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梅泠香和许氏都被亲友扶着走远,周遭只余风吹枝叶的簌簌声,章鸣珂才从竹林间走出来。
他走到新刻的石碑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随即,他席地而坐,打开手中拳头大的小酒坛,将酒液悉数洒在石碑前。
“老头儿,你生前就看不起我这不成器的女婿,今日我也就不喊你爹了,陪你喝喝酒,也算缘分一场。”章鸣珂说着,望望四周,“你恐怕也想不到,临了还是我来送送你,你中意的高徒却没来。”
“算了,你也别失望,我瞧着这块儿也算是风水宝地,往后你便好好保佑,她,平安顺遂。”章鸣珂说到梅泠香时,顿了几息。
很快,他站起身,拂拂衣摆上的尘灰:“我也该走了,总不能永远被人看不起是不是?”
梅泠香只剩这么两个至亲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记得前世,世道彻底大乱是在入夏之前。她赶在除夕前动身,也是为了早些赶到云州,躲避战乱。
做出离开的决定,阿娘还觉得仓促,想过完年再走,梅泠香执意如此,阿娘也拗不过她。
谁知,离开闻音县几日后,路上逃难的流民突然多起来,泠香眉心轻颦,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在破庙落脚这晚,梅泠香听到流民里有人与她们口音相似,她想知道闻音县的情形,便让松云去问问。
不多时,松云把打听来的话告诉她,梅泠香听得脊背发寒。
“小姐,他们竟然真是从咱们闻音县逃难过来的,说是三日前,闻音县被乱贼闯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就连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松云说出这番话时,心惊肉跳。
她见识过那些乱贼的残暴,亲眼看到乱贼杀死护送她的两名家丁,惨痛的回忆被勾起,她脸色发白。
说到大户人家时,她又想到章家。
梅泠香眸光微闪,怔愣一瞬,显然与松云想到一处去了。
世道怎么突然大乱?连养着家丁的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
那……章家呢?
梅泠香心口猛地一跳,又竭力保持镇定。
章鸣珂有武艺傍身,再不济,逃跑的本事总是有的,梅泠香倒不担心他。只是担心章家太太袁氏,以及金钿、多福她们。
再担心,梅泠香也清楚,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无力去改变什么,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唯有自保。
许氏听说此事,更是一阵后怕,总觉得是梅夫子在天有灵,护着她们,才让她们躲过一劫。
离开闻音县,前往偏远的云州,是梅泠香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虽然许氏跟不上女儿的想法,但经过此事后,梅泠香再做出她不理解的事来,许氏都默默支持。
世道突变,老伴也撒手而去,有主见的女儿便成了许氏主心骨。
这倒是让梅泠香省心许多,不必事事想着如何跟阿娘解释。
眼下,情况比梅泠香想象中更糟,她们便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而是要快些赶路。
还要注意多方打听,免得同哪一处乱贼遇上,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的路途,梅泠香她们赶路的速度加快。
为了自保,她没再带着松云和许氏单独赶路,而是与逃难方向一致的流民结伴同行。
她读过书,主意多,时常出谋划策,倒是帮着大家度过了几次危机。
只是她心里始终记挂章家太太安危,遇到口音相似的流民时,她便多番打听,可惜始终未曾打听到其消息。
哪怕有,也是不太好的。
将近正月十五,他们离云州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终于打听到,县城被攻破的那日,章家损失惨重,整个章家都成了贼首的据点。
连县太爷也被人杀掉,现下的闻音县,已完全脱离朝廷的掌控。
听到这个消息时,梅泠香悬着多日的心,陡然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若她没有顾虑那么多,离开章家前,多提醒袁氏几回,劝她赶紧离开闻音县,结局会不会好很多?
可袁氏连去南方一带发展生意也不肯,哪会听她的劝,离开故土,举家搬到云州呢?
微微自责的同时,梅泠香心底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好人会有好报的,袁氏那样好的人,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好些人都从城里逃出来,袁氏一定也可以,且还有一个会武艺的儿子护着她,只护着她一人,袁氏定然性命无忧。
梅泠香宽慰着自己,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她别开脸,拿帕子掩住唇瓣,干呕了几下。
这两日她时常如此。
即便脸上刻意抹了尘土,遮掩容颜,许氏和松云也瞧出她脸色不太好。
见她又是这般,许氏忍不住轻拍她脊背关切问:“是累着了,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等赶到下一个镇子,咱找个郎中瞧瞧。”
这些日子,时常担惊受怕,她确实睡得不好,吃的也不好。
梅泠香素来不爱活动,她知道自己身子有些弱,像这般跋山涉水辛苦赶路,又是第一次,布履里的双足早已磨出水泡,脾胃不适、水土不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路行来,梅泠香比昔日任何时候都越发坚强,这样的不适,她并不太在意,微微摇头,挤出一丝笑,宽慰许氏和松云:“别担心,就是有些累到,脾胃不和,等过些时日到了地方,好好养几日,也就好了,不必为我多耽搁。”
梅泠香说着,目光扫过周遭跟着她们一道的数百人,微微抿唇。
她势单力薄,改变不了更多人的命数,可她还是想顺手多救一些人的性命,哪怕是为袁氏积福也好。
城门被乱贼攻破这日,闻音县杀声震天,百姓们似被关进屠宰场的禽畜,个个仓惶无助,凭着求生的本能四下逃散。
闻音县前脚被乱贼攻破,章鸣珂后脚便和李飞栋的兵马一道,杀入闻音县,打退准备劫掠章家的贼人。
匆匆将母亲托付给李大哥后,章鸣珂片刻未曾耽搁,单枪匹马往外冲。
外头乱得很,他们的人尚未控制住局面,不止要打退先攻入县城的贼匪,还要抵抗县城的驻军。
李飞栋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怕他出事,便立马抽出一小队人马跟在他后头。
在章鸣珂离开前,还算和乐安宁的县城,一夕之间变成炼狱,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百姓,和燃烧的房屋。
不烈的日光被烟雾遮住,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味道。
章鸣珂看在眼中,呼吸也被压迫得稀薄,他神色沉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蓦地,他挥一挥马鞭,马儿飞驰过街道,径直朝梅家所在的巷子奔去。
他心急如焚。
甚至来不及下马,伏低身形骑马闯入窄巷,险些撞到逃窜的人,才赶忙勒住战马。
转瞬间,他跳到梅家院门前,大力叩门,却没人应声。
他抬脚踹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正要抬脚进去,忽而被路过的老人叫住。
“你找梅家的人?她们几日前就搬走了,人不在。”老人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火光,摇摇头,认命似的掉头往回走。
章鸣珂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跳几乎要震破胸膛。
她不在闻音县?几日前就离开了?这怎么可能?
外头乱糟糟的,硝烟四起,她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家人去哪里?
她怎么就不肯乖乖留在闻音县,怎么就不肯相信他会像答应梅夫子的那样,尽力护住她呢?
“敢问大爷,她们去哪里了?”章鸣珂听见自己发问。
他几乎无法思考,凭着本能问出这一句,语气焦急得连他自己也觉陌生。
那大爷摇摇头,只丢下一句:“不知道,能跑的都跑了,去哪里也比留下好。”
明明是腊月,天气还冷得很,空气却被火光炙烤得发烫。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竭力保持冷静,去思量她现下的处境。
她不是在贼匪攻城时离开,而是提前几日便已离开。
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早就打算好要走?
想想当初他去北方送货,她如何替他设定路线的情形,章鸣珂也知道,她是个未雨绸缪的聪慧女子。
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从来都是先做好所有打算,把可能的危险将至最低。
待他尚且如此,她待自己只会更周密。
这般一想,章鸣珂倒是气息平顺了些,不再那般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
梅家祖祖辈辈都在闻音县,没听说哪里有远亲,要说她们可以投奔的人,章鸣珂晒来筛去,脑中只余下一位最稳妥的。
身处京城,有官职在身的高泩。
眼下战乱四起,哪里有皇城脚下安全?
她一定是带着许太太和松云她们,一起去京城找高泩了。
或许,这才是高泩没有赶回来祭拜梅夫子的缘由吧。
高泩不是不顾师恩,而是在京城,或是去往京城的路上,等着接应梅泠香。
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章鸣珂的心仍泛着锥心的疼。
这个无情的女子,她就这样走了。
抛下闻音县里她瞧不上的一切,奔向她心里真正倾慕的如意郎君。
她早就不要他了,他却还傻傻留在原地。
章鸣珂目光越过门扇,盯着他曾名正言顺进出多次的梅家小院,心口似有寒风贯穿而过。
以为她会回头么?
他彻底不做这样的奢望了。
厮杀声起,章鸣珂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他不再去想时过境迁的儿女情长,而是神情肃然,面对眼前战局。
当他心无挂碍,便化作一支最锋利的箭,直钉敌人咽喉。
短短半日,尚未站稳脚跟的乱贼便被他们打退。
日暮时分,他们与官府的人马僵持着。
倒不是打不过,而是黄知县派来使者,说是朝廷愿意招安,只要愿意投降的,朝廷既往不咎,都赐予他们官职。
跟随李飞栋的,多是普通百姓,走上反叛朝廷的不归路,也只是为了不被欺压,能吃上一口饱饭。
他们并非天生一副反骨,内心深处也怕万一失败,会牵连九族。
一听说有机会做官,不再被人当做刁民反贼,军中便开始人心浮动。
李飞栋面露难色,章鸣珂则站出来,当着大家的面,细数黄知县那狗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迹。
“兄弟们不妨想想,在旁的地方,可曾听说朝廷要招安?这恐怕是那狗官的诡计,大伙儿千万别上当。我们本就有赢面,打赢他们,才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若是被他骗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章鸣珂自己就是闻音县的百姓,他说出这番话,倒是说服不少人。
想要投降的声音弱下去,战鼓又响。
夜里,黄知县打扮成寻常百姓,想要逃出城去,却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章鸣珂把他绑到阵前,泛着冷芒的剑尖抵在他心口:“说说吧,谁教你拿招安的话骗我们的?你若招了,小爷就饶你一条狗命!”
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黄知县毫不怀疑,若他不说实话,章鸣珂念着昔日夺妻之辱,一定会杀了他。
望望无数乱贼举着火把逼视的大阵仗,黄知县抖着腿,急急应:“我说,我说!是我一个幕僚出的主意,我知道他人在哪里,你放了我,我带你去抓他。”
可是,章鸣珂从头到尾就没想放过他,更不在意是哪位幕僚。
哪怕事情过去许久,可一见到黄知县,章鸣珂便想起驻云山桃花林里的羞辱与不甘。
当初他就想杀了这狗官,现下杀也不晚。
黄知县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忽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章鸣珂手中长剑已刺穿他心脏,身上布衣殷红一片。
黄知县大口大口吐血,来不及说话,便咽了气。
杀回闻音县的路上,章鸣珂也杀过贼匪,但那都是不认识的人,他若不杀对方,对方便会取他性命。
眼前的黄知县,是他第一次对认识的人动手,章鸣珂握着剑柄的手异常坚定。
他要杀灭大魏的贪官污吏,还天下以清明。
不管是他认识的,还是他曾经的兄弟。
对,与赵不缺的账,他也迟早会算。
“兄弟们都听到了?”章鸣珂回身,面朝他们的兵马,神情肃然,周身隐隐透出几分宝剑出鞘的锋芒,“该死的狗官果然是骗我们的!往后类似的事情,或许还会有。章某不才,想在此恳请诸位,务必团结一心,相信李大哥,共同抵抗贪官仇寇,切莫中了旁人反间之计,功败垂成。”
“史书都是胜利者撰写的,你们想成为救国救民的英雄,还是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写成乱臣贼子?!”
夜风吹过一张张坚毅的脸,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擎起火把高呼:“当然要做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大英雄!”
“大英雄!”一呼百应。
黛蓝天幕下,攒动的火苗汇成一片,炽盛如朝阳。
男子身着甲胄,长身立于阵前,脊梁挺拔如松柏,目光如炬,整个人似横空出世带着肃杀之气的宝剑银枪。
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流露欣慰与赏识,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们的势力正不断壮大,不再是会被人轻易扑灭的萤火,而是无数冉冉升起的星,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安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据点。
闻音县地理位置不是最好,但也进可攻,退可守。
章鸣珂和袁氏商议之后,愿献出宅院和全部家财,只是他不想抢李飞栋的风头,也不想让章家早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便恳请李飞栋不要宣扬。
对此,李飞栋感激不已。
在章家安顿好之后,李飞栋把当时的场面说给袁氏听,袁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一面。
袁氏激动得说不出话,想起梅泠香,眼中更是闪动泪光,连声叹息。
李飞栋不明白她在惋惜什么,也没追问,自那以后,他便待袁氏如亲母,恭敬孝顺。
袁氏知道他命运坎坷,双亲皆已不在,走到今日,全靠自己,也很佩服李飞栋的气魄,对起义军的反感倒是渐渐消弭。
在云州安顿好,已是二月中旬。
好些流民涌入云州,没地方住,房屋几乎是一日一个价。
幸而松云买的早,没花多少银钱,地段也不差,闹中取静。
梅泠香满意,许氏更满意,深深感慨女儿有先见之明。
买院子的时候,想着两家人一起过来住,实则来的只有她们三个,小院便显得有些空阔。
她们身上没有太多银钱,许氏想着租两间屋子给外人住,可她们初来乍到,每日都有生人进城,梅泠香不放心,便暂且作罢。
屋子有些旧,她们找来木头,自己动手修缮。
好在邻家沈大娘是个热心肠,愿意借工具给她们,还时常过来搭把手。
等屋子修缮好,两家熟络起来,梅泠香方知,沈大娘是孀妇,膝下有一独子。
这位沈大哥已及冠,年前外出给大户人家做工,就再没回来过,至今杳无音信。
沈大娘有意结识她们,一方面也是想向她们打听,路上有没有见过沈大哥。
“我儿子个子高,比本地大多数男人都高,随他爹,长脸,大眼睛,皮肤有些黑,力气比常人大。”沈大娘一面描述着,一面着急道,“诶?梅姑娘你读过书,擅不擅长画画?要不我说你画,画下来我也能知道描述得对不对,万一你们在哪里见过呢,是不是?”
梅泠香身子不适,但体谅沈大娘寻子心切,便强忍不适,提笔作画。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沈大娘是本地人,往后她们说不定也有需要沈大娘帮忙的时候。
泠香画技好,人也聪慧,沈大娘稍加描述,她便能体会对方想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