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到书案上,梅泠香眸光微闪,她想起听沈大娘的描述,绘制沈大哥画像的事。
或许,她该给袁氏和章鸣珂也画张像。
否则,时日一久,她怕那人在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等孩子长大问起,她甚至说不出孩子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泠香望向窗外银亮的雨丝,心内莫名感慨,这清明时节,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想到给章鸣珂和袁氏烧些纸钱,上柱香。
昔日家财万贯、积谷成仓的章家,竟是连人带物,什么都没有了。
念头转过,梅泠香便拿过纸张,提笔作画。
画好之后,望着栩栩如生的章鸣珂,梅泠香才恍然发觉,原来许久不去想他,他在她脑中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梅泠香愣了愣,她对章鸣珂当真半丝情分也无吗?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她收起笔墨,下意识抚抚小腹,第一次去想,该给孩儿取个怎样的小名才好。
半晌,梅泠香想到一个。
不如就叫玉儿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合适。
时光飞转,光阴如梭,转眼间夏去秋来。
这厢,章鸣珂步入军帐,带起一阵风。
不经意瞥一眼正揪头发,愁成苦瓜的亲卫沈毅:“怎么,又在给沈大娘写信?”
连月来,他已攻下不少城池,李飞栋自立为王,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勇冠三军。
“可不是,真是愁煞我也,提笔写字真是比打仗还难,但不写信回去,又怕我老娘担心。”沈毅抓抓头发,忽而拿起纸笺站起身,求到章鸣珂面前,“要不属下来说,将军替我手书?”
章鸣珂轻笑,随意坐到地毯上,擦拭沾血的刀锋。
“你看我像擅长提笔的人?我的字也没比你强到哪里去,你与其求我,不如去求飞哥。”章鸣珂动作顿了顿,“他就算不帮你写,至少能给你找几张字帖练练。”
沈毅想想也是,他的字好不好看倒无所谓,可一想到他娘不认字,肯定会找旁人念信,他的字对人家好心念信的人来说,便是莫大的折磨了。
为了不折磨人家,沈毅揣着信笺向章鸣珂抱拳施礼,出去找李飞栋了。
李飞栋正要离开此地,回闻音县坐镇,也是无暇顾及。
果然如章鸣珂所说,让人找出两张字帖给沈毅,临走前,又叮嘱一句:“你们在此处大抵还得驻扎些时日,若你快些寄出信去,或许还能赶上向大娘讨一封回信。”
沈毅拍一下脑袋,还真是!
回到营帐,他练了一页字,便顺着那信往下写,还特意在后头加了两个字“盼复”。
给沈大娘读这封信时,梅泠香还在月子里,她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大娘,沈大哥的字似有长进,看来他在那边过得不差。”
说着,她指指后面那两个字:“大娘想不想回一封信?也许沈大哥能收到。”
“他在信里说我可以回信了?”沈大娘眼睛一亮。
将近一年没见到儿子的影儿,她哪能不念?沈大娘有好些话想对儿子说。
梅泠香学问好,沈大娘本想请泠香帮她写回信,可看到泠香虚弱憔悴的模样,她便转而去找松云和许氏。
许氏识字也不多,又怕自己写的字拿不出手,最后落到松云头上。
大军拔营前,沈毅收到回信,激动地拿给章鸣珂看:“将军,我娘真给我写信了!”
有些字,沈毅不认识,章鸣珂听他念地磕磕绊绊,索性拿过来念给他听。
信里,沈大娘没说什么思念儿子的话,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叮嘱他别惹事的话倒是不少。
章鸣珂念着念着,鬼使神差想起从前,母亲时常责骂他,但那些责骂的话,他早就记不清了,唯一深深刻在心口,一日也忘不掉的,是另一个人骂他的话。
和离之日,那个无情的女子,曾当面说他是个不思进取、一无是处的郎君。
至今想起那番话,他心口仍隐隐作痛。
章鸣珂深吸一口气,继续念信。
后面便是些叙家常的话,什么邻家小娘子早产,生下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啦,什么街坊嘴碎,坏人家小娘子名声啦,还有大娘帮小娘子赶走堵门的浮浪子,让沈毅回去帮忙撑腰之类的话。
章鸣珂自己与母亲从未说过这些琐碎的家常,读起来倒觉新鲜。
信中的小娘子,章鸣珂倒没在意,他只觉有其母必有其子,沈大娘是和沈毅一样热心肠的好人。
夜深人静之时,章鸣珂没睡着,他脑中仍忍不住回想着梅泠香仍数落他的那些措辞。
蓦地,章鸣珂坐起身,从枕下翻出那两方绣着梅花的情诗绢帕。
这会子,她想必已如愿以偿,嫁给高泩做官太太了吧?
等攻破京城那一日,他定要亲自登门拜访高泩夫妇,让梅泠香好生看一看,他到底是顶天立地,还是一无是处!
又一年过去,无数支起义军里,多半被剿灭,或是兼并。
还剩下几个势力最大的僵持着,其中便有章鸣珂他们这一支。
他们所到之处,从不犯百姓分毫,也是人心所向的一支。
正因如此,便最先成为朝廷的眼中钉,几乎是腹背受敌,处境变得艰难。
章鸣珂咬咬牙,眼中划过嗜血的暗芒。
这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敌将被他一箭穿心,副将却被沈毅生擒。
沈毅为了邀功,把人五花大绑揪过来,甩麻袋似的甩在章鸣珂面前:“将军,属下来领赏银了!”
章鸣珂随意瞥一眼地上吐血的人,掏出钱袋子,丢给沈毅:“拿去。”
言毕,他站起身,准备把这半死不活的俘虏拖进刑房审问。
哪知,他刚挪步,便见地上那人抬起头来:“章鸣珂,你怎么还没死。”
那语气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声音陌生又熟悉,章鸣珂盯着那血污的脸,半晌,扬起唇角:“赵不缺,还真是冤家路窄。”
章鸣珂把人带去刑房,第一次没让沈毅动手,而是将所有人都挥退,他亲自把玩着匕首,朝着被锁链锁住的赵不缺走过去。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赵不缺淬一口血,被章鸣珂避开。
原本他是想知道,听到赵不缺的语气,他忽而又不在意了。
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于公于私,他们都是死敌。
许是被梅泠香伤得彻底,兄弟反目都没能在章鸣珂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赵不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再加上章鸣珂下手不留情,折了他一条腿,穿透他一边肩胛骨,赵不缺便什么都招了。
捏着审问到的情报,章鸣珂并不着急走,而是将纸张收好,不紧不慢走到一侧洗净双手。
在赵不缺充满恨意与疑惑的目光中,章鸣珂拿洗净的长指,从袖中扯出两方绢帕。
赵不缺看到绢帕上的小小梅花,认出是何物,忍痛嗤笑:“没想到你还留着,章鸣珂啊章鸣珂,你可真没出息。”
身上被章鸣珂扎得千疮百孔,赵不缺恨毒了他,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章鸣珂,我记得你们新婚之夜是没同房的吧?那你后来有没有收元帕?你猜猜梅娘子跟你之前,有没有跟过高泩呢?”
“住口!”章鸣珂狠狠扇了赵不缺一巴掌,他不去想赵不缺故意刺激人的话,而是盯着赵不缺,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剩下那几方绣了诗文的绢帕在何处。”
剩下的几方绢帕?赵不缺险些忘记,他还撒过这样的谎。
哪里有什么绢帕,从头到尾都是他引章鸣珂出去挨打的诱饵。
但他怎么可能告诉章鸣珂呢,他只希望章鸣珂痛苦得越久越好。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赵不缺猖狂诡谲的笑声回荡在刑房。
下一瞬,那笑声戛然而止。
章鸣珂攥紧手中绢帕,语气森然:“那你就去死。”
无所谓,只要赵不缺死了,便没人知道那些帕子从何而来,又是谁送给谁的。
梅泠香想开私塾,确实不算顺利,外面流言蜚语很多,没人愿意把孩子送来。
但她并不在意,玉儿半岁的时候,她身子恢复大半,便把玉儿交给阿娘带,她和松云支起摊子售卖亲手所制的胭脂、香粉。
云州很少有冷的时候,四季花开不败,梅泠香又从书里读到过古法制脂粉的方子,一试便成。
刚开始少有人光顾,倒是有浮浪子来闹事,她便学得泼辣些,拿簪子刺人,拿棍子赶人。
沈大娘也时常在她摊位前吆喝,若谁敢欺负她,等沈毅回来一定找上门去算账。
渐渐的,来闹事的少了许多,云州城的人也看出她并非轻浮女子。
加上她肤色白皙,靡颜腻理,又刻意穿上鲜妍的衣裙,执一柄团扇站在摊位后,亭亭玉立,人比花娇,前来询问的人便渐渐多起来,每日也能赚上二两银钱。
她们花销不大,日子倒也和乐无忧。
转眼间,玉儿已能磕磕绊绊说出成句的话。
这一日,梅泠香收摊回来,被玉儿抱住小腿问:“阿娘,玉儿的爹爹呢?”
许是听谁说了什么话,才会有此问吧,梅泠香放下东西,屈膝笑着哄她:“玉儿有阿娘,有外婆,有松云姨姨,有沈奶奶疼,不是很开心么?我们玉儿不需要爹爹。”
“爹爹不要玉儿是不是?”玉儿说着,吧嗒吧嗒落泪,“旁人都有爹爹,就玉儿没有。”
她小嘴长大,哇哇哇哭起来。
梅泠香无法,只得领她到梅夫子灵位前,指指灵位后墙壁上的画像:“玉儿,你瞧,那就是你爹爹。爹爹不是不要玉儿,他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看玉儿。”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柳枝拂堤,处处透着欣欣向荣的绿意。
两岁半的玉儿,已从瘦瘦小小的一团,长成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沈大娘话多,喜欢逗玉儿玩,玉儿学会说话便比寻常孩子早了近半岁。
自她会开口说话,梅泠香便时常读诗文给她启蒙。
到两岁半的时候,玉儿说话已是清晰流利,还能奶声奶气背出好些诗文,梅泠香便时而奖励她一些爱吃的零嘴。
孩子聪慧,却又活泼好动,不太能坐得住,只要梅泠香闲下来,玉儿便缠着她陪玩。
梅泠香身子柔弱,精力不济,哪里陪得动她?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陪她玩。
自此,梅泠香便每日出摊半日,午后把东西交给许氏和松云她们看着,她自己则在小院新搭的凉棚下,教玉儿和几个三五岁的孩子读书识字。
脂粉摊子能养活她们一家,还有富余,梅泠香已攒下一笔银子,并不缺钱。
是以,她开私塾并不收许多束脩,只一人收十文的笔墨钱。
周围邻里虽不是富庶人家,却也有让孩子识文断字的心,寻常私塾他们供不起,梅泠香的要求不高,却是供得起的。
前两年,梅泠香要开私塾,他们不敢把孩子送来,怕梅泠香不知自爱,品德败坏,把孩子教坏了。
可两年过去,他们多少与梅家人打过交道,晓得梅泠香是怎样的人。
玉儿被教得怎样聪明伶俐,他们更是有目共睹。
是以,沈大娘刚把梅泠香要收学生的消息放出去,便有十多个孩子想来。
梅泠香自知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孩子,且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识文断字,她并不想给自己找太难教的学生。
便挑个时间,备上瓜果,把孩子们聚在一处,从中挑出五位脑子灵些的。
没被挑中的孩子,她也备上一份饴糖,让他们带回去吃。
邻居们倒不好意思说她拿乔,反而来问她,觉得他们的孩子更擅长做什么,请她给些建议。
自此,梅泠香与邻居们相处得倒是越来越融洽。
玉儿在临近的巷子里玩,她也不必担心走丢。
清明将近,梅泠香出门采买香烛、纸钱,准备祭拜梅夫子、章鸣珂和袁氏。
走到街上,忽而听到身着衙门公服的官差敲锣巡街相告:“新君上位,大赦天下!”
天边云翳被风吹散,眼见着这场雨下不来,日光倒是从变薄的云层里穿透,洒在春城的新绿上。
梅泠香提着藤筐,立在风中,一阵恍惚。
她们在云州城待了三年,日子过得平顺,便许久没再打听外头的事,竟不知天下已改换日月。
买好东西之后,梅泠香盯着脚下青石板路,心不在焉往回走。
也不知是哪一路起义军,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竟然真的打败朝廷,名正言顺执掌天下。
街上人人议论此事,梅泠香沿路向人打听了两句。
可云州城的百姓,知道的还没有她多,梅泠香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回到家中,与阿娘和松云说起此事,一家子都颇为感慨。
玉儿不认真用膳,偏过小脑袋,一个劲儿追问:“阿娘,新皇帝是谁?他很厉害吗?是沈叔叔当皇帝吗?”
沈大娘赶忙捂住玉儿的嘴,连呼“童言无忌”。
小姑娘只大人说过,沈奶奶家有位沈叔叔一直在外头打仗不回家,听说有人打赢了仗,当上皇帝,便想到沈叔叔。
梅泠香愣住。
沈大娘吓得脸发白:“幸好只有咱们几个在,否则你这小丫头就要被抓到牢里去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你沈叔叔也没那么大本事。”
满屋子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觉得那得胜的起义军,跟沈毅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沈毅已有数月没写信回来,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沈大娘既安心,也担心。
安心的是,沈毅不用再跟着起义军出生入死,担心的是,沈毅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
看出沈大娘的担心,梅泠香心内暗叹,劝慰几句,便把玉儿的小脸掰正,佯怒道:“玉儿,好好吃饭,否则晚些出去玩,你可追不上虎子他们。”
玉儿是几个玩伴里最小的,腿最短,又喜欢追着哥哥姐姐们跑,轻易便被梅泠香拿捏住。
也不要许氏喂她了,自己扶着碗边,大口大口吃。
梅泠香微微摇头,想起她们对其一无所知的新皇帝,她只希望这位改朝换代的新帝,是一位英明的君王。
好好指定国策,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三年战乱,天下必是满目疮痍,她们这些寻常百姓,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梅泠香有些想回闻音县,可孩子尚小,走远路怕水土不服。
云州一带的天气,也一日一日热起来。
她与阿娘、松云商量一番,决定等夏末初秋动身,或者等玉儿再大些,明年开春动身也不迟,正好赶在明年清明前,回到闻音县,去爹爹坟前坐坐。
捣花汁的时候,闻着淡雅的花香,梅泠香想着改朝换代的事,忽而顿住。
她想起一个人,高师兄。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师兄还在京城为官,不知新帝会不会重用旧臣,而高师兄这样的旧臣,又愿不愿意恭迎新帝?
梅泠香离得远,并不知晓京城的情形。
而章鸣珂,他身先士卒,第一个带兵攻破城门,将马蹄踏上京城的长街。
他对京城的一切,要熟得多。
在进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骑着战马,径直冲到高泩家门前,趾高气扬地叩开门,居高临下望着昔日看不起他的人,让他们看看他今日有多威风。
实则,当他真正骑马立在高泩家大门前,他却迟疑了。
满城百姓、官员皆是风声鹤唳,紧闭门户,高家也是如此。
章鸣珂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大门,并未下马叩门,而是勒住缰绳。
马儿百无聊赖地点了几下地面,哒哒的轻响让他忍不住牵起一丝自嘲的笑。
三年来,他身经百战,多次闯过鬼门关。
他是功勋赫赫,还是一无是处,已是既定的事实,何须旁人评说?
江山初定,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去做,而不该陷在这微不足道的执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