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书房只坐了片刻,便拿着几封重要文书回到了后殿,先将那几封文书放到了小书房内,只拿了国相今日朝会呈上的那一份,来到内室看阿勒颜。
阿勒颜此刻刚睡醒不久,正坐在矮几边的蒲团上,单手端着一碗温热牛乳在喝。
姬婴走到他面前,在对面蒲团上坐了,将那文书递给他看,又将今日朝会所言细细讲与他听。
阿勒颜静静听着,想了想:“这个时节出兵,的确有些不合适。”
“但若此次纵容了,难保开春不会得寸进尺,如今多事之秋,还是先将苗头控制住为上策。”
阿勒颜看了她片刻,见她神情严肃,也觉有些道理,加之这两日自己身上有伤,没精力细思,遂轻轻点头:“罢,去取兵符来吧。”
午后,上将军亚利领了兵符,交给自己麾下两名亲信主将,点齐十万人马,择日出征。
待前去平叛的大军出发后,有科布多发来奏报,说乌孙国王军击退了西夏兵马,两国签订了休战协议,莫儿罕已回到王宫了,姬婴便又下了一道指令:召帐殿将军妫易速回可汗庭述职。
妫易在科布多安葬完察苏,赶回可汗庭那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她戴着一顶极宽大的斗笠,身上穿着厚锦长袍和斗篷,外面又罩了一层细草编织的蓑衣。
姬婴听说她进城了,忙派人接她到王宫前殿东暖阁相见,方才又听说她已进宫了,便走出暖阁外面迎她,远远地看见她这副打扮,倒像个魁梧的山野猎人。
及至她走到廊下,有宫人上前替她摘去了斗笠,脱去了蓑jsg衣,姬婴才看见她外面穿的是一件防雨雪的百羽金裘,她认得这件斗篷,这原是察苏的。
等妫易走进暖阁里,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小幼儿来,粉嫩的一张小脸儿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中,两只手握成小拳头,睡得正香,是察苏的女儿。
姬婴轻轻接过来抱在怀里,见那幼儿睡得十分沉稳,轻声问道:“察苏给她起了名字吗?”
“图台雅。”
“图台雅……图台雅……”姬婴喃喃念了两遍,这个词察苏从前教过她的,在古柔然语里,这是雌鹰的意思,她轻轻一笑,“好名字。”
因妫易刚刚回来,姬婴只问了问察苏安葬的位置以及科布多城内的近况,便叫她先回去休息,随后自己抱了图台雅回到后殿来。
阿勒颜这段时间仍在后殿将养,这日见妫易终于把察苏的遗孤带了回来,他也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叫宫人好生带回养育室照顾。
等姬婴将图台雅安置好,才又回到这边室中,正好见小火炉中的药也煎得了,便盛了一碗端给阿勒颜,但阿勒颜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次受伤后,他不愿喝药,每次至多喝个半碗便嫌苦不喝了,所以伤总也不见痊愈。
“喝了好得快些。”
“可我不想好得快些。”
这段时间她每日替他换药,总叫他回想起从前在鹤栖观的时光,所以有时候他宁愿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但近日一封封密报从朝中送来,在王后重新执政的这段日子里,帝国的裂痕愈发明显,她的每一项举措,看似于国有益,实则是在加速分化,这让他无法沉浸在过去,将这一切视而不见。
今日他发现平常给他传递消息的御前宫人不见了,他本想披上氅衣去前殿看看,却被其余几位宫人拦了回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已被她拘锁在后殿了。
他抬起头深深看向她:“这药中不过是些调节心脉进补之材,并无促进愈合效用,你也不想我好得快些,不是么?”
第45章 青门引
姬婴仍端着那碗药, 听他这样说,面不改色,只淡淡一笑:“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看大汗是病得发昏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将药碗放到了一边, 又回过身来看着他:“大汗今日看起来神情有些恍惚,恐怕是没有休息好, 我还是搬去侧殿居住,让大汗清静清静。”
说完也不等他开口, 转身便出去了,内室的门被两侧宫人重重关上,屋中又恢复了平静,阿勒颜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只看着不远处烛台上的火苗发愣。
他自问这些年从未苛待过她,常日锦衣玉食,细心呵护,她想要的也全都依她。
他低着头反复思量,她究竟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姬婴走进侧殿屋中,屏退旁人,靠在门边深深吸着气, 脑中不断浮现出阿勒颜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略带凄然的神情。
想了片刻她马上摇了摇头, 当年和亲使团离开洛阳那一刻,她就知道要想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还朝, 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让柔然帝国彻底覆灭。
这些年她一直不间断地在暗中活动, 眼看各处时机都已成熟,断断不能因情有所迟疑。
她定了定神, 仍恢复了冷静,走进里间更衣洗漱,准备好迎接明日朝堂中的惊涛怒浪。
阿勒颜汗这次称病罢朝,已经超过了一个月,朝臣当中已有许多人开始担忧起来。
虽然这段时间,每日朝会前都有萨满巫医来与众人讲述可汗病情,但包括国相在内的几位重臣进宫探疾的请旨,却通通被王后回绝了。
尤其在昨日,国相派人递进宫内给阿勒颜汗的重要密报,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让他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前段时间他曾数次向阿勒颜警告提防王后,却都被阿勒颜有意忽视,加之近两月他又被琐事牵绊,有些力不从心,不想局面竟坏到如此地步。
这日朝会上,姬婴刚在王座后面坐下来,国相便直接问道:“大汗已有月余未曾露面,敢问王后是否对大汗的状况有所隐瞒?”
姬婴坐在上面瞟觑着他,冷笑道:“我看国相与其担心大汗,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卖官鬻爵这样败国之举,若叫大汗知道了,更于圣体无益。”
国相闻言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王……王后何出此言?”
姬婴悠悠站起身来,走到王座前,向下环视一周,见众臣面色各异,有的一脸警觉,有的一脸困惑,还有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大汗才病了月余,朝中就有人开始心思浮动了,我为大汗监国,见此情形,自然不能视若无睹,来人。”
这时只听殿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是一队持械的可汗亲军,走进大殿将众人围了起来,领兵的大将,是妫易一手提拔上来的。
姬婴见那队士兵皆已就位,又慢慢踱回王座后面坐了下来,问那将领:“在国相府搜查出了什么来?说说吧。”
那将领上前一步低头禀道:“回王后,今日从国相府搜检出十二箱金银,还有朝中往来密信,其中不乏授官之语。”
国相闻言,知道这是今日他一离府,就被可汗亲军抄了家,看来王后是早就盯上他了。
其实柔然上层官员要说起贪污来,基本上人人有份,这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这样因贪污大肆抄家,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阶下众臣见状皆一片骇然。
也有脾气大的,直接站出来怒骂王后篡权乱政,还有跪地哭拜先可汗的,形形色色,十分热闹。
姬婴只是端坐在上面静静看着众人,直过了半晌,待他们稍稍安静下来,才又开口:“大臣贪污有伤国本,若非你们贪心索要过分,北面封地汗国如何被逼的冬日里起兵自立?此事我必要彻查,待结果出来之前,请众位都先留在这里。”
说完也不管下面怎样怒斥唾骂,她直接起身离开了大殿。
众人见她走了,都要往殿外冲去,却被三层可汗亲军持刀逼退,只得又回到了殿内。
姬婴离开大殿后,见王宫其余各处一片秩序井然,所有关键位置的士兵全部换上了妫易提前安排好的人,后殿宫人也全换上了她指定的,阿勒颜的亲信此刻都被暂时拘押在王宫西北角的偏殿中。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往位于前殿西侧的萨满神殿走去。
阔都萨满这日没有坐在正殿,而是在后侧内厅中等待姬婴。
她走进萨满神殿,见内中无比空旷,没有神徒在内,整个正殿只有一座高大的神像,和两排幽暗烛光,那萨满神像前,此刻正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与这神殿倒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那道袍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姬婴走了进来,粲然一笑,也忙走上来迎她。
姬婴见静千如约而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北边消息到了吗?”
静千点点头,掏出一封信递给她,她接过来展开一看,前不久被调去北面镇压叛乱的主力军,与那两个造反的封地汗国酣战多日,两败俱伤,正待整军再战时,一旁盘踞观察多日的巫矢部落军从北边森林冲了出来。
当时柔然境内两军都始料未及,被这一支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如今那两处汗国已皆并入巫矢部落国,这两处汗国的大片牧场,正是姬婴先前曾答应木合黎,要归还给她的巫矢部落故地。
她看完了信,微笑着拍了拍静千的肩膀:“多亏有你,我先进去见阔都萨满,等我出来后咱们再详谈。”
说完将信递回给她,朝里走去,静千自从上回她离开玄千观后,就开始暗地为阔都萨满向北边的巫矢部落传递消息,因玄千观在别宫外,收放鹰隼比宫内方便,这段时间正值巫矢部落迅速崛起,又派了些细作进入可汗庭,也通过玄千观做中转。
姬婴快步往里走着,到内厅见门关着,走上前敲了敲门,片刻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公主请进。”
她随即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内厅却不似大殿那样昏暗,两处高窗将外面雪地映出的光亮都收入厅内,使得内中十分明亮。
只是因窗过大,这厅比别处屋子都冷些,姬婴走进来时还不禁打了个寒颤,把锦裘领口jsg收了一收。
阔都萨满抬眼见了,呵呵一笑:“我这间厅里冷,叫公主受冻了。”
姬婴轻轻一笑:“冷些好,冷了人的头脑更加清醒。”
阔都萨满请她在面前坐了,和蔼地看着她:“公主此言很是。”
她低头想了想,先将方才静千收到的那封巫矢部落最新战况同她说了,阔都萨满只点了点头:“老身已知道了,今冬北面必会有一场大胜,以洗我巫矢部落当年之辱。”
听她提起当年的事来,姬婴不禁好奇问道:“木合黎曾跟我讲过一些她被俘前后之事,只是并不详细,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阔都萨满听她这样问,缓缓盘起手中长珠串,将当年发生在巫矢部落国的事,向姬婴娓娓道来。
作为北境最强大的母系部落国,巫矢部落坐拥有幅员辽阔的北境森林与草原,占地与如今的柔然帝国不相上下,而当时的柔然,还是一片分散且混乱的父系部族,终日彼此间战争不断,消耗着草原上宝贵的资源。
文明且和平的巫矢部落见南面多地时常起战,破坏了草原地气,于是派了使臣前来斡旋,却不料引火烧身,被那一群野蛮部族视为可以劫掠的对象。
其时的巫矢部落因多年繁盛和平,一直在减少军备投入,这却给了那些部族可乘之机,他们如同一群饿犬,围着早已不再征战的巨狮撕咬。
又加上当年北突厥也正在崛起,见此情形,便想前来分一杯羹,就在这样的两面夹击之下,巫矢部落国百年间逐步被蚕食,直到最后一块土地也被两国瓜分,就此覆灭。
巫矢部落国大部分国民被侵占者杀害,其余的则被北突厥和柔然各挑选一部分带回国内,将妇女当做牛羊财宝一样的战利品,向将士们大肆分发,任由其驱使践踏。
姬婴听到这里皱起眉来,胃中感到一阵抽搐,阔都萨满却仍是面容平静:“那时候我们渐渐发现了彼此间最大的不同来,在我们部落里,男人也同样是人,但在那些父系部族中,女人却不被当做是人,尤其战俘,甚至牛羊不如。”
她说完柔和地看着姬婴:“这就是父系草原的规则,他们视女人如同牛羊一般,作为自己的财产,认为自己是这一切的主人,他们有责任保护和看管这些财产,使其不受外人侵害,也使其不能逃离掌控。”
阔都萨满端起旁边的奶茶喝了一口,又缓缓说道:“我观公主这些时日十分挣扎,想来是碍于与大汗的情意,如今的柔然的确已不像过去那样野蛮,也穿上了文明的外袍,但内里的规则,仍然未改。
“大汗其实可以算是个秉性温良之人,但可惜他生长于这个规则之下,他就是尽其所能地待公主好,也逃不脱这个规则的桎梏,他不自觉地将你视为他的所有物,尽可能地照管呵护,所以公主感到痛苦,只因金子打的牢笼也还是牢笼,温良的主人也还是主人,这个规则的受益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姬婴听完,颔首默然良久,随后站起身来:“多谢阔都萨满开悟,我明白了。”
阔都萨满抬起头来,用那双一贯深邃的双眸注视着她:“去吧,孩子。”
姬婴离开了内厅,又在外面神殿内跟静千说了几句话,从她那里接过一个小布口袋放在袖中,随后坐着暖轿回到了后殿,此刻天已经黑了。
阿勒颜这日被她困在后殿内室之中,他尝试了三次推门出去,都被外面的人拦了回来,天刚擦黑的时候,从门外飘进来一缕青烟,他坐在榻上闻到后,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姬婴正站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刚刚和缓,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脚俱被捆缚,他一惊,又抬头看向姬婴:“玄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姬婴没有答言,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布口袋,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金色丸药,归元丹,这是当初静千从息尘那里偷出来的假死药,原是准备带姬婴逃离和亲的,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将那丸药托在手中,从桌上拿起一杯水来,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接着走上前来,一把掐住阿勒颜的下颌,将归元丹快速塞进了他口中。
她不等他挣扎,俯下身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将口中的水全部渡到了他嘴里,把归元丹冲了下去。
阿勒颜猛咳了几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见她抚摸着他的脸,轻柔笑道:“睡一觉就好了,就当这一切,是场梦吧。”
他在失去知觉之前,又听她缓缓说道:“草原的规则,由我来改写。”
第46章 剔银灯
自从前日一众朝臣全部被王后扣留在王宫大殿中, 可汗庭就已开始全面戒严,所有城门皆不许出入,王宫内外各处出入口也都有重兵把守。
这日清晨又从宫中后殿传来一个噩耗:阿勒颜汗驾崩。
被扣在大殿中的群臣听闻登时一片哗然, 国相揪住前来报丧的宫人领口,面目狰狞地吼问道:“大汗究竟因何病薨逝?我等已有一月未见大汗露面, 每每朝中探问病情,王后总是语焉不详, 大汗究竟是病逝,还是为人所害?”
那一众朝臣之中, 也有几位旁系宗王,皆是老可汗兄弟的后代,这次跟随朝臣一起被扣,早是怨气填胸, 听到这个消息,也都走上前来质问。
那宫人虽被揪着领口,也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向站在那几位宗王中的一位虬髯男人说道:“大汗的确是突然病逝,有萨满巫医作证,国师此刻也已到后殿去了,王后着小人报完丧后, 请铁桑王前去查验大汗遗体, 并商议葬礼诸事。”
铁桑是老可汗兄长最小的儿子,今年三十出头, 在可汗庭一众宗王中, 算是颇有些威望, 听说王后请他到后殿查看情况,马上收起了凶恶怒容, 正了正衣冠,一脸庄重地朝那宫人说道:“好,带路!”
说完那宫人便回身引着他从后殿侧门出去了,其余人则仍旧被把手在这里的可汗亲军拦了回去,只得还在殿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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