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刀弄枪他擅长,这些东西他还真是看不太懂。
多福隐隐猜到章鸣珂想找谁,但他不敢做声,更不敢同沈毅说什么。
当年少奶奶执意与少爷和离,少爷伤得有多很,几乎是性情大变。这几年,只要少爷自己不提,谁敢跟少爷提起少奶奶的名字?
说起来,少爷还真是再也没提过。
从前,在章家的时候,多福还能明白少爷的想法。
眼前的章鸣珂,时常肃着一张脸,多福看着就发憷,别说猜透他的心思了。
多福扯扯沈毅,示意他别多嘴。
翌日,章鸣珂又把那些名册筛了一遍,仍没看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三年战乱,户籍册子许久未核准,实际不知发生了多少变故,近来下官正命他们与地方联系,重新登记造册。王爷若要找什么人,不如过些时日再来,最多两三个月,下官定将事情办妥。”
两三个月?章鸣珂等不及。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梅泠香是死是活。
就算找到她,又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可他就是想找到她,确定她是活生生地在天下某个角落。
即便有万一,万一打听到她不在了,他也想找到她的尸骨,不能叫她做个孤魂野鬼。
这两天,自家王爷的状态明显不对劲,沈毅私底下跑去问多福:“那日你扯我做什么?你是不是知道王爷在找什么人?”
多福瞟他一眼:“皇上叫王爷去问话,王爷都没说,你觉得我能告诉你?”
继而,他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不该问的别问。哦,对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忙完就回云州去,把沈大娘接来么?趁着眼下没有要事交给你,你不如先回云州去看看,听说你也好几年没回去了。”
去年开始,沈毅便没敢再往家里写信,怕泄露什么,也怕牵连家人。
打完仗以后呢,他本想写一封信回去,告诉母亲,他们打赢了,飞哥登上皇位的喜讯。
可拿起纸笔,他又改了主意。
不如等忙完之后,他亲自回去见母亲,接母亲来京城享福,那才是天大的惊喜,他也能亲眼看到母亲开心的模样。
这件事,他同多福说过,也向宸王请示过,王爷同意了的。
多福提到这事,沈毅不是不心动,但他毅然拒绝:“王爷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还是再等些时日,万一他有什么要紧事交待我办呢?”
如果他走了,那要紧事就落到多福头上,别以为他看不出多福多想在王爷面前表现,他才不会把第一得力干将的名头让出去!
至于王爷心里存的事,多福不让他问,沈毅就听劝,没再瞎打听。
章鸣珂不知手下两个人正别着劲,他心里只惦记一件事。
他从高家出来,嘴角沾血的事,还有去户部查看户籍册的事,已被皇上知晓。
皇上叫他进宫问话时,他只说与高泩之间的私人恩怨,已然解决,而他去户部是想找一位故友,想知道对方是死是活,却没找到。
他没说对方是男是女,皇上默认是至交好友。
后来,章鸣珂把户部正在核查户籍之事,告诉皇帝。并自请出京,替皇上巡视天下,体察民情。
“只怕你代朕巡视天下是假,想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找人才是真吧?”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含笑,“那人过去是你很好的朋友?”
眼前这个义弟,似乎很在意名声,却不贪恋权势,矛盾得很。
不过,也很让人放心。
近来,皇上正想清理一些人,还担心章鸣珂看到,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与他生分,才有所迟疑。
章鸣珂自请离京,倒是正好,皇上不必再束手束脚。
“朕被俗务缠身,便不如你这般潇洒,羡慕你啊。”皇上当即起身,拟一道密旨给他。
“多谢皇上。”章鸣珂躬身接过,面上露出笑意,“臣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大哥。离京的时日,还请大哥和嫂子帮着照顾着些我娘。”
章鸣珂听出皇上有误解,他却不想过多解释,与梅泠香之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听到熟悉的称呼,仿佛又回到从前肝胆相照的时候。
李飞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雪夜,在他几乎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时,是眼前这小子,唤一声李大哥,把手头上所有银钱、布帛、粮食都给了他。
后来又倾尽家财支持他,才让他李飞栋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幕僚,走到今日的地位。
李飞栋颇为动容,别开脸去,抬手拍拍他肩膀:“都是兄弟,还需要你说?”
离京前,章鸣珂跟母亲说了一声,说是皇上有重要的差事交待他去办,交给旁人不放心,他只好走一趟。
袁氏已是一品诰命,这些年来,与儿子也没见几回面,好不容易在京城安定下来,她自是有些不舍。
但一定是皇上交待的,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去办,袁夫人便板起脸训他:“有公务就去办,还想偷懒不成?皇上让你当这个宸王,你也不能白拿俸禄。”
不管经历多少事,走到多高的位置,在母亲心里,他似乎还是那个喜欢偷奸耍滑的纨绔子。
章鸣珂无奈含笑:“母亲别骂,儿尽心尽力去办就是。”
转眼便到离京这日,皇上、皇后不便出宫,便由七岁的太子李岳泓来送章鸣珂,与他一同来的还有皇后侄女,沐恩侯嫡女岳香菡。
章鸣珂瞥一眼,颔首打过招呼,便没在意。
而是俯低身形问太子:“泓儿来送我,我很高兴,行了,你回去告诉你父皇一声,我这就启程了。”
章鸣珂思来想去,梅泠香没来投奔高泩,那她当年多半是去了闻音县以南的地方。
他打算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
先朝闻音县和遂阳县方向找,再继续往南找,总能打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谁知,太子拿出一封信,交给章鸣珂:“宸王叔,泓儿不是来送你的,父皇让泓儿跟宸王叔一道出京历练,增长见识。”
“这怎么行?!”章鸣珂怎么也想不到,李大哥给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与太子的关系是亲近,可这一路上,他有正事,还有私事,怎么帮皇上带孩子?!
章鸣珂也不拆信,直接还给李岳泓:“跟着我不安全,我也不会照顾人,你乖乖回宫去,别胡闹。”
李岳泓瞥一眼岳香菡,岳香菡心照不宣上前一步,温柔施礼:“王爷不必担心,皇上和娘娘特意让香菡前来,照顾太子起居,王爷只管带着太子历练便好,旁的事,香菡自会打点好。”
沐恩侯府乃皇后娘家,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大晋建立之后,皇后对子侄要求都严苛,给她们请了教养嬷嬷。
是以,岳香菡举手投足,已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皇上让岳香菡来的?章鸣珂将信将疑。
略想想,他决定各退一步,重新拿来李岳泓手中的信,拧拧眉,抬眸道:“泓儿我可以带着,但是岳姑娘你,还请回沐恩侯府去,恕本王不便同行。”
说完,不顾岳香菡呼唤,径直带着李岳泓走了。
待他们走后,岳香菡揪着帕子,直落泪。
皇上只没叫她跟着,是她自己去求皇后姑姑,可姑姑也没允诺,只说看宸王自己愿不愿意。
岳香菡以为说出模棱两可的话,误导章鸣珂,便能成行,没想到,他如此无情。
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打动他的心?
坐上马车之后,李岳泓却是捂嘴偷笑,被章鸣珂发现。
章鸣珂抬手,拿指骨叩一下他脑门:“小家伙笑什么?”
李岳泓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又想把自己的小聪明拿出来炫耀,便放下手,骄傲应:“宸王叔,其实父皇以为你不会愿意带我的,是我告诉父皇,让香菡姐姐送我,你定会答应。”
乍一听,章鸣珂一脸莫名。
只他已不是三年前的糊涂虫,学会了自己动脑筋思考。
略沉吟,他便转过弯来,哭笑不得:“小家伙,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带她,就会退而求其次带你?”
“因为泓儿知道,你不喜欢香菡姐姐啊。”李岳泓忍着笑,眼睛里光彩熠熠,仿佛在说,你们大人的秘密,可瞒不住我,“她好几次让你和父皇母后一样叫她香菡,你却坚持叫她岳姑娘。”
闻言,章鸣珂愣了愣,面上笑意微微僵滞。
他跟岳姑娘不熟,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他执意叫对方岳姑娘,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而是因为对方名字里那个香字。
那是他一刻没忘,却又讳莫如深的字。
章鸣珂带着李岳泓,一路向南,去了许多地方,包括闻音县、遂阳县,凡是哪家有年岁相当的梅姓小娘子,他都去认过。
偏偏,一个都不是。
过了闻音县,半个月后,他看到有姑娘戴着一根发簪,与梅泠香从前戴的一根,有几分相似,便上前辨认。
时间太久,他已记不清梅泠香是否有同样的发簪。
可当他听说,这发簪是那姑娘在战乱时捡到的,章鸣珂立在炎炎烈日下,只觉遍体生寒。
他依然不相信梅泠香已死,而是凭着一股他自己也觉不可理喻的心气儿,继续找。
几个月过去,他们走过许多路,安抚民心、处置贪吏之事做了不少,找梅泠香的事,却毫无进展。
这回出远门,章鸣珂让多福留在王府照顾袁夫人,他带沈毅出来的。
在一处客栈落脚时,沈毅忽而支支吾吾开口:“属下不敢耽误王爷的事,可眼下已经快到云州地界,属下的老家便在云州,属下想回去看看我娘,还请王爷恩准。”
怕他不答应,沈毅匆匆补了一句:“属下保证速去速回!”
直到此刻,章鸣珂才想起,他数月前便答应过,让沈毅接母亲去京城奉养。
他只顾自己的事,竟让沈毅耽搁数月。
“你该早告诉我,我就让你回去接你娘,让多福跟我出门了。”章鸣珂想了想,“罢了,我和泓儿跟你一起去云州走一趟吧。”
沈毅帮过他许多,他也应该向沈大娘道声谢。
夏末时节,云州城还很热。
七月初七乃玉儿生辰,这一日,梅泠香给孩子们放了假,她和松云出门摆摊前,还答应玉儿,会早些收摊,回来给她做好吃的。
玉儿便在巷子里玩,等着阿娘回家。
她蹲在地上,和小伙伴玩石子的时候,忽而眼前一黑,檐角漏下来的明亮光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玉儿一点一点仰起头,看到对方衣着不俗,还很高很高,高到她脖子仰得发酸,才看到那人的脸。
目光停在对方脸上时,玉儿愣住。
她眨眨眼,仔细辨认对方的鼻子、眼睛。
再眨眨眼,继而,眼睛一点一点睁圆。
倏而,她小腿一蹬,站起来,扑到章鸣珂面前,沾染灰尘的小脏手抓住章鸣珂衣摆,嗓音甜甜脆脆,朗声唤:“爹爹!”
章鸣珂望着眼前的小女娃,鬼使神差地,竟能从对方粉嘟嘟的小脸上,辨出梅泠香的影子。
他定住,眼睛也忘记眨。
而他身后的沈毅,提着大包小包,刚腾出一只手,正准备去敲隔壁院门,听到小娃喊自家主子爹爹,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小太子故作老成,走到章鸣珂身侧,看看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雪团子,再抬眸望望章鸣珂,沉静庄重的气派没绷住,险些惊掉下巴。
平日里,她们都到快用午膳的时辰才收摊。
今日,足足提前半个时辰,泠香便收起脂粉摊子,准备回家给女儿做好吃的。
她已想好要做什么,想到玉儿欢喜的模样,她不自觉露出浅浅笑意。
东西收拾好,梅泠香提起来,不经意抬眸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撞入眼帘。
梅泠香秋水般的翦瞳,微微兴起波澜,装脂粉的箱笼咚地一声落地。
“梅娘子,这小娃娃管本王叫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章鸣珂拉着在他颈上骑高马的女娃娃的手,望着妆容妍丽的梅泠香。
男子气度轩朗桀骜,眼神锐利,即使肩头扛着玉儿,也丝毫不损其迫人的威严。
他比从前又高一些,不再有少年郎的单薄感,而是青年男人的精壮结实。
除了一张脸,依稀能辨认他是谁,他身上其他地方皆与从前判若两人。
时隔三年多,梅泠香以为早已不在的人,竟从天而降,忽而站到她面前。
梅泠香震惊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乡遇故知,应当是值得欢喜的吧?
可回想章鸣珂刚问的那句话,梅泠香平静许久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她努力沉住气,越过落地的箱笼,伸手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温柔教她:“玉儿,叫叔叔。”
梅泠香将孩子接过去,章鸣珂没有阻拦。
听到梅泠香的话,玉儿侧过脸,疑惑问:“玉儿仔细辨认过,他就是爹爹呀,阿娘为何让玉儿叫他叔叔?是不是爹爹太久不回来,阿娘不高兴了?”
玉儿歪着脑袋,稍稍一想,觉得自己猜得很对。
就像沈奶奶,明明想念沈叔叔,可平日里一提起沈叔叔,便骂骂咧咧的。
而梅泠香此刻,在女儿的追问和章鸣珂的审视中,如芒刺背。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若是睁开眼,再重生一回,回到玉儿两岁的时候,她一定不会为了图省事糊弄孩子,指着画像告诉玉儿,那上面的男子是她爹。
画像挂在灵位后头,她清明还会上香,沈大娘她们都知道,那是她悼念亡夫之意。
可玉儿还小,她真的记住梅泠香随口说的话,以为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总有一日会回来看她。
当着章鸣珂的面,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玉儿的话。
但是家中那副画像,是决不能让章鸣珂看到的。
梅泠香竭力保持镇定,举止依旧温柔,一手吃力的抱着玉儿,一手理理玉儿微乱的发,柔声哄:“玉儿乖,就照阿娘说的,叫叔叔。”
玉儿不明白阿娘的执着,但阿娘坚持的事,一定有道理。
她想不明白,便照做。
想到自己认错人,玉儿有些不好意思,小肉胳膊环住梅泠香脖颈,贴在梅泠香颊边,朝着章鸣珂改口唤:“叔叔。”
章鸣珂微微眯起眼,盯着眼前一大一小,眸光锋锐似箭,仿佛要钉入人心底。
小女娃粉雕玉琢,像只白净的雪团子,可爱至极。
在巷子里见到时,他以为自己找梅泠香找太久,有些失心疯,才会觉得这小女娃脸上有梅泠香的影子。
这会子,小女娃与梅泠香贴颊相依,他看得真真切切,小女娃秀气的眉眼像极了梅泠香。
小女娃从未见过他,但她说话流利,瞧着也有三岁大,应当不至于认错爹。
天知道,小女娃甜甜唤他爹爹的时候,他心口情绪如何震荡。
甚至不比在此处见到她的那一刻少多少。
小女娃大胆地朝他伸手,说要骑高马的时候,他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念头,这就是他章鸣珂的女儿。
可是,梅泠香否认了,她让小女娃叫他叔叔。
章鸣珂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可他历经寒暑,跋涉千里,才终于见到她,他无法冷静。
再想到她的女儿,与他无关,是她与旁人生下的,她与他和离后,在这个小地方迅速嫁了人。
这些念头闪过,他更是无法心平气和。
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章鸣珂。
他早已学会掩藏,面上倒叫人看不出情绪起伏。
而她,显然也今非昔比。
从前的梅泠香举止秀雅端庄,梳妆打扮多清丽出尘,甚少着艳色。
眼前的梅泠香,黛眉朱唇皆是精心描绘过,窄衫罗裙将身段勾勒得艳而不俗,姣美若三春之桃。
“这箱笼你打算如何提回去?你夫君不来帮你么?”章鸣珂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章鸣珂腿长,走得快,方才沈毅又被沈大娘绊住,问了几句话,此刻才带着小太子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