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章鸣珂发问,沈毅有些惊讶:“王爷,您认识梅娘子?”
沈毅也是刚听沈大娘说,才知道那小女娃是隔壁梅娘子家的孩子,孩子自幼便没爹。
沈毅更知道自家王爷,只肯与相熟之人多说几句话,素来是不耐烦搭理陌生人的。
眼下,王爷主动开口问梅娘子,只可能他们是旧相识。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自家王爷冷声应:“不认识。”
听到这话,梅泠香微微抿唇,心内倒松一口气。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云州城,但显然不是冲她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事。
早已和离,便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落魄也好,发达也好,都与她无关。
梅泠香很满意现下的生活,有阿娘,有女儿,还有松云这样的好姐妹,她也无心纠缠到情情爱爱里。
章鸣珂能如此作答,正合她意。
她浅浅松一口气,神情、举止都轻松自然许多。
玉儿长得好,她有些抱不动,便躬身把女儿放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去取落在地上的箱笼:“走,娘带你回去做好吃的。”
至于章鸣珂的身份,听他自称,以及沈大娘儿子的称呼便知,地位不低。
好早之前,她替沈大哥画过一副画像,沈大哥倒是跟沈大娘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眼下不好打招呼,她想着等章鸣珂走开,她再邀请沈大娘和沈毅来家吃饭,给沈毅接风洗尘。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薄唇紧抿,神情冷峻,越发沉默。
只在梅泠香去提箱笼的时候,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沈毅。
沈毅不解其意,但大家都是邻居,在母亲给他为数不多的回信里,也多次提到邻家小娘子,他自然是要帮忙的。
沈毅一边思量自家王爷的意思,一边朝梅泠香走过去,先她一步抢过箱笼。
他力气大,轻松抱起来,展颜道:“梅娘子,我来帮你拿回去,我是你隔壁沈大娘家的沈毅,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大哥,这几年,多谢你们帮忙照应我阿娘了!”
梅泠香含笑与之寒暄、致谢,目不斜视从章鸣珂眼前走过去。
直到走进巷子里,她也不曾回头。
倒是她手里牵着的玉儿,扭头望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章鸣珂领着李岳泓,隔着十余步远,走在后头。
眼见着前头的人已走进一处院门,章鸣珂也继续迈步,朝巷口里走去。
李岳泓忍不住问:“宸王叔,我们不是要去驿馆么?”
闻言,章鸣珂脚步微滞,只一瞬,又变得从容不迫。
他盯着巷子里相邻的两个院门,慢条斯理开口:“一路劳顿,想来你也走不动了,沈毅不是外人,我们便在沈家借住两日。”
李飞栋起兵造反的时候,李岳泓才三岁,他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吃过更多苦,走过更多路。
李岳泓很想说,他不累,走得动,再说他们是坐马车去驿馆,也走不了几步路。
可望见章鸣珂深邃莫辨的眼神,他又识趣地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不近女色的宸王叔,当真不认识前面的漂亮姨姨吗?
沈毅帮忙把箱笼放进屋里,便着急告辞:“梅娘子,我们家有贵客至,我得赶紧过去,这就走了。”
言毕,冲玉儿笑笑,转身就走。
梅泠香看得出,他是与沈大娘一样爽利的性子,便也不客气:“今日多谢了,沈大哥慢走。”
章鸣珂在两道门之间驻足片刻,并没往梅家小院进,而是略低头,迈入沈家小院。
梅泠香忙着收拾画像,根本没注意外面。
许氏在厨房备菜、和面,松云给人送货去了,回来见到梅泠香把章鸣珂和袁氏的画像都卷起来,快步走进灶房,二话不说往灶膛里塞,齐齐问:“这是怎么了?”
玉儿也问:“阿娘为何要烧爹爹的画像?”
小孩子不懂事,梅泠香怕她乱说话。
把画像塞入灶膛点燃后,梅泠香便侧过身,双手搭在玉儿小小的肩膀上,与她平视,温声叮嘱:“玉儿,你有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往后切莫再叫错人了,记住没有?”
她语气比平日里严肃,玉儿知道这是该听话的时候,便懵懵懂懂点头:“玉儿记住了。”
梅泠香松一口,拉着玉儿的手,从小杌子上站起身,望着许氏和松云:“他没死,还来了云州,和沈大哥一起来的,现下应当是在沈大娘家中。袁太太应当也安然无恙,是好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也是她宽慰自己的话。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一切变得与前世不一样了,大家的处境都比前世里好,而且都是玉儿出生以后的事。
梅泠香留意到许氏和松云诧异的神情,没去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章鸣珂,她心境平和,侧身轻捏玉儿小脸,笑意粲然:“玉儿,你可真是阿娘的小福星。”
言毕,梅泠香去洗洗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都是玉儿爱吃的。
还特意给玉儿做了一碗长寿面,细白面丝浸在油亮香浓的鸡汤里,玉儿吃得欢欢喜喜,也顾不上去想爹爹的事了。
沈家院子也不大,章鸣珂进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他和泓儿能住的屋子。
只是,他脑中还存着疑问,暂且不想走,沈毅和沈大娘留他用膳,他便颔首留下了。
沈大娘不知沈毅今日回来,家里菜不够,这会子去买,好菜好肉肯定都没有了。
虽不知章鸣珂和那男娃的身份,但看气质也知非富即贵,沈大娘不敢怠慢,便使唤沈毅去隔壁沈家借些菜肉来,她回头再算钱。
沈毅出门后,沈大娘对着章鸣珂两个,大眼瞪小眼,总觉局促。
便自顾自找些话题,打破凝滞的气氛。
沈大娘朝隔壁院子望一眼,笑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是这样的,东家借点酱,西家借点肉,是常有的事儿,那家的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姓梅,可惜命运捉弄,她夫君在战乱里亡故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哎。”
听到沈大娘说梅泠香的夫君亡故,章鸣珂唇角微微颤动,没说话。
“瞧我老婆子这张嘴,说着说着扯远了。”沈大娘讪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今日是她家闺女生辰,又是乞巧节,家中必定买了好些菜肉庆贺,我这才让沈毅过去借些来应急。原本她叫我今晚一起去过节的,我就没多准备。”
说话间,沈毅已取了东西回来。
沈大娘松一口气,拿着菜肉便进厨房加菜去了。
章鸣珂目光不经意朝院墙那边一瞥,若有所思。
今日乃是七月初七,沈大娘说,是梅泠香女儿的生辰。
同沈毅说话的时候,章鸣珂忽而想起一件不起眼的旧事,打断他道:“沈毅,大娘寄给你的那些家书还在不在?”
他记得曾给沈毅读信时读到过,关于邻居家小娘子生产之事。
章鸣珂语气郑重,像是在问沈毅什么排兵布阵的大事,将沈毅唬得一时忘记应声。
错愕一瞬,沈毅磕磕绊绊应:“在,在京城,属下没带。”
显然,章鸣珂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眉心肉眼可见地蹙紧,眼中隐忍薄怒:“那么重要的家书,你为何不随身带着?”
重要是重要,可要那都是两三年前的家书了,要他随身携带,会不会太苛刻了些?
主子说他错,他便是错了,沈毅是绝不敢反驳的。
“属下,属下并非不孝,统共就那两封信,属下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断然没敢忘记母亲的教导与叮嘱。”沈毅细细斟酌着措辞,不敢露出任何轻狂模样,让章鸣珂以为他是个不孝子。
对他的回答,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章鸣珂眸光微闪,放松坐姿,身子略后倾,虚虚靠在椅背上,指骨轻扣扶手:“你既如此说,本王便考考你。”
说话间,他抬眸朝窗外望去,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里,涌动着沈毅听不懂的情绪:“你说说看,沈大娘寄给你的第一封家书里,都写了信什么?”
沈毅没多想,真以为章鸣珂是在考教他。
略回想,他便将信里大致的内容复述出来。
包括沈大娘骂他的话,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的话,还有邻家小娘子早产的家常。
章鸣珂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当沈毅说起梅泠香早产的只言片语时,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悬起的手指,久久未落。
凝神半晌,沈毅说完了,章鸣珂才回过神,嗓音微涩,淡淡应:“嗯,看得出,你没夸大其词,确实是把大娘的教诲放在心上的。”
七月初七,乃是玉儿三岁生辰。
沈大娘给沈毅的家书里提到,梅泠香未到产期,提前一个月生下的玉儿。
算算日子,玉儿必是他的骨肉。
和离之前,他才送完货回闻音县,夜里对她不依不饶,情难自已,还戏言,要往她肚子里塞个小娃娃。
从前那么多次都没动静,那一回,他其实也没想过能成,不过是放不开她,找个借口厮缠。
没想到,那最后的一夕贪欢,竟意外地结了果。
章鸣珂肩膀微颤,眸中情绪纷涌,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按捺。
用罢午膳,巷子里传来欢声笑语。
从那些嘈杂的稚语里,章鸣珂分明辨出玉儿的声音。
他的女儿,近在咫尺,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梅泠香不想让孩子认他这个爹。
孩子的事,章鸣珂自然是要去问个清楚的,但见梅泠香之前,他想先见见玉儿。
章鸣珂略沉吟,冲正在认真练字的李岳泓道:“泓儿,好些孩子在门口玩,你也歇歇,出去和他们一起玩。”
“王叔,泓儿今日的字还没练完,练完再出去,再说他们玩的那些幼稚游戏,泓儿也没兴趣。”李岳泓似个小大人,语气有些无奈。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重任在肩,即便没人盯着,自己也从不偷懒。
章鸣珂被他噎住,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那棍子打,他都没有这样老实好学的时候。
对小大人说话,章鸣珂索性不拐弯抹角:“你出去,想个法子把玉儿引过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你父皇要责罚你的时候,王叔替你解围。”
李岳泓很少有惹父皇生气的时候,但母后私下同他说过,他虽是太子,却不会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往后父皇还会有旁的儿子,若有比他更受父皇喜爱的,也可能取而代之。
李岳泓不需要宸王叔替他解围,但他需要宸王叔的人情。
他知道宸王叔在父皇那里的分量,他需要宸王叔不管任何情况下,都坚定选择他做太子。
几乎不假思索,李岳泓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经过章鸣珂身边时,他还同章鸣珂击了击掌。
“人小鬼大,不愧是大哥的儿子。”章鸣珂望着李岳泓的背影,摇摇头。
不多时,李岳泓领着玉儿进来,交给章鸣珂:“王叔,玉儿口渴了,我去给她倒杯水。”
再次看到玉儿,章鸣珂更觉其玉雪可爱。
他没有哄小娃娃的经验,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朝玉儿伸手:“你叫玉儿对吧?今日是你生辰?你阿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玉儿知道眼前人不是爹爹,而是陌生叔叔,便不太愿意同他说话。
阿娘时常叮嘱,要她不要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看出小娃娃眼中的戒备,章鸣珂轻叹一声,语气尽量温和:“我住在你沈大娘家里,是你沈叔叔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坏人。”
说到此处,章鸣珂解下腰间龙纹和田玉佩,放到玉儿小手里:“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上等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纹样也好看,玉儿想了想,收下了。
但她还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调转足尖就想走,被章鸣珂扯住。
“玉儿,叔叔送了你生辰礼,你是不是该回答叔叔一个问题?”章鸣珂没给孩子时间思考,俯低身形直接问,“你今日见到我第一眼,为何为唤我爹爹?你爹是谁,为何没在家?”
玉儿也不懂,为何旁人家的爹爹都和阿娘在一起,就她的爹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来不出现。
“玉儿没有爹爹。”玉儿如实作答。
可说完之后,她小眉毛又拧了拧,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以前有的,阿娘说外公灵位后面那张画像,画的就是我爹爹。可今日阿娘把画像烧了,还说我不需要爹爹。”
忽而,她双手捂住小嘴巴:“坏了,阿娘不让我乱说话的。”
她朝外头一看,见小哥哥捧着茶水来,她迈开小短腿,匆匆跑出去。
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但也足够让章鸣珂拼凑出他想确认的一切。
原来,梅泠香对外宣称夫君亡故,是真以为他死了。
一想到她给他画了张画像,挂在梅夫子的灵位后头,说不准每逢清明还顺道给他上柱香,他便不由得齿根发痒。
不知该谢谢她,还是该狠狠咬她一口。
不过,她既然以为他死了,又为何要把孩子生下来?
梅泠香在屋里忙着,时而听听巷子里的动静,听到玉儿的声音,她便心里踏实。
等她忙完手上的事,忽而惊觉,已有一会子没听到玉儿的声音了,梅泠香猛然站起身,大步穿过小院出来瞧。
若是往常,她也不担心,玉儿不敢跑远,只会在附近几家串门。
可今日不同,章鸣珂就在隔壁,还没走。
如今的他,让梅泠香看不透,她不知道章鸣珂会不会揣测或是打听玉儿的身世,她怕章鸣珂会把玉儿带走。
“玉儿!”梅泠香左右望望,没看到玉儿,赶忙扬声唤,语气不由自主透出些慌乱。
话音刚落,她听见玉儿应声:“阿娘,我在这儿!”
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玉儿从沈大娘院门里跑出来,扑进梅泠香怀中。
梅泠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你怎么跑到沈奶奶家去了?沈奶奶家有客人,你别去顽皮。”
“阿娘,玉儿没顽皮。”玉儿侧身,朝院子里指指,“是那位小哥哥带玉儿去喝水。”
哦,原来不是章鸣珂把玉儿带进去的。
梅泠香悬起的心,倏而落回原处。
她牵起玉儿的手,叮嘱:“玩的时候别跑太远,要让阿娘能听见你的声音,知不知道?还有,口渴了便回来,阿娘给你舀水喝。”
母女俩说话的声音渐远渐低,章鸣珂坐在沈家,唇角悄然扬起。
一别熟年,她当真变了许多。
从前,她心里只惦记梅夫子的病情,如今她有了新的软肋。
只不过,她待他还和从前一样无情,还多了几分提防。
梅泠香回来后,拿出几页纸,让玉儿在她身边画着玩。
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让玉儿单独在外面玩。
笃笃笃,有人敲响院门。
梅泠香抬眸,朝半开的院门望出去,认出是衙门里的蔡主簿。
“梅娘子。”都是熟人,蔡主簿径直走进来,看着一派斯文,眼神却透着轻慢。
过去几年,梅泠香与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不算多,也不算少。
战乱时期,好些逃难来的老弱妇孺,立女户比往常容易些,梅泠香也孝敬了些银钱,想自立门户。
可旁人都容易办的事,到她这里就变难了。
被眼前这位蔡主簿提点,她才知道,是谭知县的意思。
谭知县发妻病故,看上了她,想娶她做续弦,那时玉儿才几个月大。
梅泠香没同意,县衙倒也没在旁的事上刁难她,只是不让她落户,税银比别家多收两成。
人在屋檐下,梅泠香也能接受,便忍下来。
后来,谭知县亲自找过她一回,无论她如何拒绝,对方都不软不硬顶回来,梅泠香无法,便拿玉儿做借口,说想等孩子大些,问问孩子的意思。
拖着托着,便拖到前些时日。
她不再想立女户,可她想回闻音县去,却需要办理大晋朝的新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