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鸣珂心如明镜,却没有拆穿她。
他抬眼望着院中景致,状似随口问:“往后有什么打算,就在这小地方长久地住下去?这些虽清净,夏日却漫长,我记得你很怕热,也吃不惯海产。”
听到后头这一句,梅泠香平静已久的心弦蓦地颤了颤,带起心口微不可察的暖意。
从前,他似乎不是很细心的人,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梅泠香重新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温声应:“还没想好,等玉儿长大些再看。”
她故意忽略他后面那一句,也是有意隐瞒她想回闻音县的事。
甚至此刻,她有些庆幸,庆幸谭知县并未爽快地给她办好路引。
当初攻下闻音县,还把章家作为据点的,恐怕就是当今皇帝,章鸣珂大抵就是那时候加入了起义军。
若她再回闻音县,那就是回到章鸣珂的地盘。
见到章鸣珂之后,梅泠香有些迟疑。
他才出现第一日,便屡番扰得她心神不宁,或许,她想过平静的日子,便该去一个不会与他有交集的地方。
对她,对玉儿,都好。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被章鸣珂听出弦外之音,她果然是有打算离开云州的。
若他此番没有一时兴起,和沈毅一道回云州,恐怕会永远错过她。
章鸣珂心底生出一阵后怕,面上却不显,他话锋一转:“哦,我说的也不太对,这云州城,对旁人来说,是清静之地。但对你而言,似乎并不清净。”
梅泠香抿了抿润泽的唇,眼神露出一丝茫然,一时没懂他是何意。
她刚饮过水,饱满红润的唇珠像极了刚洗净的红樱桃。
单单看着,便极是诱人。
偏巧章鸣珂从前还尝过,记得那是怎样甘美的滋味。
章鸣珂端起茶盏,将微凉的茶水灌入喉间,他喉结滚动,姿态潇洒,将茶水饮尽。
放下茶盏时,眼底已辨不出一丝异样。
“听那蔡主簿之意,似乎时常有人上门打扰你。”章鸣珂睥着她,明知故问,“你真打算嫁给那位谭知县做官太太?穷乡僻壤的七品芝麻官,嗬,你如今的眼光还真是不挑。”
他很想告诉梅泠香,你若想做官太太,我也可以成全你。
此刻,梅泠香断然没想过他们有任何复合的可能,她觉得章鸣珂不来为难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话,落在梅泠香耳中,便是另一重意思。
章鸣珂是在嘲笑她吧?嘲笑她从前被他视若珍宝,衣食无忧,她却对他百般挑剔。如今沦落到,连做人家的续弦也愿意。
这其中,大抵还有炫耀的意思?章鸣珂特意贬损谭知县是七品芝麻官,不就是在奚落她,若非她眼光不好,执意与他和离,她本来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王妃?
梅泠香倒不为失去这样的机会可惜,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那时候真心想要的。
“我……”梅泠香想说,她没答应嫁给谭知县,也不想做官太太。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便让他炫耀好了。
等他走后,她的日子照常过。
想必云州这样的小地方,他也不会多留,很快就会离开,她的事本就与他不相干,也不必都与他说。
天色不早,眼见着阿娘和松云差不多要收摊回来。
梅泠香起身施礼:“我出去看看玉儿,王爷请自便。”
看来他的话刺激到她,梅泠香已经着急赶客了。
章鸣珂笑笑,站起身来,拂拂衣袖,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外走去。
巷子里,玉儿正把章鸣珂送她的玉佩拿给李岳泓看:“大哥哥,这个给你玩,你的玉佩给玉儿看看好不好?”
玉儿发现李岳泓的玉佩,跟自己这块生辰礼,纹样有些像,一时好奇,便想拿过来瞧瞧。
李岳泓一眼便认出玉儿手中是什么,素来喜欢装出沉稳持重的他,登时瞠目结舌:“这,这是宸王叔送你的?他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你这个小娃娃?”
闻言,玉儿望望玉佩,一脸疑惑:“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很重要吗?”
玉儿翻来覆去看,只觉龙纹雕刻得威风精美,但除了好看,她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能换很多银子吗?”
听她的口气,说不准真打算拿去当铺换银子,李岳泓连连摇头:“你可千万别拿它换银子。”
言毕,他亲手把玉佩放回玉儿随身的小荷包里,细细叮嘱:“回去交给你阿娘,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很重要,不能弄丢的东西,玉儿记住了,便没了把它当玩具的兴趣。
她收到的贵重东西,多半都是交给阿娘保管。
这一回,也不例外。
梅泠香出来寻玉儿,刚对上视线,玉儿便迫不及待朝她扑过来。
泠香以为她要撒娇,含笑弯腰,张开双臂,等着接住她。
没想到,这回玉儿没直接扑进她怀抱,而是举起一块玉佩塞在梅泠香手里:“阿娘,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不好玩,大哥哥还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弄丢,给阿娘收着吧。”
从前在章家,梅泠香见过不少贵重玉石,却没有哪一块,及得上她手中这块。
且玉面雕刻龙纹,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这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东西,只有皇帝和他特许的王侯可以佩戴。
小小一块玉佩,并不重,梅泠香却觉指尖沉甸甸的。
“玉儿,叔叔何时送你的这块玉佩?”梅泠香紧张问。
玉儿如实作答:“就在玉儿去沈奶奶家喝水的时候。”
原来,那会子玉儿真的不止是去喝了水。
梅泠香急急扶住玉儿肩膀,急急追问:“叔叔有没有问你什么话?你是怎么答的?”
玉儿隐隐记得自己说漏了什么,又记不太清了,更不敢让阿娘知道生气,忙摇头:“叔叔什么也没问,玉儿什么也没说。”
梅泠香也看出,从玉儿这里问不出什么。
她牵起玉儿的手,心思却被另一只手里的玉佩揪紧。
于他而言,玉儿只是普通小孩,章鸣珂为何要把这样象征身份的玉佩随手送给玉儿?
乞巧节,梅家小院热闹又温馨。
梅泠香摆了许多瓜果,还特意寻来一只蜘蛛,放在盒子里,和玉儿一起看它织网。
忽而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准备起身,被许氏按了回去:“你陪玉儿玩,娘去开门。”
松云坐在灯下穿针引线,给玉儿做新裁的秋装,含笑望一眼她们,又低头继续缝。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许氏愣住。
听说章鸣珂还活着是一回事,亲眼见他站在门口,感觉又不一样。
许氏有些反应不过来,呆立院门内。
“许大娘,好久不见。”章鸣珂屈尊降贵,向许氏施礼。
章鸣珂说没见过云州城如何过乞巧节,沈毅便和沈大娘商量着准备,可章鸣珂又说梅家正在过节,他们要看都是现成的,不用特意准备。
于是,沈毅和沈大娘便稀里糊涂提着礼物,和章鸣珂一起站到梅家院门口。
外加一个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小大人,李岳泓。
沈毅很不明白,他家王爷明明喜欢清静,在京城的时候,谁递拜帖他都不给面子。
怎么自打到了云州,王爷就转了性,特别热衷串门。
且不串旁人家的门,屡次三番进隔壁小寡妇家门。
他难道不知道,越是小地方,流言传得越快越离谱么?
午后替人解围还情有可原,现下这叫怎么回事?
没等沈毅想明白,人已跟着章鸣珂到了梅家院子里。
沈毅将礼物递给许氏,脑子里回响着自家王爷方才那句话:“许大娘,好久不见。”
梅娘子的母亲姓许,连他都不知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而且,好久不见四个字,是他理解的意思吧?
沈毅的眼睛在章鸣珂和梅泠香之前巡睃,忽而脑子灵光一回。
好啊,他被自家王爷骗了!
王爷哪是不认识梅娘子,他可太认识了!
等等,他们王爷苦苦寻找的人,该不会就是梅娘子吧?!
不多时,陪玉儿看蜘蛛结网的人,从梅泠香换成了章鸣珂。
梅泠香不敢抓蜘蛛,也不让玉儿碰,章鸣珂却不拦着玉儿,还朗声夸她胆子大,把玉儿哄得欢欢喜喜。
李岳泓吃着鲜甜的瓜果,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望望那个,眼神逐渐从疑惑转而清明。
果然,和宸王叔一起出来历练,能长见识。
“王爷怎么会到云州这样的小地方来?”梅泠香不大说话,许氏只好随便找些话来聊,免得彼此窘迫。
章鸣珂眉心微动,淡淡应:“沈毅想接沈大娘去京城,本王只是顺路。”
一听这话,沈大娘忍不住拍了沈毅一巴掌:“你这小子,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王爷有大事要办,你什么时候接我不成,偏这时候来接!”
沈毅冤枉啊,摸摸头道:“娘,儿子没敢耽误王爷的事啊,王爷找到云州城附近,我才说想顺路回来的。”
“嗯?王爷要找什么?找到没有?”沈大娘顺口问,生怕儿子误了差事。
梅泠香正和松云说话,忽而嗓音一滞,耳朵不自觉竖起。
沈毅刚要应话,被自家王爷愣愣盯住,登时噎住,没敢开口。
一直乖巧安静的李岳泓,忽而抬眸接话:“宸王叔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专找贪官污吏,严惩不贷。”
闻言,梅泠香悬起的心又落回原处。
许氏、松云、沈大娘她们却不平静了,齐齐朝李岳泓望去,本以为这小男娃是章鸣珂亲戚或是书童,没想到竟是个皇子!
夜色渐深,院中谈笑声渐歇,许氏陪着玉儿睡下了,松云要来收拾果盘,看到章鸣珂伸手,又敛眸退下去。
梅泠香端着果盘进灶房,放好之后,准备出去再拿一趟。
刚一转身,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章鸣珂略倾身,朝她抵近,梅泠香慌得连退两步。
却见他偏过头去,将手中果盘放到木桌上。
继而,他站直身形,睥着略有些花容失色的梅泠香,深邃沉静的眼,流露出些许疑惑。
梅泠香脸上一热,避开他视线,道了声谢。
章鸣珂转身要出去,走到门口,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匆匆唤住他:“等等!”
“多谢王爷送玉儿生辰礼,只是这块玉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梅泠香把玉佩递向章鸣珂,“还请王爷收回。”
章鸣珂侧身,目光随意往那玉佩上落落,轻嗤:“哄孩子高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不喜欢就丢掉,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断无收回之理。”
言毕,他大步走出去,毫不留恋地离开梅家小院。
这一晚,沈毅睡柴房,把他的房间让给了章鸣珂和李岳泓。
李岳泓毕竟才七岁,长身体的时候,很快睡熟。
章鸣珂却难以成眠,他走出房门,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向中天的新月,薄唇牵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云州城最不起眼的小院里,找到久违的安心踏实。
一想到她就住在隔壁,他心里便无比踏实。
云州城白天有些热,夜里却凉爽舒适。
夜风拂动衣袂,花香细细,章鸣珂临风玉立,将双臂大张,又缓缓曲肘合拢,仿佛将轻柔夜风抱了满怀。
佳人吹过三载的晚风,被他拢在怀中,算不算拥她入怀?
窗扇半开,薄薄月光洒在窗前。
梅泠香坐在窗内书案侧,对着清幽的月光,静静打量手中龙纹和田白玉佩。
她睫羽敛起一小片翳影,微微失神。
三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她当真看不懂章鸣珂了。
他来到云州,分明是偶然,并非冲她而来。
且她告诉他,玉儿并非他的骨肉时,章鸣珂面上也无一丝波澜,甚至连继续探究的兴致也无,比她想象中更淡漠。
仿佛他只是因为疑惑,问一句,既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便再不关心。
可是,他为何要送玉儿这样贵重的玉佩?
梅泠香指腹轻轻摩挲一下,仍会为那绝佳的玉质惊叹。
即便是从前家财万贯的章家,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如今他却能随手赏人。
或许,他根本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今日是玉儿生辰,一时兴起想送些什么给孩子玩。
提前没有准备,才解下这块玉佩罢了。
他是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宸王,她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细细揣摩,以为有深意的举动,对章鸣珂来说,大抵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当初,她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梅家,嫁进章家的时候,不能认同他动辄几百两银子拿去与人宴饮一样。
梅泠香轻叹一声,拿帕子将玉佩包好。
即便她不想承认,他也是玉儿的父亲,等玉儿长大,她再把玉佩交给玉儿。
隔着帕子,轻捏玉佩上的纹路,梅泠香真正意识到,她与章鸣珂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如今,以他的身份与能力,恐怕京城就有许多贵女愿意嫁他,他怎么可能惦记那一点点陈年旧事,再来纠缠?
她实在是多虑了。
如此一想,梅泠香心中豁然开朗,不再担心什么,睡得很好。
天未亮,院门便被人拍得哐哐作响:“开门!我们是奉命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
初时,梅泠香不想应门,可听到后头这句,她赶忙起身穿衣。
反正昨日蔡主簿来的时候,已被章鸣珂撞见,此刻,梅泠香已不怕章鸣珂会来笑话她。
她只是不想惊扰四邻,毕竟还要在此处住些时日。
梅泠香穿戴齐整,打开房门,正好看到许氏披衣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馥馥,他们怎么能这样逼你?现在该怎么办?”
听到她们的声音,外头捶门的动静倒是小了些。
“阿娘,你回屋陪着玉儿,别让她被吓着了。”梅泠香已应付过好些浮浪子,她自认为能应付得来谭知县的人,语气颇为平静,“别担心,女儿能应付。”
许氏素来相信女儿,便依言回屋。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一面轻轻安抚睡得不踏实的玉儿,一面听外面的响动。
“来了。”梅泠香应声,朝院门处走去。
她脑中快速转动着,细细想谭知县的为人。
三年来,谭知县并未像这回一样强硬地逼迫她,说明他还是想图个好名声,也有些在意她如何看待他。
他既然在意名声,便比从前那些浮浪子,还好应付一些。
院外一帮人,提着灯笼,捧着嫁衣,来势汹汹。
他们以为会看到吓坏了的梅泠香,没想到,院门打开时,梅泠香被手中烛台映照得容颜似玉,神情恬淡从容。
听蔡主簿说,梅娘子屋里还有个相好的郎君,谭知县特意命他们绑住那位郎君,让那郎君亲眼看着梅娘子坐进喜轿,然后再把那不识相的郎君关进大牢。
一众人朝梅泠香身后望望,却没见着那位妄图英雄救美的男子。
难道昨夜巷口的差吏没看好,让那男子给跑了?
“哟,梅娘子,你那情郎今日怎么不来救你了?”为首的衙役打量着梅娘子,出言奚落。
梅泠香没在意,瞥一眼婆子丫鬟捧着的嫁衣首饰,神情自若问:“你们是奉谁的命来送嫁衣?”
衙役应声:“没看到我们是衙门的人吗?当然是奉谭大人的命!大好的日子,劝你乖乖听话,别不识抬举。”
闻言,梅泠香一愣,仿佛很诧异。
熹微的晨光中,她声调略扬起:“什么?谭知县要娶我?可我与谭知县无媒无聘,我也没答应过要嫁人,大人怎会让你们送嫁衣过来?你们会不会送错地方了?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要见到谭大人,与他本人说。”
说着,她举步便要往外走,却被对方展臂拦住去路。
“什么误会?昨日蔡主簿不都来通知你了?”衙役不想同梅泠香废话,谭大人交待过,花轿来之前,不能让梅泠香出远门。
衙役侧首吩咐婆子丫鬟:“还不进去给梅娘子装扮上?”
“是。”婆子丫鬟应声,便要捧着东西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