她成为自己在政事堂的傀儡。
随后他又贬了中书门下省几位侍卿侍中,提拔了几个新科进士,接着又有吏部尚书向延兴帝举荐了几位能臣,延兴帝见排在第一位的景州太守妘策,在朝中无甚根基,政绩斐然,当即应允,着调入中书省出任侍卿。
这天早朝上,魏王姬婴正式接了任命书,午后到政事堂走马上任,与一众同僚彼此见过,又认了认几位新面孔。
半个月后,这位新从景州调来的中书侍卿,终于抵达了京城,办完调任手续后,又到两仪殿见了延兴帝一面,才来到政事堂报到。
姬婴听说新任中书侍卿到了,忙从值房里走出来迎接,果然见正堂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二人在堂中遥遥见了,彼此相视一笑。
她从漠北回朝到如今七年了,与妘策也是整整七年未见了。
第117章 望海潮
妘策见她出来迎接, 忙笑着站了起来,正准备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 只是上下打量,这些年不见, 妘策眉眼间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更使她显得深沉老练了不少, 姬婴笑道:“妘侍卿不必多礼,走, 进屋说话。”
此刻厅里还有几位中书舍人也在一旁,都不知她二人是旧相识,只当是一见如故,也都跟在她们后面往里走去。
姬婴见状, 只说让众人都先回值房处理公务,等晚些时候再让大家一一见过,随后单独请妘策进到她的值房里,等内役上完茶退出去后,关起门来,才以表字称呼她道:“子符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叫你等了这么些年才得jsg回京, 莫要怪我。”
妘策微微一笑:“这已比我预想的还快些, 殿下在朝中这几年才是真正辛苦。”
随后她二人又简单聊了聊燕东和燕北的情况,妘策在景州这些年, 她们也时常通信, 其余几州也都有妘策在暗地里出力, 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现在燕东燕北的府衙, 也都先后换上了妥当人,姬婴一面听她说着,一面连连点头:“那几州情况稳定,我就放心了,往后你也可以专心在中书省里,把这边的事好好捋一捋了。”
说完又给她讲了讲政事堂如今的情况,两位宰辅的弹劾案,前日刚由御史台出具了调查文书,左相嬴尚遭弹劾的几桩事,都是门生做的,只是打了他的名号,家里人收受田产一事系真,却也有正当原由,田税也已补过了。
但嬴尚还是就此递交了辞表,延兴帝也顾念他是先帝老臣,赏了些体面,叫他致仕归乡养老去了。
而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那几桩篡改地方官员考课结果的事,又牵扯出一些钱款交易,其中有两块田产,写得正是姞凡长男的名字,这下彻底是洗不脱了,因此延兴帝下旨罚没其名下所有田产,令其携同长男流放岭南,以此告诫朝中众人,勿要行差踏错。
至此,这两桩弹劾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政事堂里因两位宰辅罢相,也有一些他们旧日的亲信被贬,但都没有因此获罪,朝堂中也仅有一位吏部侍卿因考课造假一事,引咎辞官,除此外,并无旁人遭牵连,朝中众人见状,才都放下心来。
眼下政事堂内左右相位俱空悬着,仅有一个中书令魏王,朝臣们这两年也都看出来了,这魏王已成了延兴帝的膀臂喉舌,行动不离圣上旨意,所以如今这政事堂,已是完全由延兴帝一手掌控了。
妘策听完政事堂当前情形,垂眸想了一想,随即说道:“朝中不乏盯着相位的人,殿下如今是圣人的亲信,想必这段时间前来攀附者不少,殿下对此如何打算?”
姬婴笑道:“我当然是唯有听皇兄的了。”她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姬婴又低声说道,“眼下其实就还差一步路走——借整顿江南,再给地方和朝堂里换些新人上来。”
京中的情况,妘策在回来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今日又进宫见了延兴帝一面,此刻听完姬婴的一番话,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
朝中经过这两年接连动荡,虽然都很快平复了下来,但朝中各党派还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动中,为稳固势力相互打压,渐渐都被彼此削弱了一些。
这局面表面上是为让延兴帝能够将权利收拢到手中,后续好提拔钦点的新科进士,作为皇帝亲信牵制朝中各党派。
而实际上,一旦新科进士逐渐被提拔起来,这些魏王门生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延兴帝对于魏王来说,就变得有些碍事了。当然同时,魏王对于延兴帝,也是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了,到那时谁能占到先手,还未可知。
但二人都没有明说,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微微一笑,随后姬婴见她茶已喝完,又请她出值房,见了见中书省的同僚们。
众人相见毕,晌午姬婴又在政事堂西边花厅上,摆了一桌小筵,给妘策接风。
这时节已入秋,天气微微凉,正午时分的艳阳照在这间西花厅四周,也不觉热,众人坐在花厅里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彼此都熟悉了不少。
席间有几位中书舍人,都是这次春闱高中的,往后都要跟着妘策做事,所以姬婴在席间又着重给妘策介绍了一番。
妘策见她们一个个年轻面孔,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高中探花点翰林的时节,只是她那一届春闱还是女少男多,不像如今形势大有改观,这些新科进士也不会再像她从前那样,因开景帝一句“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被打发到外省边州。
她想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只是这样的情形,若要长远保持下去,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等众人下了席,姬婴叫她们各自回值房午憩去了,随后她又跟妘策交代了两句,才坐上步辇离开。
午后姬婴一般都不在政事堂里,这日她也是先回景园歇息片刻,等到申时左右,又起身更衣,去青龙街长乐公主府上接了姬云,一起坐车往宫中来给姒太后和姜皇后请安。
她二人每回进宫请安,都先来姜皇后居住的未央殿里坐坐,姜皇后为人随和,姬星登基之前,虽不大到她二人府上走动,但平常宫宴上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所以她们三人关系一向还算可以。
这日她们照例在未央殿给姜皇后请了安,坐着说了一刻钟闲话,才告辞出来,又往姒太后的永寿殿去请安,坐了半晌才结伴离宫。
这一年宫中算是彻底从去年姒丰谋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姒太后与新帝后关系也还算融洽,这日她们在姒太后宫里请安时,还听说姬星每隔两三日都会来给太后请安,态度恭敬。
姬婴这日晚间回想着这话,知道姬星不可能放弃除掉姒太后的党羽,这勤谨请安,倒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这段时间,姬星开始陆续提拔新科进士进三省六部,其中不乏姒羌亡母姒太傅门生主管的部门,同时还外放了一些到几个重要州府,其中有几个州府衙门,都是姒家族亲在管辖的。
姬星是在为往后顶掉这些人做准备,但在这些新人成气候前,还是得先安抚住姒太后,所以近日他才往永寿殿里去得勤了些。
这些动作姒羌都看在眼里,但当着时常来请安的姬星,也没作任何表态,只当不知道这些朝中琐事,同时暗地里也在提醒自家人行事谨慎些,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所以如今的上阳宫里,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各方暗暗较劲,只等一个契机出现。
不过众人却都没料到,这个契机竟然出现在翰林院里。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常往政事堂处理公务,如今天已入冬,她的步辇换成了暖轿,她在政事堂门口下了轿,抱着个暖手炉往屋里走着,正有个中书舍人等在堂中,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
姬婴见她神色不大对,问道:“是怎么了?”
那中书舍人递给她一张薄薄的御封,低声说道:“圣上方才打发人从两仪殿送来的。”
姬婴一边往值房里走着,一边打开,见里面写着要贬一位翰林院大学士为永州司马。
这大学士的名字姬婴认得,也算是个老臣了,是从前开景朝第一位状元郎,殿试点为翰林后,这二十来年一直都在翰林院做侍讲,从来没外放到地方做过官,这两年还在翰林院编修英宗圣训,今日突然遭贬,却有些莫名其妙。
姬婴拿着那御封走进值房,想了想,这位大学士身上最为敏感的点,就是曾做过先太子姬月长男姬华的师傅,于是她转头对那中书舍人说:“请妘侍卿来一趟。”
要是搁在从前,延兴帝这样任性的诏令,是一定会被几位宰辅联合封驳的,但是现在的政事堂,已不是从前的政事堂了,由新任中书令魏王掌控的政事堂,已经成为皇帝本人的“一言堂”了,就算朝臣间有不同意见,也多数都会看在尚处空悬的相位上,稍作隐忍,所以极少出现严词谏诤。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想了一会儿,这个诏令是必须要施行的,只是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有吏员在门口禀道:“殿下,妘侍卿到了。”
“好,请她进来。”姬婴站起身,见妘策被那吏员请了进来,遂同她一起往离间走去,等内役上过茶出去,她才把那御封递给妘策,“你瞧瞧,此事因由可有头绪么?”
妘策已经知道这事了,来之前她还在跟翰林院的旧友私下打听,于是将方才听到的事,给姬婴说了一遍。
原来此事却因太子姬良而起,他如今开蒙已有三个多月了,开蒙师傅是从国子监祭酒举荐给延兴帝的那三位里选的,此人正是今日遭贬的这大学士的门生。
因太子姬良开蒙以来,认字极慢,十分简单的字都时常搞混,为此师傅颇为忧心,前日在翰林院里,便随口同恩师大学士提了几句。那大学士听说完,也没留情面,说当初庆安郡王姬华开蒙时,不上一个月就把那些简单的字jsg都认全了,说着说着不禁感叹起姬华的聪敏,又说太子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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