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立须臾,章鸣珂掉转马头,去承担他眼下应当担起的职责。
李飞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自此大魏改称大晋。
诸多立过功劳的旧部,皆被封官拜相。
身为皇帝唯一的结拜兄弟,章鸣珂被封为大晋唯一的异姓王,宸王。
食邑之广,令人咋舌。
旧部里虽有彼此不服的,却没人敢对章鸣珂不服,毕竟谁都知道,他打起仗来连死都不怕,是真正去拼命。
他还为李飞栋挡过箭,险些丧命。
是以,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谁也不敢质疑。
旧部暂且能安抚住,旧朝的京官们如何发落,却是个难题。
李飞栋心中已有想法,却还想试探旧朝文武官员的态度。
他下旨,让旧朝的文武官员各上一道贺表。
最初三日,无人应声。
直到第四日,有两人将贺表递进宸王府,请他转交皇帝。
一个是昔日吏部侍郎梁彬,曾与宦官勾结,残害清流的奸佞小人。
另一位,倒是让章鸣珂有些意外。
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将他比成地上污泥的榜眼高泩。
章鸣珂捏着那份贺表,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唇角牵起一丝嘲讽。
这般没有气节的小人,便是梅泠香倾慕许久的郎君么?
高泩做出此举,必将被满朝文武耻笑,难道他们不知道么?
是梅泠香让他做的,还是他不顾梅泠香反对,自己执意要出风头,为权势折腰,博一个好前程?
章鸣珂略想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她是多清傲的人,怎会愿意让高泩写出这份贺表?
如今,高泩把贺表递到他手里,梅泠香若是知晓,会是怎样的表情?
哦,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如今贵极人臣的宸王是他章鸣珂。
就凭梁彬曾经做的事,死不足惜。
可高泩呢,章鸣珂并不希望他就这么被皇帝冷落。
他不是想表现么,那便给他机会表现。
“沈毅,把贺表送进宫里去,顺便替本王递一道折子。”章鸣珂说着,把贺表合上,交到沈毅手中。
他自己则走到书案侧,拿起一道空白洒金奏折,慢条斯理落笔。
几日后,梁彬入大理寺牢狱,高泩则任大理寺卿,主理梁彬草菅人命、谋害朝廷命官的旧案。
也是巧合,两人都曾师从梅夫子。
章鸣珂坐在假山侧,往碧绿的湖水中撒一把鱼食,引得游鱼探出水面争抢。
湖中两条大些的锦鲤,是他从闻音县运来的。
当年小小的两条锦鲤,在这个春日,竟已开始产卵,湖水隐约可辨出小小鱼子。
“你们大抵也想不到,最后只有小爷对你们不离不弃。”章鸣珂轻嗤一声,将脑中关于过去的画面强行挤出去。
也不知道,若梅夫子泉下有知,见到高泩审梁彬的情景,会不会气得掀起棺材板?
梁彬被定罪那一日,章鸣珂没去看。
他这个昔日最喜欢招摇过市的大少爷,成了高高在上的宸王后,倒变得低调。
京中多数人不认得他,他也不想与那些朝臣结交。
府中的书房,还有宫里的藏书楼,反倒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过去倒没发现你爱看书。”李飞栋打趣他。
章鸣珂翻开书页,抬眸望一眼他,目光又落回去:“以前觉得读书头疼,如今倒是能读出些滋味来。歇了些时日,骨头都懒了,臣宁愿啃这些晦涩难懂的书,也不愿意回到那些命悬一线的日子了。”
李飞栋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肩膀,想到过去的不易,李飞栋自己也感慨不已。
随即,坐到章鸣珂身侧的椅子里,与他说起高泩。
“你们都是闻音县人,是旧相识吧?你让高泩审梁彬的时候,朕就不懂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想让高泩任大理寺卿的时候,朕卖你人情,让他去了,却并不认为他那样没有气节的人能坐稳。”李飞栋顿了顿,眼中闪动光彩,“没想到,他不仅能胜任,还超出朕的预料。”
“高泩竟不是钻营逢迎之辈,相反,他能干实事,还和你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不要命。”
皇帝夸高泩官做得好,章鸣珂心里还不酸。
一听皇帝说高泩和他相似,章鸣珂立刻放下书卷回应:“皇上说的不对,臣与高泩可是一点都不像。”
他们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否则,梅泠香也不会对高泩念念不忘,却将他贬损得一文不值。
李飞栋没有调查过他们的过去,但也看得出,两人似有过节。
坐上皇位后,短短时日,李飞栋已感受到人情百态,昔日并肩作战的人里,不服他的人有,懂得藏拙,变得小心谨慎的人也有。
唯有章鸣珂,与他说话相处一如往昔,从不避讳什么。
所有旧部里,李飞栋最为珍视的,便是眼前敢拼命,又没有狼子野心的兄弟。
高泩是有本事,可要想再找出第二个能坐镇大理寺的,也不难,兄弟却只有一个。
李飞栋站起身道:“你既不喜欢此人,朕便将他外放,不叫他来碍你的眼。”
把高泩外放,那梅泠香岂不是也会跟着离开京城?
打了三年仗,历经生死磨难,才重新站到与她同一座城池。
虽未相见,但他知道她在,便对这京城有种说不出的感情。
若梅泠香跟着高泩离开,那他们费劲心力打下来的皇城,于章鸣珂而言,也不过是座空城。
听到这话,章鸣珂登时急了。
可他知道,若他表现出异样,让皇帝发现他对高泩妻子的非分之想,皇帝定然会想为他做些什么。
到时有皇帝撑腰,他自己又心有不甘,难保不做出抢夺下臣之妻的丑事来。
章鸣珂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极力克制,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臣虽不喜欢他,但也是对事不对人。皇上既然说他做得好,不如让他继续为皇上效力。京城虽不大,可臣若不想见此人,自然有遇不到的法子。”
甚至,都不必刻意回避。
皇帝点点头:“你不在意,那正好,朕也惜才。他入大理寺月余,却能处理的数百件陈年旧案,且无一人蒙冤,听说还累得倒在案牍上。这样的人,正是朕想要的,能做事的直臣,若要换掉他,朕还有些舍不得。”
至于外头骂高泩没气节的话,皇帝初时也那么想,现下倒对其改观了。
江山初定,百废待兴,只要能做实事的,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章鸣珂眉心微动,没说什么。
他假装将心神放在书卷里,实则心里一直想着高泩和梅泠香之间的事。
高泩能在一个多月里,做出那么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恐怕不是他一人之功劳吧?想必有他府中那贤内助出谋划策。
如此看来,比起做商人妇,她还是更适合做官太太。
曾经答应替她挣诰命,如今看来,恐怕高泩很快便能挣给她。
章鸣珂心中微微酸涩,有种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无力感。
罢了,所有人都在变好、变强,他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纨绔子,或许该见一见面,做个了结。
听说宸王殿下要来探望,高泩诚惶诚恐。
他与对方并无交情,甚至没见过面,对方来探病,难道是代表皇帝来的?高泩暗暗思忖。
高家人口不多,宅子也不大,高泩一脸病容,亲自出府相迎。
宸王府的马车轩敞气派,由四匹马拉着。
车门打开,一位身着四爪蟒纹锦衣,腰系鸾带的年轻男子,探身从车上下来。
在他抬眸望来的一瞬,高泩几乎被对方肃冷迫人的气势震慑到。
但令他呆立当场的,却是对方的面容。
“你是……章鸣珂?”高泩睁大眼睛,脱口而出。
“高大人!”沈毅上前一步,冷眼盯着高泩,提醒他莫要对宸王不敬。
高泩从震惊中稍稍回神,忙躬身施礼:“下官高泩,恭迎宸王殿下。”
“高大人不必多礼。”章鸣珂抬抬手,朝高泩身后望去。
高泩身后空空,并没有章鸣珂以为会出现的倩影。
而高泩呢,正身之后,也下意识朝马车上望去,也没见有人再从车里出来。
章鸣珂便是朝中新贵宸王,他又是梅师妹的夫君,那他来探病,便未必是奉皇帝之命了。
原本高泩便想着,自己在大理寺做那么些小事,应当还不至于有这样大的颜面。
现下看来,应当是梅师妹让章鸣珂来的?
奇怪,他与章鸣珂又无交情,章鸣珂来探望他的病情,为何不是带着梅师妹一起来?
高泩正想着,还没来得及问,章鸣珂已然开口。
他淡淡扫过府门前,语气不亲不疏:“都是故交,贵府女眷也要刻意回避吗?”
眼前的章鸣珂与旧时大不相同,举手投足俱透着上位者的威压。
看来,章鸣珂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耀武扬威?
今非昔比,身份悬殊,高泩攥攥衣袖,不敢怠慢章鸣珂,恭敬引着对方去花厅叙话。
对方在他面前显摆身份,倒是无所谓,高泩没打算让年事已高的母亲出来相见。
“下官的母亲身染风寒,正卧病在床,不便出来相迎,还请宸王殿下勿要怪罪。”高泩亲手为章鸣珂奉茶。
似乎已经接受章鸣珂的身份变化,高泩的态度自然许多,变得不卑不亢。
章鸣珂挑挑眉,没应话。
这个高泩,明知道他说得女眷是谁,却拿他们家老太太来当托辞。
就算梅泠香曾经嫁过他,难道高泩的气量小到,从此不让梅泠香与他相见了么?
此番前来,章鸣珂本就不是为着探望高泩的病情。
见高泩不识抬举,他便从袖中取出那两方绣着情诗的绢帕,撂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高大人还记得这个吧?你没收好,被贼人偷去了,本王也只寻回这两张帕子,现在物归原主。”
桌案上的帕子,分明是女子所用之物。
但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是他高泩的东西?
高泩根本不记得丢过什么帕子。
他疑惑地拿起两张帕子,看清上面缠绵的诗文和红艳的梅花,仍是一头雾水:“宸王殿下是不是弄错了?这些并非下官之物,高某从未见过这样的帕子。”
登时,章鸣珂愣住,脸上故意装出的云淡风轻也僵滞,神情变得不自然。
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这根刺在他心口扎了足足三年,他仍不相信这中间会有什么误会。
“这些难道不是她梅泠香早年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吗?如今她已回到你身边,成了你的妻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章鸣珂冷嗤,“还不敢认。”
他的话,让高泩大为震惊:“章鸣珂,你在说什么胡话?梅师妹是你的妻子!她冰清玉洁,何曾与我私相授受过?!”
这会子,章鸣珂终于清晰意识到不对。
“这帕子真不是你的?”章鸣珂只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凝滞,“难道,她来京城投奔你,却没有嫁给你?你,你将她安顿在何处?”
高泩坐不住了,也顾不上彼此的身份,焦急问:“你说梅师妹来京城投奔我?她不是你的娘子吗,怎会来投奔我?她何时来的京城,我为何不知?梅师妹现下在何处,你快告诉我!”
当年得知梅夫子去世的消息时,战事已起,高泩想回去祭拜,却根本离不开京城。
他以为梅泠香有章家护着,不会有什么事。
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章鸣珂与梅师妹早已失散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质问,章鸣珂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头疼欲裂。
他也想告诉高泩,梅泠香现下在何处。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三年来她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梅泠香根本没来京城投奔高泩。
为什么?
三年前,她不来京城,又能去何处?
三年来,战乱不断,她如今流落何处,可还……安好?
噗,章鸣珂急火攻心,忽而吐出一口鲜血。
章鸣珂与高泩之间的陈年旧事,并不想让下属沈毅听到。
进门前,他特意吩咐沈毅在门房等着。
沈毅亲眼瞧着自家王爷被人毕恭毕敬迎进去,哪知王爷出来的时候,嘴角沾血,失魂落魄,走路都有些踉跄。
他一路跟在章鸣珂身边南征北战,记得清楚,就算章鸣珂身负重伤的时候,脚步也是沉稳坚毅的,何尝有过这样的一面?
“高大人,你把我家王爷怎么了?!”沈毅快步走过去,扶住章鸣珂。
侧脸望向高泩的时候,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像是控制不住要打人。
若非理智告诉他,高泩一个文官,不可能把章鸣珂打成内伤,他早挥拳过去了。
高泩脸色也不好看,盯着章鸣珂的眼神像看仇人。
嘿?伤了人还理直气壮?沈毅腾出一只手,想去揪住高泩问话。
被章鸣珂喝住:“沈毅,回府!”
军令如山,沈毅只得按捺住不忿。
扶章鸣珂出去的时候,他嘴里喋喋不休,一直问章鸣珂怎么会受伤,是不是旧伤复发,要不要直接去太医院。
章鸣珂坐到马车里,冷声斥:“聒噪,还不驾车去?”
已是暮春时节,外头煦暖,车帷遮住的马车内,却透着冷意。
冷意蔓延在章鸣珂四肢百骸,他僵坐在马车中,脑子里纷纷扰扰,乱的很。
她还活着吗?会不会已经在战乱中遭遇不测?
念头一起,章鸣珂脸色越发苍白,心口生出铺天盖地的恐惧,他仍不住地劝慰自己。
不会的,她那样聪慧,一定能随机应变,找到活路。
好半晌,他终于平复心绪,开始回忆起三年前的旧事。
他想从那些尘封的旧事里,找到她会去哪里的蛛丝马迹。
可直至回到宸王府,章鸣珂也没从旧事中找到任何线索。
她提出和离那样突然,那样迅速,那样无情,可在那之前,她并没有要离开章家的意思,更别说离开闻音县。
闻音县以外的地方,与她有关联的,唯有遂阳县。
那是她听高泩推荐,去寻找张神医的地方。
莫非,她会去那里?
多福递来湿帕,章鸣珂便接来,擦拭唇角干涸的血迹。
至于多福嘴里念叨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毅执意去找太医,章鸣珂也没理。
思量良久,他忽而抬眸,冲多福道:“去户部知会一声,我要遂阳县的户籍册。”
“王爷都吐血了,还没让太医瞧过,着急要什么户籍册?”多福没心思去,他把茶水放在章鸣珂手边,焦急朝外头张望,“沈毅怎么还不回来。”
章鸣珂眉心微拧:“小爷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使唤不动你就回闻音县去!”
“去去去,多福马上就去!”多福赶忙应声出门。
他不会功夫,只能当个管事,这三年都是沈毅跟在章鸣珂身边,鞍前马后的。
若他再不勤快些,恐怕少爷真要把他丢回闻音县了。
多福走后不久,沈毅便拉着太医进了王府。
“哎哟,沈大人你慢点儿,老夫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你拖拽。”老太医连连叫苦。
本以为章鸣珂出了什么大事,看看脸色,诊诊脉象,老太医抖抖胡须:“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只要王爷心平气和,药也不必吃。”
心平气和?章鸣珂做不到。
他甚至坐不住,趁沈毅送太医出府的空档,他也出了府。
章鸣珂等不及多福取户籍册来,他亲自来到户部。
册子是分门别类存放的,倒是好找。章鸣珂接在手中,拂拂封面上薄薄一层灰,薄唇微抿。
闻音县分管着许多镇子,镇子下面还有村庄,人户并不少。
章鸣珂亲自翻看,足足翻了一下午。
直到日暮时分,厚厚一摞户籍册几乎见底,他也没能找到梅泠香的名字。
倒有几位落名梅氏的女子,不知会不会是她。
那几页被章鸣珂一一折起,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想错过。
“王爷到底要找什么人?属下和多福帮着一起找成不成?”沈毅望望章鸣珂熬红的眼,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