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知县又是卡住,不给办。
梅泠香想等玉儿生辰后离开云州城,恐怕难以成行。
眼下蔡主簿来,不消说,又是来当说客的。
梅泠香自然不会答应,但她此刻多了一重顾虑,章鸣珂就在隔壁,她不想让自己难堪的处境被对方知晓。
当年她打了章鸣珂一巴掌,想必对方很乐意看她落魄的笑话。
“蔡主簿登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梅泠香摸摸玉儿的脸,示意她继续画,自己则起身迎接蔡主簿,给蔡主簿倒茶。
蔡主簿将带来的礼盒放到桌上,盯着梅泠香艳若桃李的玉颜,似笑非笑道:“我也是常客了,梅娘子何必这么客气?拖了这么久,想必梅娘子也知道我此番的来意,我就直说了吧。”
蔡主簿把礼盒推到梅泠香面前:“这些是给玉儿的生辰礼,大人等你等了三年,够有耐心,够尊重你了吧?回闻音县,你恐怕是别痴心妄想了。大人说了,明日迎娶你过门,明日一早把喜服送来,你穿上便是。能做官太太,往后不必抛头露面,多好的事,是不是?”
“民妇并未答应嫁给大人。”梅泠香怎么也想不到,谭知县忍她三年,竟在这时候,打她个措手不及。
“明日的嫁衣,还请大人送给更适合的女子穿。”梅泠香神情凌然高洁,不卑不亢。
“什么更合适的女子?大人觉得你合适,你就是最合适的!”蔡主簿每回来都要装斯文,早就装不下去了,扬声道,“大人对你是势在必得,明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言毕,他想到往后梅泠香会是谭知县的太太,他也不能把人得罪了,又放下身段相劝:“你也别怪大人逼得紧,要怪就怪那位多事的宸王,闲着没事从京里跑出来,听说已经快到云州附近了,大人想着总得先把私事办了,才好全心全意办公事不是?”
梅泠香想到今日的事,又想到沈毅在那里家书里提到多次的忠勇将军。
是了,沈毅一直跟着的便是章鸣珂,章鸣珂便是传闻中所向披靡的忠勇将军,也是当今皇帝最倚重的异姓王,宸王!
怎么?谭知县因为宸王要来,才提前来逼迫她的?
章鸣珂还真是会给她惹事,从前如此,现下他们早已没有关系,依旧如此。
玉儿画画不专心,听到了两人对话,放下笔,跑到梅泠香身侧,推了蔡主簿一把:“阿娘不嫁人,玉儿也不需要爹爹,你欺负阿娘,你是坏人!”
“小兔崽子!”蔡主簿不好对梅泠香无礼,对一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小野种,还是敢动手的。
他刚抬手,梅泠香便把玉儿拉到身后挡住,面色发白:“蔡主簿,小孩子不懂事,我代她跟你道歉。”
蔡主簿脸色阴晴不定,梅泠香努力挤出笑意,想先安抚住他:“成亲的事,也不是不能谈,能不能请谭大人亲自来一趟?”
她想当面跟谭知县说清楚,绝了他的念想。
哪知,蔡主簿没了耐性:“呸,你是什么身份,大人是什么身份?大人娶你做续弦是给你脸面,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恐怕明日的娶妻就要变成纳妾了!”
对寻常百姓,威逼利诱惯了,蔡主簿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不听话的刁民,语气甚是唬人。
梅泠香确实被他吓得小脸苍白,玉儿更是哇哇哭起来。
蔡主簿以为这回能把差事办好,回去领赏。
岂料,话音刚落,身后院门处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懒散淡漠:“谁家养的狗没拴好,在这里乱吠?都吵到小爷了。”
谭知县官威大,想做的事多由手底下的几个小官出面,蔡主簿便是其中之一。
云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蔡主簿做什么,代表的都是谭知县的意思,大家见着他,便跟见到谭知县一样的恭敬。
这几年,谭知县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别说是被人这般戳着脊梁骨骂了。
当即转身望过去,他沉着脸,眼神不善,打量着正迈进院门的年轻男子。
“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蔡主簿没认出他是哪家的公子,但从他身上的衣服料子也看得出,必是个家中不差钱的主。
许是隔壁县对梅泠香慕名而来的纨绔子,有几个臭钱,便以为能够英雄救美,博得芳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打梅娘子的主意。”蔡主簿着急回去复命,按捺着脾气,想尽快把章鸣珂打发走,扬起下颌道,“不妨告诉你,梅娘子是咱们谭知县的人,这院子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识相的,赶紧滚!”
蔡主簿出言不逊,章鸣珂脚步却未停,径直走到离他们两步远处。
章鸣珂仿佛没听见蔡主簿的话,目光淡淡落到梅泠香身上。
方才他自称“小爷”,令梅泠香陷入短暂的恍惚,脑中快速闪过驻云山桃花林里的一幕,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他的语气,熟悉又陌生。
朝她走过来时,周身的气场,强大而矜贵,丝毫不见当年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望过来的眼神,叫人辨不清喜怒,平静无波,梅泠香的呼吸却倏而变得急促,面颊火辣辣的。
对视一瞬,梅泠香便不着痕迹别开眼,朱唇轻抿,窘迫又难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被他知道,越是被她看个正着。
“蔡主簿慎言,我与知县大人的事,尚无定论,私底下解决便好,还请不要往外宣扬。”梅泠香瞥向蔡主簿,当着章鸣珂的面,她无法做到平日里的圆滑自如。
就连单薄的脊背,也显得僵硬。
章鸣珂不动声色掠她一眼。
“往外宣扬”,梅泠香是在告诉他,他这个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蓦地,章鸣珂目光下移,落到梅泠香身后探出的小脸上。
玉儿大抵是吓着了,下巴还挂着泪珠,望向他的眼神,像极了想要寻求庇护又不敢的幼鹿。
“过来,叔叔给你撑腰。”章鸣珂朝玉儿伸手,“叔叔打架很厉害的,保证他不敢再欺负玉儿。”
梅泠香愣了愣,垂眸望向身侧,玉儿赶忙缩到阿娘身后去,小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乱看了。
没等梅泠香多想,便听见章鸣珂沉声冷笑:“蔡主簿是吧,不如你滚一个给小爷看看。”
“嘿,你这小白脸,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蔡主簿看看梅泠香,再看看章鸣珂,若有所思。
章鸣珂连玉儿都认得,显然不是头一回过来。
再看章鸣珂样貌俊朗,蔡主簿顿觉自家大人被戴了绿帽子,当场怒道:“你们是不是背着大人,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我这就去如实回禀大人,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年杀伐果断,章鸣珂已是许久没忍过这样的狗官了。
即便当着梅泠香的面,他也一时没克制住怒意,攥了攥拳,厉声唤:“沈毅,把这狗东西扔出去!”
下一瞬,沈毅直接从两家之间的墙头跃下来,抓起有些偏胖的蔡主簿,抡起来,扔沙袋似的扔出了院门。
沈毅来得快,去得也快,出手干净利落。
没等梅泠香反应过来,巷子里蔡主簿鬼哭狼嚎的声音已远得听不太清了。
“哇,沈叔叔好厉害!”玉儿终于从梅泠香身后钻出来,开心地直拍手,朝院门方向望,“打得好,打得好!”
章鸣珂听着女儿的话,薄唇微抿,明明是他的功劳,倒是让沈毅出了风头。
罢了,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来日方长。
院门外,李岳泓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往里张望,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泓儿,带玉儿去巷子里玩。”章鸣珂把李岳泓叫进来。
李岳泓看得出,宸王叔是有话想和漂亮姨姨说,可他们不是不认识么?怎么宸王叔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
他不想出去玩,想留下来听听,但显然不会被允许。
出门在外,宸王叔的话就代表父皇,李岳泓偷看被抓到,又正心虚,便没敢多琢磨,赶紧挤出一丝笑,快步过来牵玉儿的手。
坏人被赶走,玉儿很快便把方才的不开心抛在脑后。
有人陪她玩,她就不必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画画了,玉儿眼睛一亮,跟着李岳泓就要走。
今日这般难堪的处境,被章鸣珂撞见,梅泠香不想与他单独相处,忙抬手,想拉住玉儿。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章鸣珂的话吓退:“梅娘子,你应当不会希望,我当着玉儿的面问出那些话。”
蓦地,梅泠香指尖一缩。
她没看章鸣珂,只朝玉儿叮嘱:“就在门口玩,别跑远了。”
“姨姨放心,我会看好玉儿的。”李岳泓回身应一句,须臾便迈出院门。
巷子里传来嬉笑声,小院内却一片寂静。
不期而遇,已有好几个时辰。
直到这会子,章鸣珂才光明正大站到她院子里,好好打量她住了三年多的小院。
墙根下开着粉白相间的花,是云州一带随处可见的,被她打理得很好,看起来便比旁的地方别致。
靠墙的架子上,晒着花干、菜干,旁边还有好些他叫不上名的器具,应当是她用来制作胭脂香粉的工具。
环顾小院后,章鸣珂侧身望向厅堂。
厅堂中央摆着供桌,桌上一尊灵位,后边的画像上正是梅夫子。
许是时常上香的缘故,灵位后的墙壁颜色被熏染得略深,梅夫子画像两侧空出的同样大小的位置,颜色浅些,应当是曾被什么遮挡住。
而那两块空出的位置,与梅夫子画像是一样的大小和形状,显然也挂过什么画像。
章鸣珂目光在那深浅不均的墙面上顿顿,想起玉儿的稚语,舌尖轻轻抵了抵齿根。
“梅娘子。”章鸣珂的目光,终于落到梅泠香身上,扰得梅泠香心口一紧。
她以为,章鸣珂会直接问她,她也已经想好说辞。
没想到,他并不急着问,而是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也算替你解了围,进屋向你讨杯茶水喝,应当不过分吧?”
他语气淡淡的,仿佛已将过往纠葛悉数放下。
这样的态度,莫名让梅泠香放松,心中不自觉的戒备,也悄然卸下。
“是我失礼了。”梅泠香屈膝施礼,展臂迎他进屋坐,“王爷这边请。”
她还是聪慧如往昔,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只是,她唤的是王爷,而非章公子之类的旧称,章鸣珂便轻易探知她内心所想。
想要与他划清界限,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么?她倒是比从前天真些。
章鸣珂微微挑眉,脚步从容,未见迟滞。
落座后,他捧一盏新泡的茶,浅浅饮一口。
梅泠香立在他对侧的位置,只盼着他喝完茶水,问完话,赶紧走。
她以为,他们当初那微薄的情分,早就在岁月里烟消云散了,没什么叙旧的必要。
他想问的,也无非就是玉儿的身世。
哪知,章鸣珂放下茶盏,抬眸,长指摩挲着杯壁,微微牵起唇角:“梅娘子似乎很紧张?放心,我还没你们蔡主簿官威大,你大可不必怕我。”
“且本王以为,我们往日也算有些情分,如今虽时过境迁,早就淡了,应当勉强能算朋友?”章鸣珂瞥一眼她手边的位置,温声道,“本王不是审问犯人,只是想问几件私事,梅娘子不妨坐下说话。”
“是。”梅泠香纤指紧紧握着椅背,坐到椅子里。
不知怎的,听到他亲口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淡了,她心口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应当是欢喜吧?她告诉自己。
同蔡主簿争执许久,她也已经好一会子没喝水,口中正渴。
落座之后,梅泠香刻意忽略内心隐隐感受到的压力,抬手伸向茶壶,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她指尖刚刚触及茶壶,白皙清透的指背便覆上一片温热,是他的手。
他身量高,手也修长,指节比她长不少。
只是轻轻覆上来,便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力。
梅泠香指尖一颤,似被他指腹热意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忽而涌上脑海。
在那些记忆里,他总是旁若无人地表达对她的依恋。
鱼缸侧、廊庑下,他曾许多次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臂弯,害她被松云她们偷笑。
哦,那两条锦鲤,她曾经很喜欢,和离时却忘记带走,也不知它们是不是还逍遥自在地活着。
正如他说的,如今说他们是朋友都勉强,梅泠香没办法开口向他打听这样的小事。
佳人皙白的指微微蜷起,那是他曾把玩过无数次,如今却碰不得的美好。
章鸣珂收回视线,状似没留意彼此指骨相叠的刹那失误。
他握起茶壶,气定神闲斟一杯茶,放到梅泠香面前。
不知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起伏,还是口太渴,梅泠香没顾上道谢,便下意识端起茶杯来喝。
清香温热的茶水入口,滋润了喉咙,梅泠香心绪也镇定下来,将纷乱的往事抛散。
“玉儿,是谁的女儿。”章鸣珂忽而开口,语气还比先前郑重了些。
梅泠香早已做好被他盘问的准备,可真的听到他问出这句话,她仍是没控制好情绪。
尚未放下的茶杯晃了晃,溅出些许茶汤。
她抽出帕子,慢慢擦拭桌面水渍,故作镇定应:“如王爷所见,玉儿是我的女儿,街坊们都知道。”
“梅泠香,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章鸣珂忽而抓住她手腕,止住她擦拭的动作,迫使她朝他望来,语气霸道,“你若不照实说,本王便挨家挨户去问这条巷子里的人,他们必不敢有所隐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隐瞒他?甚至,他若想把玉儿抢走,也是轻而易举。
梅泠香大惊,不想告诉他,更不想让他去问。
“章鸣珂!”梅泠香激动之余,唤出许久未曾宣之于口的名字,她急得红了眼圈,“玉儿是我在战乱时捡来的,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当初伤了你的心,可我昔日也对你好过是不是?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宸王,能不能大发慈悲,放过我们一家,不要打听玉儿的事,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她果然不肯承认,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章鸣珂早有准备,听到这样的答案,倒不觉得多难受。
只不过,泠香要他放过她,他大抵做不到。
找到她之前,章鸣珂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她。
但在摊位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章鸣珂便清晰感受到烙在心口的执念。
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不管她曾怎样嫌弃他,他依然惦念曾经耳鬓厮磨的美好。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章鸣珂不相信,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还会得不到她。
这一回,他不止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要这个无情的女郎,把所有情意系在他身上,就像他待她一样。
章鸣珂轻笑一声,松开手:“三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浮躁了些。”
“你是玉儿的阿娘,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便不是,真以为我有闲工夫为这一点小事,劳师动众去问人?”章鸣珂身形后倾,自在地靠上椅背。
他不再打听玉儿的事,而是以叙旧的语气问:“你当初怎么想到来云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据我所知,云州是少数几个没有经历战乱的地界,你倒是会挑。”
果然,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听他问起这个,梅泠香也不由心虚。
不过,章鸣珂如今贵人事忙,连玉儿的事也没多追问,应当也不会去查她来云州买屋的事。
梅泠香握着茶杯的手略收紧,语气温柔如常:“战乱里,临时起意罢了,兜兜转转正好来到云州。”
说到此处,她抬手将鬓边发丝理至耳后,葱白的指不经意捏了捏耳尖,又自然垂下手。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敛眸,藏起眸底浅浅笑意。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每逢她说谎时,便会有这样的举动。
看来如他猜测的那样,她来云州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就像与他和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