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功夫后,肖像画好了。
沈大娘拿起画纸,激动不已:“对,这就是我儿子的模样,你们快瞧瞧,可见过他?”
沈大娘翻转画纸,朝向她们,一一拿给她们看。
许氏和松云仔细看看,没有印象,双双摇头。
而梅泠香,终于压不住喉间翻滚的不适,快步绕至屋后恭房。
听到那难受的动静,许氏赶忙跟过去瞧。
沈大娘听着直皱眉,冲松云道:“你们家小姐怎么又吐了,看过大夫没有?水土不服也是有轻有重,不舒服得赶紧抓药,别小病拖成大病。”
其实她很想问问松云,梅小姐会不会是有喜了。
她是过来人,怀她儿子的时候就总吐。
可梅泠香她们是才搬来不久的,家里也没见个男人,看梅泠香的模样,年纪轻轻,秀雅不俗,像是没出阁的姑娘。
沈大娘怕说错话,冒犯了人家。
万一真是云英未嫁的,怀上身子,那就不是有喜,是有得愁了。
云州这小地方,民风再开化,姑娘家未婚先孕,名声也不好。
许氏也有经验,可这几个月她们经历了太多事,离女儿与章家少爷和离也已过去许久,她根本没往这边去想。
“养了数日,怎么也不见好?”许氏扶住梅泠香,拧眉做了一回主,“娘陪你去医馆看郎中,用罢午膳便去,不能再拖下去。”
吐过之后,身子清爽了些,梅泠香想说她没什么事,可对上阿娘眼中浓浓的担忧与焦急,她又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看看郎中也好,能让阿娘安心。
或许吃过药,她胃里也好受些。
沈大娘家里就她一个,梅泠香她们便留沈大娘一道用午膳。
许氏见女儿瘦了些,想给女儿补补身子,特意做了一道油亮油亮的红烧肉。
哪知,尚未端上膳桌,梅泠香闻见那油腥味儿便掩上口鼻,远远避开。
从前她多少能吃两块,现下竟是闻也闻不得了。
许氏无法,只好把大肉撤下去,拨出一些,给沈大娘带回去吃。
梅泠香食欲不佳,午膳勉强用了半碗。
许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便把厨房交给松云收拾,她摸出几两碎银、半贯文钱,便催着梅泠香出了门。
云州气候与闻音县大不相同,才初春时节,已热似夏日,只能穿单衣。
午后正热的时候,医馆里人不多。
梅泠香摘下帷帽,将手腕放到脉枕上,面上露出些许倦色,倒不担心什么。
替她诊脉的是一位女医,年纪与许氏差不多大。
她看看梅泠香脸色,指腹在泠香腕脉搭了片刻,面露疑惑,目光不自觉往下移,落在泠香平坦的小腹。
“大夫,我家女儿水土不服已有多日,吃些什么药才能好?”许氏焦急问。
女医看看梅泠香白净秀丽的小脸,便知她们是从外地来的。
继而,女医收回手,望着许氏,低声问:“你女儿成亲没有?”
若是成了亲,应当有夫家的人陪着来才是。
许氏没听明白,女儿身子不适,与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但女儿已然和离,现下是独身,应当算是没成亲吧?
许氏略思量,摇摇头。
女医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提笔写脉案:“你女儿啊,是喜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胎相不太稳固。”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眸,望向面色发白的梅泠香:“至于吃什么药能好,便要看小姑娘你想不想要这孩子了。”
“什么?我,我有身孕了?”梅泠香惊愕不已。
回想女医的话,她心里快速默算着日子,梅泠香脸色越发苍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久久不曾去想起的郎君,呼吸也不由地变缓,她怎么也想不到,和离之前那一夕荒唐,他竟真往她肚子里塞了小娃娃!
她月事素来不太准时,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月事没来,她只觉省心,怎么也没想到,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女医言外之意,她听懂了。
今日,她应当抓安胎药,还是落胎的药呢?
她与章鸣珂早已和离,此生此世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却在最不适合的时候,有了他们的骨肉。
梅泠香心里乱得很,她有些茫然。
素来有主见的她,第一次望向许氏,轻唤:“阿娘。”
她想让阿娘替她出出主意。
许氏也被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听到梅泠香唤她,才强打起精神思考。
她盯着梅泠香的肚子,眉心皱得纹路清晰。
半晌,她以商量的语气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不,还是不要了吧?”
许氏思量的时候,梅泠香自己也在想。
她脑中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浮现,一时是与章鸣珂和离前的点点滴滴,一时是和离那日她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一时是听到的关于闻音县被破,章家被洗劫的噩耗。
她对章鸣珂,虽谈不上爱,但也没有怨,没有恨。
即便和离,再不往来,她也不会希望章家败落,不希望章鸣珂和袁氏在战乱里丧命。
可万一呢?万一章鸣珂和袁氏都已不在人世呢?
想想前世他们的结局,梅泠香不寒而栗。
她改变了一些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能扭转。
感受到许氏和女医的目光,梅泠香奇异般冷静下来。
她平复心绪,说出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大夫,烦请替我抓几副安胎药。”
女医探究的眼神,更是让许氏不适。
怕对方传出什么对梅泠香不好的话来,许氏匆匆解释:“大夫你别误会,我女儿成过亲的,只是已同那郎君分开,现下是独身,我刚刚才会摇头否认。”
女医点点头,非亲非故的,她没多说什么话,目光往梅泠香身上落落,摇摇头,起身照方抓药去了。
在人家的医馆里,许氏有再多话,也不好同梅泠香讲。
等抓好药出门,戴上帷帽,许氏终于打开话匣子念叨她。
看着梅泠香手中的一摞药包,许氏觉得扎眼,一把抓过来,自己拿着:“馥馥,你可想好了?你都同他和离了,同他们章家没有关系了,还给他生孩子做什么?你以为生孩子是容易的吗?你哪里晓得要吃多少苦?”
梅泠香听得出阿娘的焦急与担心,但她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回转。
“阿娘,我都知道,您放心,女儿有本事把这孩子养大。”梅泠香说话时,语气温柔,眸光微垂,她嗓音低下去,“我不是给别人生孩子。”
她穿的是略收腰的短衫罗裙,腰腹平坦如昔,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竟悄悄孕育着新的小生命。
当初她与章鸣珂初成亲时,阿娘怕她早早怀孕,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生产的苦楚。
所以,梅泠香对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
做出留下这孩子的决定,虽有些冲动,却不是为了给章家留一线香火。
冷静下来再想,她也不后悔。
她很清楚,留下这孩子,她只为自己。
从她提前去找张神医给爹爹治病,却找不到人,到张神医告诉她,爹爹药石无医,再到爹爹去世,章鸣珂和袁氏也很有可能罹难。
梅泠香一直陷在不能言说的恐慌里。
她一面想挣脱前世的命运,一面又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命定的结局,她怕自己挣不脱这命运。
可现下,她腹中有了新的小生命,这是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小小生命。
若她生下这孩儿,将之抚养成人,是不是说明,她能够改变一些事,至少能让她和阿娘、松云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她垂眸沉思,神情平和,许氏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娘知道你本事大得很,能养活这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如何看待你?还有,这孩子从生下来,便没有爹爹,你将来要如何跟孩子交待?”
腹中虽有骨肉,可梅泠香还没有特别的感觉,也没有成为母亲之后,事事为孩子打算的感受。
生下孩儿,旁人或许会对她有偏见,那她若长到二十岁、三十岁,都不再成亲,旁人难道不会对她有另一种偏见么?
梅泠香知道,她不会因为旁人的偏见,再找一位郎君凑合成婚。
也不会因为旁人可能的偏见,放弃她此刻想看到的那一点希望。
“阿娘,只我们三个过日子多孤单,就让她来到这世上,给咱们做个伴,不好么?”梅泠香知道阿娘在意什么,她便这样去说服阿娘。
果然,许氏听到这话,登时愣住。
是啊,女儿往后会不会再成亲,还是没影儿的事,若她不成亲,便一直会是她们三个相依为命。
松云不小了,过一两年很可能嫁人。
许氏自己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哪天生一场病,找泠香她爹去了,这世上岂不就剩女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思及此,许氏目光往梅泠香小腹上落落,眼神有松动。
留下孩子,似乎也不尽是坏事。
云州城虽安定,到底是小地方,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女儿在这里找到如意郎君的可能性太小。
若留下孩子,哪怕泠香不再成亲,等老了也有依靠。
眼见着已经能看到她们住的巷子,许氏终于松口:“行吧,你想留就留着,咱们三个哪会养不起她一个。”
云州临海,多吃海产,梅泠香吃不惯当地口味。
她原本想长长久久定居云州,这些时日胃口总不好,她定居的心思便有些动摇。
暂且在此躲避战乱,待烽火散、天下定,她要带阿娘和松云搬到更适应的地方去。
现下,章鸣珂和袁氏多半已不在了,她不由想着,往后可以再搬回闻音县,到时还能时常到爹爹墓前坐坐,陪爹爹说说话。
正值清明时节,外头下着雨,梅泠香从绵如春雨的思绪中回神,听着雨打屋檐的轻响,将细烟袅袅的线香插在梅夫子灵位前的香炉里。
云州离闻音县太远,她暂时无法去爹爹坟茔前祭拜,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灵位前上柱香。
她把有孕的事,以及自己的决定也告诉爹爹。
说话间,眉眼间悲伤减淡,她已能平和接受爹爹去世的事实,眼中也生出新的希冀。
院门被推开,沈大娘伞也没打,面带喜气走到屋檐下,朝里招呼:“泠香,他们刚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我儿子寄回来的。”
她重重跺几下脚,拍拍身上尚未渗入衣料的水珠,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梅泠香:“大娘我不识字,你快读给我听听,这信是不是沈毅写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养儿防老,防什么老,离家半年,我连人都找不着。”沈大娘又气又担心,说着说着激动得嗓音哽咽。
想到梅泠香怀着身孕,她说这些抱怨的话,不合适,又赶紧打住,把心思放回信上。
“那我就替大娘撕开看看。”梅泠香说完,轻轻撕开信封,取出一叠略粗糙的纸笺。
沈毅是个粗人,字写得不好看,大小都不一致,却是沈大娘熟悉的字迹。
沈大娘眼圈红红,梅泠香温声读给她听,她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
“儿不孝,现下在忠勇将军当差,将军杀敌勇猛,所向披靡,哦,这些好词都是儿听飞哥夸赞将军的时候学到的……”
“儿过去只会使蛮力,现在才知道,儿也能干大事,阿娘好生照顾自己,等天下太平那日,儿就回来奉养阿娘。”
沈毅写了很多,有涂改痕迹,还有错字,显然写信对他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但他还是写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大娘,沈大哥很孝顺。”梅泠香将信笺交还给沈大娘,还说些好话哄她。
“孝顺什么?他懂什么大事,别给老娘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沈大娘又是哭又是笑,小心地把信收回袖子里。
她虽不识字,可这是儿子寄回来的信,是个念想。
看到信,知道儿子还活着,她心里就踏实。
“让你见笑了。”沈大娘擦擦眼泪,挤出一丝笑道,“别说那臭小子了,说说你吧,身子怎么样?”
两家走动多,沈大娘性子泼辣,还替她赶走过在门外转悠的浮浪子,梅泠香知道大娘是个好心人。
听到沈大娘问起,梅泠香将手搭在小腹上,语气熟稔,透着微微一丝紧张与羞赧:“还没什么动静,这几日胃里倒是不再难受了。”
“还早,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在你肚子里翻跟头了!”沈大娘笑道。
从前的事,梅泠香并未告诉沈大娘,只说与孩子她爹在战乱里走散了,她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大娘相信她的话,没把她想成不自爱的姑娘,还劝她别担心,大家一起打听孩子爹的下落,兴许还活着呢。
和沈大娘说起孩子的事,梅泠香便有些心虚,下意识摸摸耳尖。
沈大娘越好,泠香就越不好意思骗人。
如此情态,落在沈大娘眼中,只当她是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有些害羞。
她这般文弱秀气的模样,要独自生养孩子,不知道多艰难。
沈大娘看着梅泠香的肚子,心中便不由生出些感慨与同情。
“大娘问你一句话,你别怪大娘多嘴。”沈大娘原不打算说,终究忍不住开口,“若找不到孩子爹,你打算怎么办,真打算一个人养孩子?你模样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家里没个男人,门口恐怕总不能清净,多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年郎想打你主意,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梅泠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错愕应:“我?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开一间私塾,当个女夫子,教周边想识字的孩子们认认字。”
沈大娘听懂了,梅泠香是想自食其力。
想法是好,她学识、气度也好,应当会是个好夫子。
可是,她独身生下个孩儿,哪怕告诉旁人,孩子是遗腹子,又有几个人肯信呢?
沈大娘担心,会有人怀疑梅泠香的人品,不愿意把孩子给她教。
但这话,沈大娘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看起来没关系的事:“往常信差是不往家送信的,只让人带个口信,自己去驿站拿,今日这小伙子却亲自给我送来,还很客气。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我就泡了茶让他坐会儿。”
沈大娘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盯着梅泠香过于好看的脸蛋瞧。
也难怪云州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快就知道她,沈大娘在云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第二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越是无依无靠,越是惹人怜惜。
梅泠香听出她未尽之意,眸光清正,温声道:“大娘屋里有客,泠香便不多留大娘了。外头雨大,我去给大娘拿把伞。”
她并没说要送沈大娘回去,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好,这周围哪家有孩子我都知道,等我找机会也帮你问问,有没有想上私塾的。”沈大娘起身,面上笑意不减。
她也觉得那小伙子配不上梅泠香,不管模样还是气度,皆是云泥之别。
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娶到仙女儿似的闺秀,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福气。
是以,沈大娘回去便转达了梅泠香的意思。
她走之后,梅泠香坐在窗前,一面听雨打绿叶的沙沙声,一面梳理听到的事。
那沈大哥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一帮反贼打仗去了。
不知跟的哪一路反贼,知不知道闻音县章家的消息?只想想,梅泠香便歇了去碰运气的心思。
她已确定章家被洗劫,也知章鸣珂和袁氏前世的结局,便不再心存幻想。
梅泠香又想起,沈大哥家书里提到的忠勇将军什么的,从前没听说过的人物。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那些反贼便敢自封起王侯将相,视朝廷为无物。
方才她真该劝劝沈大娘,让沈大哥早早脱身,不要牵连家人的。
可是他们打仗恨不得一日换一个地方,沈大娘也联系不上沈大哥,劝也白劝,她索性不去想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