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后殿此刻已经挂上了丧幡,大殿正中也按照丧礼规制布置了一番,阿勒颜汗的遗体被安置正中,四周仪仗皆是老可汗当年用剩下的。
看来阿勒颜的确病了一段日子,所以宫中提前备了棺木,但也确实走得突然,所以仪仗却都是旧的。
姬婴此刻身上披着件麻布斗篷,内里穿着一件素服,头上戴着一个银貂裘冬冠,正站在正殿门口处,被几个女使前后搀扶着,唇色发白,面容凄惶。
铁桑跟着宫人走到正殿前,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有些动容,进到殿内,又见阔都萨满正领着几位萨满神徒,在大殿后方神台上祷诵请神。
那宫人引着他,走到安置阿勒颜汗棺椁的台前,请他瞻仰遗容,此刻棺椁还未加盖,周边摆着一圈彩色纸花,阿勒颜汗正躺在其中,身体四周被加厚的软垫包裹着。
铁桑伸头朝里细看了看,见阿勒颜平静地睡在里面,面容安详,看上去也没有中毒和受伤挣扎的迹象。
这时,阔都萨满被众神徒簇拥着,从神台上走了下来,姬婴见状,也走上前,阔都萨满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了几句。
姬婴点点头,走到中央来,对才从棺椁边看完走过来的铁桑说道:“大汗昨夜梦中突发心悸,已由巫医们查看过了,也请王爷验看过后晓谕百官,准备择日召开托里台大会,并通知各路汗王尽快赶到可汗庭来,共同推举新可汗。”
铁桑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刚要开口,却见姬婴说完直接转身往后面去了,这边殿中只留下了阔都萨满等人,还有一个内庭宫官,负责向前殿传达旨意。
他只得向阔都萨满问了几句昨夜情况以及葬礼安排,随后又跟着宫人回到了方才的前殿之中。
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的众臣,见铁桑王回来了,都走上前来询问情况,他如实将后殿中的事说了,众人听闻国师萨满大神正在后殿,又有一众宫医作证,先前那些质疑之论才慢慢消了下去。
刚说了没几句话,忽有宫官前来传旨:“扣在前殿的朝臣,与国相贪污案有往来的,全部移至宫中囚室待审,其余人可以先出宫回家,令颉利发暂代国相职务,可汗葬礼及托里台大会的筹备则都由铁桑王主jsg持。”
众人听闻这旨意,皆面色各异,前国相及其亲近党羽自然愤怒难当,却被一旁看守的可汗亲军当即控制住了。
与前国相没甚往来的朝臣见终于可以离宫了,都松了一口气,而突然被升职的颉利发却眉头紧缩,似乎对这个安排感到十分不安。
至于铁桑王,在宫官宣布由他主持葬礼和托里台大会时,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得意,随即他又马上低下头来,仍旧换上一副哀痛模样。
待国相一党被押走,其余朝臣也都离开大殿,颉利发才跟铁桑王一起,缓缓走在最后面,一面细问着后殿的事。
颉利发在朝中,不属于有根基家世的那一派,这些年所提的政见时常遭到朝中众人反对,还是王后在听政时经常赞同他的观点,才使他能坐稳这个位置,只是他对王后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并不十分了解她的想法,所以对今日这个安排不免有些恐慌。
铁桑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升官做国相不是好事?何必这样不安!”
颉利发仍旧皱着眉,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两个人,一个昂首阔步,一个如履薄冰,并肩走出了王宫。
按照柔然旧制,若可汗突然驾崩且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可以由王后临时摄政,直到托里台大会选出新可汗。
第二日,姬婴坐在后殿小书房里,将前殿搬过来的所有朝政文书,都翻看了一遍。
北境近日因主力军镇压叛乱大败,折损了朝中两员大将,如今人马皆已被巫矢部落国所俘,剩余都城军则皆为妫易所控。
其余各处兵马虽散布在各地汗国,但自从可汗庭开始收兵权后,各汗国便没有了自行调兵的资格,都要通过可汗庭下发兵符来调,如此可以避免周边联合作乱,但同时,也失去了快速联军勤王的能力。
另外还有一些财政文书,是各地的牧场冬季状况,除北面外,其余地方看上去,倒是并未受到镇压叛乱的影响。
她正看着,忽有宫人在门口禀道:“帐殿将军妫易求见。”
姬婴放下手中文书:“好,请她进来。”
再一抬头时,见妫易已走了进来,面上还是一贯的肃穆,身上穿着都城军统帅军装,更显得整个人魁伟轩昂。
妫易走到她案前,低声说道:“刚刚收到西南来报,换防人马已在路上,明日就能抵达可汗庭城外。”
姬婴点点头:“时间倒是赶得正好,大汗明日辰时合棺,科布多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宫人在外禀道:“铁桑王递上奏疏,报葬礼及托里台大会的时间安排给王后过目。”
“好,拿进来。”
那宫人将奏本递到她案上,又低头退了出去,姬婴拿起那奏本对妫易说道:“正好你在,一起看看。”
说着她打开快速看了一遍,随后伸手递给了妫易。
那上面写着,可汗国葬将于五日后举行,托里台大会则预计会在十五日后召开,铁桑王传鹰通知到了所有封地宗王,目前他们皆已离城向可汗庭快马赶来。
妫易看完,将奏本又放回案上,低头想了想,说道:“我能调集的所有兵马,十日内可以全部就位,届时科布多城也会全面戒严,可汗庭这边,宫禁内可以确保无虞。”
姬婴朝她展颜一笑:“这就足够了。”
妫易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图台雅……一切都好么?”
“能吃能睡,好得很。”
妫易听她这样说,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目光似乎温和了几分,颔首答道:“好,有公主照料,我放心。”
等妫易出去后,姬婴仍旧坐了下来,在书房呆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分,有人来请她:“王后,是时候为大汗合棺了。”
姬婴用手按了按眉眼之间,随即起身说道:“知道了,我就来。”
阿勒颜汗的遗体在正殿停放了三日,已由国师和萨满众徒送过神了,铁桑王作为临时的摄政宗王,也已确认可汗确系病故,昨日还有已升为国相的前颉利发来瞻仰遗容,到这日一切步骤已过,终于可以将棺椁合起来了。
辰时初,合棺典礼各项准备已就位,姬婴仍穿着前日那件素服,跪在棺椁前面,等阔都萨满唱神完毕,说一句:“合棺!”
姬婴当即伏地痛哭起来,跟着后面一众宗王朝臣,也都开始失声哭拜,直到棺椁彻底合上,才有宫人走上前来,将姬婴搀扶离开。
待合棺典礼结束,一众宗王大臣陆陆续续离开了王宫,随即便有妫易带了一众可汗亲军,来到停灵正殿。
这时姬婴也已擦泪净面,又从后面来到殿中,将所有正殿宫人都遣了出去,让他们远远退到外廊下等候呼唤。
这边正殿内,只有姬婴和妫易,以及一队由妫易亲自挑选的将士,全部围着那一副巨大的棺椁。
棺椁正北方有两支银台,上面燃着长生灯,在昏暗的大殿中,那两盏灯如同一双眼睛,寂然注视着殿中这一切。
姬婴轻轻说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妫易带了两个士兵走上前,将棺椁从一头托起,随后她伸手够到棺椁下面摸了一阵,只听“咔哒”一声,棺椁内外层分离,随后其余士兵走上前来,将这棺椁的内层子棺,从外椁中抽了出来。
接着,那一众士兵又将带来的替换子棺,推进了外椁,又听“咔哒”一声,棺椁再次里外嵌合。
妫易这日带来的这队亲军,名义上是来更换后殿停灵神台的支架,所以来时就抬了四个巨大的箱子以掩人耳目,此刻刚刚抽出来的内棺,已被那些士兵套进了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箱中,又将外罩一盖,完成了这场偷梁换柱。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妫易便带着那队亲兵离开了王宫,派人一路疾驰,将阿勒颜睡着的子棺送往科布多城。
几日后,可汗国葬在铁桑王主持下顺利完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抬着棺椁,出了城,往北面的可汗陵寝去了,姬婴因在葬礼上哭得晕了过去,所以没有跟随出城。
她在后殿暖阁中正吃着一碗热酥酪,听宫人来禀说可汗已下葬,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等那宫人去后,她朝窗外看了看,此刻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化,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与方才在葬礼上痛哭失声的哀切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葬礼结束后十日,距离可汗庭最远的一位宗王也已进了城,只等第二日托里台大会开始,共同选举新可汗。
这一夜,妫易又来到后殿,跟姬婴说了说城内外的部署。
两个人在小书房中聊了许久,直到月已高升,姬婴才催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才能唱好明日这场重头戏。”
柔然可汗庭这一年的冬天, 尤其漫长。
分明已近开春,却还是不时飘起鹅毛大雪来,托里台大会这日前夜, 可汗庭又下了一整晚的雪,巳时太阳出来后, 整座城都映着雪光,走在外面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刺目。
往常, 托里台大会一般都是在可汗庭城外的金顶帐殿内举行,只是今年因雪下得大, 众人也不便来回奔波,所以改到了在王宫前西殿举行。
这一次的可汗国丧和托里台大会,在时间安排上都稍显仓促,皆因近日北面两处汗国起兵镇压未果, 柔然大片牧场被巫矢部落国占领,恰逢阿勒颜汗驾崩,群龙无首,所以急需尽快推举出新汗来,才好确定接下来的部署。
姬婴坐着暖轿来到前西殿时,众人皆已到了,她身着王后朝服, 外面披着一件凤毛斗篷, 一手拿着可汗权杖,一手托着国玺, 缓缓从后门走进殿中。
众人一见她来, 都站起身, 注视着她走到主位上坐了,听她说道:“众卿请安坐。”
大家才又纷纷坐了下来, 姬婴明白,这些宗王今日这样有礼,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手中这一柄权杖,她心中不屑,表面不动声色地将权杖立在了一旁的金架中,又将国玺放在一旁,抬起头来。
她环顾殿内众人,坐在最前面的是铁桑王,两侧是国师和国相,身后则是一片各路宗王,不少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这间西殿并不大,因托里台大会通常时间比较久,所以给每个人都备了一把椅子,更显jsg得殿内有些拥挤。
这形式也是延续了柔然旧日的传统,所有宗王围坐商讨推举新可汗,从柔然帝国崛起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在部族中一处大帐内,拥挤在一起商讨的,到如今一直未改,以示不忘先祖部族之意。
姬婴见那些宗王,个个生得膀大腰圆,面宽多须,好在这是冬日里,若是夏日,这殿内气味不知要有多难闻。
但她还是轻轻用帕子掩了掩鼻子,朝一旁连翘使了个眼色,连翘会意,带人又抬了两座香炉进来,分别放在了东南角和西南角上,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淡淡馨香,掩盖住了那些男人们散发出来的,令她不适的气息。
这时,坐在最前面的铁桑王清了清嗓子,随即说道:“今天请各道宗王来托里台大会,尽快推举新可汗,以应对北疆局势,天光有限,大家也不可拘束了,论品行才干也好,论血脉远近也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他说完下面一片沉默,片刻传出一个声音来,是个南道小汗王说的:“铁桑兄在可汗庭一众宗王里,论资历论血脉,都在前头,依我看做新可汗正合适。”
铁桑强忍得意之色,皱眉说道:“叫了大家远道过来,就是为个公允,也不是光从可汗庭的宗王里面挑,不要一上来就提我嘛。”
这时,坐在离铁桑不远处的一个白胡子老头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如今帝国正处内忧外患,还是要个老成持重的,才行啊。”说完他推举了身旁一位西道汗王,看上去年纪约有五旬上下,是姬婴没见过的生面孔。
众人就新可汗到底是应该推举年轻力壮的,还是老成持重的,议论了半晌,姬婴一直默默坐在上面听着,在一众宗王眼中,她与那柄权杖和国玺一样,仅仅只是汗位的象征物而已,没人知道她心中在合计些什么,也没人有这个兴趣。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睃着,几位发言热烈的宗王,包括铁桑王在内,据她所查,都曾在当年巫矢部落覆灭后,从战俘营接走大量女战俘,名义上是带回去做马虜,但实际上那批战俘到了他们的封地后,基本上全部被虐屠殆尽。
想到这里,她抬眼望了望殿外,天色似乎还早。
殿中角落的香炉,正有宫人往里添第三回香粉,馥郁之气变得更加醇厚了一些。
坐在殿中的那些宗王们,原本还在议论人选,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开始痛骂起巫矢部落国占领柔然北地两处汗国的事上来。
其中一位北道小汗王,因封地紧邻被占汗国,更是对此怒不可遏,话到激动处甚至站起了身:“巫矢部落国那一帮欠剐的娘们当年就该一个活口不留,何至于会有今天!”
姬婴坐在上面听到这话,眉间微蹙,轻咳了两声,铁桑王也见话题有些扯远了,忙叫旁边人将那小汗王拉回到座位上,厉声说道:“今天邀众位到此,就是要尽快推举出新汗来,才好调集兵马,收回北地汗国,所以今日就要把此事定下来,大家不要耽搁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由铁桑兄即位新汗,我没意见!”一早推举他的那个南道小汗王马上接话说道,他一说完,角落里也有几个宗王跟着附和,“我也没意见!”“我也推举铁桑王!”
铁桑见此刻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然有些藏不住了,只是前面有几个年长的老汗王,一直迟迟没有说话,铁桑瞥见后,又有几分不满:“几位老叔汗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讨。”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殿外空中传来一声隼啸,一直坐在前面闭目养神的国师阔都萨满,听到这个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姬婴也听到了,她马上向阔都萨满望去,见她虽然面色如常,但眼神却顷刻间亮了起来。
终于来了,姬婴默默算了算点香的时辰,此刻也正到了发挥药效的时间,看来自己掐算得还挺精准,于是她朝一旁的忍冬和当归二人使了个眼色,她两个会意,转身悄悄离开了大殿。
殿中坐着的那些汗王也听到了这声音,却没大在意,只是都催促着让那几位老汗王说话,那位白胡子汗王迟疑少顷,刚要开口,忽然听到王宫外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又是一阵嘈杂之声,像是有什么军队攻入了可汗庭王宫。
只是这个念头在众人脑中,也就是一闪而过,柔然帝国近日虽遇到了些困难,倒也还不至于被人攻入都城,但外面的兵器碰撞和砍杀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却让众人感觉到十分不妙。
几位坐在边上的汗王,想起身到殿外瞧瞧,谁知刚一站起来,便觉浑身发软,又不由得瘫坐下来,登时大惊失色,却发现自己已然说不出话了。
这时坐在前面的几位宗王,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劲,想站却站不起来,铁桑王强打着精神,四处转头瞧看,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茶水中被人下了毒,但他一抬眼发现了西北角上那座铜香炉,还在徐徐往外飘着轻烟,他顿时反应了过来,是香有毒。
香是王后命人点的,他马上转头看向大殿正中,却见姬婴仍端坐在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殿正门,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就在众宗王皆浑身瘫软在座时,殿外喊杀声渐渐减弱,随后又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多时,只听“轰隆”一声,大殿正门不知被什么撞了开来,殿外的刺目雪光混含着一股血腥之气,猛地涌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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