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进来后也没绕弯子,木合黎请她在一旁软椅上坐了,拿起一根鹿角手杖,走到那副地图前,先在北边画了个轮廓出来:“我们与北突厥的地域划分,如今已经明确了,沿着这几处山脉河流,东南面全部归属我国,还有先前收回的这两个柔然北汗国,也是公主从前承诺归还于我的部落故土,至于剩下的怎么划分,还要听听公主的想法。”
如今巫矢部落国大军压境,基本上将柔然境内主要汗国全部控制在了手里,木合黎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却也不是任她索要的意思。
姬婴看着那幅地图,心中早已有了想法,于是轻轻放下茶杯,走过来,伸手接过木合黎递来的手杖,先在西南草原画了一个圈:“以科布多城为中心的这一处汗国,我有驻军在此,还望你高抬贵手,至于南面…”
她将翻书帐轻轻挪到下方,划过色楞格河,又划过涿邪山,停在了一处牧场上方,画了一条线:“以此为界,北面归你,南面归我。”
木合黎觑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姬婴要拿回燕北五州失地,这她是知道的,她也没准备把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燕北上方这么大一片牧场全部让给中原,还是令她有些迟疑。
姬婴看出了她的犹豫,轻轻一笑,将手杖递给她,走回椅上坐了,端起茶杯来:“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想来你还要同你的朝臣们再商议商议,贵国如今这样大一片疆域正待规整,待我还朝后,也会向朝中进言,请舅皇给些支持,所以让出一小块牧场,你也不吃亏。”
木合黎听完她的话,默然想了想,柔然国覆灭后,所有的这些地界都需要时间去接管,她这样客气地请姬婴来,也是为了在将来能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以便她能腾出手来整治内政,遂点头说道:“午后我同众人还有一场小暮会,也要说起这事来,等我们商议后再给公主答复,一定不叫公主白来一回。”
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随后木合黎派人送了姬婴出来,独自坐在大案后面,盯着地图思索了一会儿。
不一时,有个使者进来回禀安置昭文公主行李车马等事,因进营地的车辆都需查验兵器,所以姬婴来时将车队全交给了木合黎派来的人安置,木合黎淡淡说道:“你们直接将公主从可汗庭王宫接来,她行李中必带有大量王室珠宝金银,一定看管仔细,切莫弄丢人家的东西。”
那使者低头回道:“昭文公主箱笼中皆是衣物书籍和幼儿玩具,未见有大量财宝。”
木合黎歪头看了看她:“果真?”
“是的,我亲自去看了。”
柔然王室库房里可是堆金积玉,虽然忽玉飞鹰来报说可汗庭国库纹丝未动,但她没料到姬婴真的连自己的私人珠宝也没带出来。
她垂下眼眸:“我知道了,你去罢。”
接下来的几日里,姬婴只同静千等人,带着姬嫖和图台雅,在御帐周围四处转转,这一片营地规模庞大,内中也有个如同玩乐场的中空大帐,还有许多女孩子,在这里嬉笑打闹。
姬嫖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年纪相仿的朋友,这两日也极少再因想念父汗而不时落泪,那些母系部落中的jsg女孩子们,听她说了父汗的事,也都十分新奇,因为在她们这里,人人都只有母亲和姨妈,最多再有个舅舅,却并没有父亲这样的人物存在,也没人会觉得因此有什么缺憾。
这让年幼的姬嫖受到了很大震撼,同时又不禁被她们吸引,于是她每天都会去找她们,听她们讲巫矢部落的故事,跟她们玩部落中的游戏,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姬婴一行人来到巫矢部落大营十日后,木合黎终于同众人商议定,就按照姬婴所说的那条山川线,划定与中原的边界,同时也不会去动科布多城所在的西南汗国,以此为条件,请姬婴在回到中原后,设法在朝中稳住燕北一带局势。
对于中原皇帝屡次在有议和的前提下,出兵北伐柔然之事,木合黎等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南面有这样一位两面三刀的皇帝,巫矢部落国很需要在中原有些自己的人脉,来确保边境的太平。
姬婴听闻此决定后,认真点了点头,她原想着在那块牧场的划定上,可能会有一番谈判拉扯,她们内部商议了这许多日,一定也经过了激烈的争论,但如今直接给出了这样的决定,看来是有木合黎在其中力排众议的结果。
她朝木合黎伸出一只手来:“我一定不负你所望。”
木合黎也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公主做得到。”
事既已议定,姬婴也是时候准备南归了,木合黎原本还想留她多住几日,但又想她还有许多要事处理,不好强留她在此,于是请阔都萨满择了吉日,送姬婴出营。
出发这日,姬婴将木合黎写好的国书收在随身匣中,带着众人,仍旧登上了来时的凤辇。
车队在御帐大营门口,不远处有妫易带着一支军队前来接应,她远远地骑在马上朝木合黎拱了拱手,木合黎带着众人站在大营门口,也笑着朝妫易招了招手。
正准备启行时,姬婴从车窗望到后面又跟来了几辆有些眼生的宽厢车,木合黎看她瞧见了,站在车下笑道:“这次草原迎来新生,多赖公主暗中出力,我装了三车从柔然旧汗国收缴来的金银,奉送公主南归使用,一点小小心意,请公主万勿推辞。”
姬婴低头一笑:“好,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对了,临行前,还有一件事……”木合黎回头看了看阔都萨满,又对姬婴笑道,“巫矢部落国是我们的过去的名字,如今疆域远超从前,我想着怎么也该起个新国名好,昨日同国师商量过了,她说以你开口赠名,最为合适。”
姬婴听她这样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宫帐殿群,一片大帐在阳光下灿然生辉,想了想:“莫若‘金帐’二字最妙。”
木合黎念了两遍,笑道:“这个好,多谢公主赠名!”
这时,阔都萨满轻轻拍了一下手鼓,示意时辰到了,木合黎只得挥了挥手,目送姬婴的车队向南驶去。
姬婴坐在车上回望,看着那一片御帐渐渐变远,在明艳扶光中连成金灿一片,她仿佛能看到这个草原新一代霸主,正在身后迅速崛起。
草原的春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姬婴的这队车马一路向南走着,天气也愈发和暖起来。
途中歇脚时,妫易来同姬婴说了说目前人马的情况,这段时间她收拢了几处旧汗国的军队,原本有个四五万人,但难为所用者甚多,拣选下来仅有两万余人,并入她所带的都城军,共七万人南归燕北。
姬婴默默听她说着,算了算,加上先前她派往燕北驻守的三万人马,共总十万,也足够了。
她又问道:“近日姚将军可有信来?”
柔然国可汗退位的国书,已由木合黎发往周边各国,中原王朝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国书,所以姬婴在离开可汗庭时,就曾放鹰给燕东的姚灼送了消息,请她备好人马,准备接应燕北五州。
妫易摇摇头:“没见有信来,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
姬婴“唔”了一声没说什么,想来这些时日在路上,信鹰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她们。
这支长长的队伍,在初春的草原上,走了近一个月,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燕北幽州。
幽州与已归属中原的景州紧紧相邻,姬婴准备先到这里查看一下燕北各地民生状况,然后派人去燕东联络姚灼,商议还朝之事。
这日午后,她坐在凤辇上,远远地瞧见了幽州的城门,虽不算十分巍峨,倒也看着颇为坚固。
此刻幽州城门大开,城外半里左右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及至姬婴的凤辇靠近,她才看清都是城中官衙吏臣和城防军。
见凤辇停了下来,现任城中总长快步走上前禀道:“臣携官衙众人迎接昭文公主下降!”
后面众人也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震天,姬婴轻轻点头,只说:“有心了,我这一路也乏得很,先进城吧。”
待车队缓缓驶入城,进了总长为她准备的园中,来到正院东屋内,还没及坐下,就有她先前派在城中的暗卫急急来报:燕东统帅姚灼日前遭受弹劾,现被扣押在景州大牢,正待移送洛阳受审。
第50章 凤孤飞
这暗卫从前一直负责为姬婴联络姚灼, 消息极为可靠,这段时间因姬婴一直没有收到姚灼的信,也一直没收到这暗卫的消息, 早已预感到燕东恐怕有些变故,她抬头问道:“是因何事弹劾?”
“无军令擅自调兵, 其中还有些内情被封锁了消息,我已派了人前去细探。”
姬婴又问:“柔然覆灭的国书, 是什么时候送到洛阳的?”
“十日前。”
她听了低头思忖片刻,料想这多半还是朝中争斗所致, 看来留给她归整燕北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没再继续问别的,只说:“我知道了,你先去, 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我。”
待那人去后,她也没再耗神深思,这些时日在路上十分乏累,她歪靠在这间东屋软榻上,不多时便打起了盹。
她这一午后小憩竟直接睡到了弯月初升,屋中有忍冬和当归两个人在陪着,连翘趁她休息的这段时间, 看着人将行李都卸了车搬入屋中, 将两个孩子住的地方都安顿好了,才来到东屋这边看看她起来了没有。
姬婴此刻刚刚睁开眼, 见窗外天已黑了, 正有些怅然出神, 听到外间有脚步声,转头问道:“是谁?”
连翘听她问, 忙打帘走进里间来:“是我,后头都已收拾妥当了,两位小公主才吃了饭,由养娘带着玩儿呢,园内也有妫将军亲自带人查看过,傍晚时她留下一位副帅和一队侍卫在此,带着两个亲兵回城外大营去了。”
姬婴听她说着,侧身往里挪了挪,拍拍软榻边,示意她坐到身边来:“你们这进了城又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我都累得昏睡过去了,难道你们是不累的?快坐下歇歇。”
连翘含笑在她身边欠身坐下:“累归累,总得要各处归置妥当了,才歇得安心呀。”
姬婴刚开口要说话,忽然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两声,她又一下笑了:“睡这一下午,五脏庙都要造反了。”
连翘忙起身吩咐忍冬去传膳来,姬婴拦了她一下:“咱们才到这里,厨房都未必齐全,拿些现成干粮来简单凑合凑合就是了。”
连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齐全的,城中总长下午打发了三个中原厨子来,又送了两大车菜蔬。”
说完果然很快已有执事抬了两桌肴馔来,皆是各色中原菜品,有许多食材是众人这几年都未曾吃到的。
姬婴招呼了连翘、忍冬和当归陪她一起用膳,她们几个这些年在姬婴身边,也都了解她的性子,遂皆不假意推让,热热闹闹地坐下来一起用完了这一顿膳。
膳毕姬婴喝了一回茶,越喝越精神,想到众人进城后都没好生歇息,于是她让所有女使都回房睡觉去了,一个添香倒茶的也没留,也不叫人在屋内上夜,只有门口站了两个轮值的侍卫。
等众人都散了,午后那个暗卫又回来送信,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姬婴。
姬婴伸手接来一看,信封上只有一个小小印章,是“璇玑”二字,这是姚衡的表字。
那暗卫又报道:“景州城内最新消息,姚灼将军将在三日后被移送洛阳。”
姬婴口中应着:“好。”jsg随后将姚衡的信拆了开来。
她展开内中三页信纸细细读着,原来上月姚灼收到姬婴的消息后,便开始着手调配人马,以备在燕东接应,原本一切进展十分顺利,但洛阳朝中这个月一直隐隐听说柔然出了大变故,开景帝便又开始琢磨起要收回燕北其余五州的事来,遂发了一道旨意到景州,要求姚灼出五万人马,给新挂帅的将军嬴禄北伐所用。
姚灼不能抗旨,收到旨意后,只得点选了些备用兵马,派去河南道大营应卯。
那嬴禄本是吏部尚书世姪男,仗着自己有些家世,又自幼习武投军,见先前几次北伐的将军都吃了亏,便道这一功必在他手中成就,所以对此事十分上心,营中大事小情必定亲自过问。
他见这次燕东调来的五万人,皆非精锐,认为姚灼有心藏私,必定是要在燕东与他抢这一功,遂大为不悦。
另一边姚灼在调完兵马后,也料到会有节外生枝,于是给在洛阳的长姊姚衡发了一封信,将此事说明原委,请她在洛阳设法拖延北伐,若自己旦有不测,还需她代为与姬婴联络。
果然一日后柔然国书抵达洛阳,开景帝见柔然真已覆灭,大喜过望,急急召来一众大将,由嬴禄挂帅,择日北伐,夺回燕北五州。
嬴禄得了御赐军符,第一件事就是要先除了燕东主将姚灼,以免自己在战场上出什么纰漏,被她抢去头功。
于是他马上联络了事先安置在景州的细作做人证,随后拿出伪造好的往来信件,上奏弹劾姚灼在燕东私自调换驻守军马,还说她曾秘密联络漠北新汗,准备带燕东二州叛逃。
开景帝一听此言勃然大怒,北伐在即,容不得燕东有丝毫风险,也不顾姚灼过去几年在燕东的勤谨作为,当即下旨卸了她的兵权,押入牢中等待回京细审。
至此三页信已过大半,姚衡在细述完姚灼被押一事始末后,又补充了北伐近日的进展,嬴禄如今已将二十万大军集结完毕,因姚衡在朝中联络部分反战派做了些阻挠,所以开拔日子一延再延,但前不久还是将出征日定了下来。
最后姚衡在信中请公主速速整顿人马应对,莫要等到嬴禄兵临城下,就被动了。
姬婴看完信,算了算信中写的开拔日子,正是三日后,与移送姚灼去洛阳在同一天,她将信放了下来,默默沉思着。
那暗探此刻仍旧站在她案前,见她读了半晌信,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信中消息是好是坏,也不好开口催问,遂又垂下眼眸来,只是等待吩咐。
姬婴想了一会儿,随后拿起案上的一张花笺,提笔写了几个字,吹干后卷起来塞入一个细小的信筒内,递给那暗卫:“悄悄将这信送入景州太守府中。”
那暗卫接过来,应了一声,揣好那张信筒,一闪身出了房门,消失在了浓重的黑夜中。
等她出去后,姬婴独自在房内,又将白日里命人从幽州城总长处拿来的政要文书,细细翻看了一回,又将一旁堆放的燕北其余几州民生文书也都一一看了,这些都是她在路上时提前问那几州总长要来的,正好都在她抵达幽州前一日送到了。
如今柔然帝国覆灭,燕北五州处于无归属状态,但因这几州的府衙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官员,听闻她已同草原新主人木合黎汗会晤过了,又见她的凤辇及大军全部开来,各自心中都已有了几分明了,所以众州府眼下皆只奉她为首。
她通过这些官面文书,和一部分私下搜罗的寻访书信,两相比对过后,已能够基本掌握燕北五州如今的民生状况,各州前几年因处边地多有征战,民众流亡不少,这二三年在她做王后听政多加扶持下,境况已比先好了许多。
除朔州因当年中原突袭一战影响,减免了税负,导致财政有些亏空外,其余几州基本都已可以自给自足,民众人数也在缓慢恢复当中。
看到燕北如今好容易收获的这样稳定局面,又想起开景帝丝毫不顾及黎民,只是一味派兵借机抢占领土,好给自己的帝王武功添彩,姬婴便觉得心头一阵发堵。
她坐在大案后面时而翻看文书,时而停下沉思,一旁的灯火静静跳跃闪动着,像是一种无声的鼓舞。
就这样坐到了将近五更时分,她才缓缓放下文书信件,胡乱洗漱罢,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
到第二日天大亮时,她被连翘轻轻摇醒,见她睁开眼睛,连翘面带几分嗔意:“公主还说不要我们在这里,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结果就这样合衣在外间胡乱睡下了,若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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