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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本想让你和芳媚一起受封,但你病着,我不想让她再受委屈,就先册封了她。等你病好了,我亲自写册立你的诏书,好么?”
他笑得那样安恬平淡,仿佛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说着最平常的家事。
“从敏和玉容,我都已追封为皇后。静宣、月瑶,还有芳媚的阿姊,也都追封为妃,永享祭祀。团儿,她们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你也不用再回想这些事了。”
他的妻妾的后事,有他和他的孩子惦记。婉儿的后事,有太平公主操持。
可是我阿姊呢?裹儿呢?
她们是盖棺定论的乱党,是中宗朝吏治混乱的祸首,是景云朝永远不能翻身的罪人。
“齐郎,抬进来吧。”他微微侧头,对殿外喊道。
齐郎的身后跟着另一个内侍,两人各自手持一个往生牌位,躬身停在我和李旦的身旁。
“团儿,你阿姊和裹儿不能公开祭祀,这是我请你阿兄立的,特意送进宫里,由你祭拜超度。”
心里涌上无数难言的感觉,我竟不知该不该谢他。
他轻轻抬手,两个内侍便径自入了内殿,拾掇桌案的声音依稀可闻。
“圣人”,我终于开口,平心静气地说,“我想见见净觉禅师。”
“好,我召他明日入宫。”
我摇摇头,“我想出宫去找他。”
他试探着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见我没有退缩,终于绽开笑容,“你身子还没好,出宫一路颠簸,就让他入宫来陪你,行么?”
“我身子无碍。圣人,只需半日就好,我是信佛之人,也想……亲自去寺中祈福。”
他眼含笑意,手上用了点力气握住我,却犹豫着没有说话。
我无奈一笑,“难道圣人要把我在宫中关一辈子么?”
他急切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团儿,我从没想过要软禁你,等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宫就是。”
他从没有想过要软禁我,他想的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待在宫里。
我低下头,“谢陛下。”
“团儿,你能不能……”他住了口,没有问下去。
“陛下登基不久,前朝事多,还是先去忙吧。”
他犹豫片刻,看了我好一会儿,还是低头轻叹,抿嘴一笑,就起身离开了。
宫车载着我出宫南行,不到半刻就停了下来,我颇为不解,隔着车帘问道:“不是去静法寺么?怎么这样快?”
外头驾马的内侍答道:“就是这里了,娘子请下车吧。”
困惑地下车,抬头望去,无比熟悉的院墙和大门挡在眼前,只是“安国相王府”几个字,被换成了“大安国寺”。
“净觉禅师在这里?”
内侍低头,“是,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娘子。”
舍宅为寺是常事,从前的英王府变成了荐福寺,从前的相王府变成了大安国寺。
只是我没想到竟这么快。
接我入寺的小沙弥笑得欢脱,径直引我去了方丈院,那是从前李旦的书院。
阿兄身着绛黄色僧衣,独自跪在正厅中,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映在他的身上,一声声木鱼敲击清脆澄净,如水落于池中。
阿兄口中念诵的,是《往生咒》。
难道不光是我,阿兄也得了李旦的允许,在此私祭阿姊和裹儿么?
“团儿,进来吧。”
侍者端来两盏茶汤,摆在我和阿兄之间的桌案上。
阿兄端起轻啜一口,略略皱眉,随口说了一句,“盐放得多了些。”
他的神情,比几日前在韦宅门口从容许多。
“阿兄,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搁下杯盏,浅浅一笑,“李重俊被追封为节愍太子,陛下答应让他的母亲隽娘一同享受祭祀,你可以放心了。”
四两拨千斤的回话,更叫我不安,我越过桌案抓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问道:“阿兄,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还有更糟的事么?”
他轻轻叹气,“陛下不准我告诉你,可是长安城人人皆知,又瞒得了几时呢?”
“是不是长宁公主?还是温王?”
他摇了摇头道:“他们都没事。宫变那一日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姊、裹儿、婉儿,还有武延秀,全都死在宫中”,我低声道来,心里又被压着,“除了这些,还有别的?”
“宫变之后,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兵杀进韦氏的城南族居地。当日的临淄王下令,凡身高长过马鞭者,一律击杀。可是禁军杀红了眼,哪里还会管身长多少,许多襁褓中的孩子也因此丧命。
“京兆韦氏,几近灭族。”
我抓着桌案的边角,不敢相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就连与韦氏世代比邻而居的杜氏,也被错杀了许多。”
“阿兄……”我的身子在发抖,一句话都问不出。
我在两京经历过几次政变,可没有任何一次,会波及到不涉政事的百姓的。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
“团儿,士兵杀人,是会上瘾的。”
原来……这一盏一盏的灯,不是为了阿姊和裹儿,是为了千百条全然无辜的性命。
“阿兄”,我抓住他扶着我的手臂,“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大安国寺的寺主?你为什么不离开长安?你快走!”
“团儿”,阿兄半撑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你不知道我在岭南都经历过什么。流亡的日子,并不如在皇帝面前低头容易。我向来不涉政事,也早已出家不再姓韦,圣人能把大安国寺给我,就是给我的现在和以后一份保障。”
我推开他的胳膊,万千话语堵在胸口,只问出一句,“你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安稳地活着?”
他长叹一声,悠悠地说:“我要的东西,自身精进禅观,再将神秀师父的教诲传给他人。这一切若没有圣人的恩赐,寸步难行。”
我轻笑一声,自嘲道:“不依国主,法事难立。果真如此。”
阿兄起身走向书案,拿着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州纸,“我从韦宅取来了你这几年所做的释疏,你带回宫中,总还有个喜欢的事做。”
我草草扫过一眼,却忽然想起已经死去的慧苑。
纵有千万种释疏,若无人可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贤首国师原本也想来看看你,这几日却病了,这串珠子是他亲自打磨串好的,特意送给你。”
我急忙问道:“国师怎么了?他只是生病了吗?”
阿兄无奈一笑,“是真的中暑了,没有什么事,别多想了。”
我终于点头,伸手接过,一串大小均匀的龙晶石,漆黑夺目,排列得整整齐齐。
松松地套在腕上,才发觉自己已经瘦了一大圈。
“阿兄替我谢谢国师。”过了许久,我沉静地说。
“出宫许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别叫圣人担心。日后我会常常请旨入宫去看你的。”
我有了些力气,点头起身,与阿兄一起走出方丈院。
院门口的侍者沙弥有些焦急,拦着阿兄急忙说:“师父可算出来了,王少郎君等了许久了。”
阿兄浅笑着冲远处的少郎君招手,那个看着十四五岁的少年奔跑着来到他身边。
“净觉师父,唐突了。”少年合掌低头,整个人都散发着活泼的生气。
“是我让你等久了,等我送过阿妹,随我到方丈院吧。”
少年又低头合掌,“见过韦娘子。”
听到“韦”字,我不禁打了个一个冷颤,强笑着说:“少郎君多礼了。”
阿兄笑着说道:“这是蒲州的王摩诘,自小向佛,现在已是居士了。进京访亲,特来请教佛法的。”
“摩诘?是名还是字?”我带着一丝好奇问道。
“是母亲取的字,本名维。”
“原来是你母亲信佛,这名和字都取自《维摩诘经》,若是再取个小名或号,倒是能叫‘无垢’呢。”我笑着说。
少郎君虽对我回以礼貌一笑,眼神却总忍不住飘向阿兄,里面是藏不住的钦佩羡慕。
我点头告辞,走到大安国寺的山门,对阿兄笑了笑。
“我走了,阿兄。”
他微愣片刻,似乎觉得我的笑容太过刺目,在此刻显得荒诞游离。
但我是真心的。

含凉殿依太液池而建,几个内侍轻而易举地就把写满论疏的纸卷抬了过来。
阿鸾将烛台递给我,面含担忧地问:“娘子,当真不要了吗?”
我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的烛火一一引向堆在池边的经卷,有我的,有慧苑的,有国师的。
这些年花费在其中的精力,那些彻夜不眠的辛苦和喜悦,随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手腕上的龙晶石佛珠冰凉入骨,我脱下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扔进火中。
回头对含凉殿的内侍说:“烦请公公将此物上呈陛下,就说我想讨个御笔刻在珠子上。”
内侍有些惊讶,很快就连连点头,双手恭敬地托起佛珠。
烧了有两刻,窜天的火光几次逼退我们,逐渐黯淡熄灭,才终于彻底化为灰烬,一股脑滚入太液池中。
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我随意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细灰,低头又往含凉殿而去。
还没进门,就听内侍说,豆卢贵妃和玉真公主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豆卢贵妃?”我很是惊讶地问。
内侍点头,又催我快些进殿,我抬头就看见两个女道装扮的娘子轻巧地坐在桌案旁。
“琼仙娘子……怎么又是贵妃了?”
豆卢琼仙回头一笑,“圣人恩赐我享贵妃的品级待遇,凡入宫也以贵妃相称,但我还是住在宫外的。”
我为她松下一口气,点头道:“那我就无须行礼了。”
又对李持盈轻轻一拜,“见过玉真公主。”
李持盈忙起身回礼,“韦姨不必如此。”
我微笑着招呼她们用茶汤,“我与琼仙数年未见,不知今日来有何事?”
“我和持盈都是奉召入宫的,圣人担心你一个人待着闷,让我们来陪你说说话。”
我有些无力地回说:“我也习惯一个人待着了,实在不值得叨扰你们。”
豆卢琼仙笑安慰道:“芳媚已经受封贤妃,可是却没有你受封的消息,我和持盈也确实担心,想来看看。”
我自嘲道:“哪里会有没有娘家人的一品夫人呢?”
“韦姨,韦氏之乱的株连,没有波及到你”,持盈侧头正色,“阿耶也严令,不许任何人再提。为了此事,阿兄还和阿耶生了许久的闷气。”
“是……你阿耶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么?”
持盈摇摇头,“是我亲眼所见。韦姨不必心急,虽然会有人反对,但阿耶一定能摆平,让韦姨安心受封的。”
“安心受封?”我笑了一声,“再给我换个姓氏,重新寻我都没有见过面的娘家人吗?”
“团儿”,豆卢琼仙把手搭载我的臂上,“你若想像我一样出宫独居,是不可能的。终究要一辈子待在宫里,还不如为自己挣个品级、找个新的家族当靠山。”
是啊,我连梦都没有资格再做了。
他不会放我出宫。即使他肯,我在宫外又还有多少牵挂呢?
“琼仙娘子,我真羡慕你。”
“一个人若你什么都想要,就会什么都没有。你原先不明白,如今也总能体会几分了。圣人原本比谁都清楚,现在也……”轻微的叹息,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愿再想这些,脑中思索着我想要尽心却无能为力的事。
“豆卢贵妃,玉真公主”,我跪下恭敬地说,“你们一个是太子殿下的养母,一个是他的胞妹,等到他日太子即位,可否替我求一求恩典?”
李持盈略略皱眉,“韦姨,我不参政事的。”
“团儿,韦氏不可能平反的。”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为了我阿姊,是……说到底金城公主是替玉真公主出降吐蕃的,两国邦交战事我自然不懂,可若金城公主有难,还望玉真公主能替她在太子面前说几句话。”
李持盈微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点头,“只要与军政大事无关,我一定尽力。”
“还有……长宁公主,我担心日后……”
“放心吧”,豆卢琼仙拉起我,“长宁公主的宅邸别院,全都交还给了陛下,其中几座还特立为景云祠,歌颂陛下仁爱功德。她是个聪明人,又只是公主,不会有事的。”
我放心几分,又开口道:“那……温王夫妇……”
豆卢琼仙轻轻叹气,“我看你就是个劳心一辈子的命。温王身份敏感,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但我会尽力保住温王妃。”
我再次跪下,对她们深深叩首,郑重谢过。
“韦姨,别想这么多了。快到中秋了,这可是阿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节庆,他可盼着你一起赴宴呢。”
我被她扶着起身,微笑着道:“多谢公主。”
她低头浅浅一笑,素净的妆容难掩俏丽的容色,眼皮微垂,盖住了赭色的瞳仁。
我突然晃神,鬼使神差地说:“公主可否闭上眼睛,让我看看。”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却没有多问,很快就闭上双目,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
我不禁抬手,隔着半寸空气,描画着她的脸型和五官。
一点一滴,都是十九岁时从敏的模样。
“团儿。”豆卢琼仙的喊声将我从恍惚中拽出。
我清醒几分,收回了手,抱歉地一笑,“公主,是我唐突了。”
持盈笑着摇摇头,豆卢琼仙又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么?我和持盈都尽量替你找来。”
想见的人……我侧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阿鸾,对豆卢琼仙说:“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宋王?”
豆卢琼仙和李持盈微微对视一眼,“我帮你递话就是。”
十几日过去,我并没有等来宋王李成器,倒是李旦来过几次。他见我身子略好些,很是高兴,又总想用掖庭和宫中女官的事务让我打起精神。
我已去过掖庭,诸事井井有条,不必我再去费心操持,也就放心地将掖庭令交还了回去。
临近八月,天气已经转凉,但我仍爱在白日贪睡,等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眼前的人已不是阿鸾。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按下,只能低头道:“见过圣人,阿鸾怎么也不叫我。”
“你夜里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白天能睡个安稳觉,我怎么舍得喊醒你。”他弯身柔柔一笑,示意我往里面去一去,自己则顺势在我身边躺下。
我不得已挪了挪身子,轻声说:“圣人连日忙碌,怎么今日白天得闲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安平简有了儿子,前日我又封了他为代国公,这次算是双喜临门了。”
我想起浅眸朱唇、明艳照人的阿罗,好奇问道:“是他安姓的夫人所出么?”
“是嫡出”,他看着我笑说,“我本想叫他进宫陪你说话,谁知他一心扑在妻儿身上,非要过些日子再来。”
“可有了名字?”
他点点头,手心不觉抚上我的侧脸,“他来请旨赐名,我就起了‘承恩’。”
承恩……还真是个切合时宜的名字。我又问:“小名呢?”
他稍稍惊讶,“这我不知道。”
我没有再问,只是觉得仍有几分疲累,又闭了闭眼睛。
左手被身边人抬起,一片冰凉滑到腕间,我又睁眼扫过,是那一串龙晶石的佛珠。
漆黑锃亮,上头竟真的密密麻麻,将玄奘法师所译的《心经》刻在其中,隶书雄浑敦厚,笔力苍劲,是他的字。
唯落款处用草书写着,“李四郎旭轮书”。
“圣人的字举国称颂,团儿在此谢过了。”
他握住我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将它慢慢贴到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我已经辞了掖庭令。”
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宫中事务,我都一并交给你。”
“听闻如今的掖庭令,又是宦官,女官不得再担任了。女官的最高品级,又恢复成了五品尚宫。”
他终于睁开双眼,侧躺着面向我,另一只手摆弄着我的碎发,缓缓道:“武周和中宗朝,尚宫从三品到六品不等,女官品级太过混乱,早该收整了。如今恢复到高宗朝的样子,才能使人各司其职,宫中事务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为什么不能设高一些的品级呢?”
“五品已经不低了,内侍省的宦官,最高也只有三品。”
他的回答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仍不免失落,“那……宫中的内将军,也都尽数裁撤了么?”
“世族贵女,即便有善武的,也不该到宫中当值,南衙的禁军已经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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