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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说罢便留下羞臊呆滞的我,翩然离去。

第十三章 新帝
大唐旧例,皇子守孝以日易月,自天皇宾天二十七日后,诸皇子易服,一切回归正轨。
嗣圣元年正月,皇太子李显接受册命、告祭祖先,正式登基。先帝第四个住过东宫的儿子,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唐的第四任皇帝。
第二日,新皇帝便下诏封我的阿姊为皇后,立嫡长子李重润为太子。
阿姊接受诏封的那一日,身着深青色的皇后袆衣,饰以花十二树、并两博鬓,粉面翠眉、明眸朱唇。阿姊的美本就摄人心魄,如今更是风姿绰约、光耀日月。
调露二年,阿姊初为太子妃,便是这般夺人耳目。
她从太子妃到皇后的三年,虽从未有意害人,中间却已横亘了两条人命。可她是我的亲阿姊,从前的爱护温存不会云消雾散,今日的情分也并非曲意逢迎。
豫王无法恨天后,我亦无法恨阿姊。
阿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身子极为不便,我便常去她的宫里。如今已是皇帝的李显已有了四个孩子,阿姊的宫里常常很热闹。
我在阿姊的宫里,正预备着为下朝回来的陛下烤梨,阿姊倚着凭几吩咐宫婢将襁褓中的重俊带下去,怕烟气熏着他。
宫婢刚把重俊抱走,重润就咿咿呀呀地跑进来,刚学会走路的他跌跌撞撞,张着柔嫩的小手扑向阿姊。
我怕他碰到阿姊的肚子,忙挡在他前头,他一股脑儿就栽进了我怀里。重润不过两岁,眉眼间就已有阿姊明媚的样子了,他抬眼看到是我,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阿姨”,吐字还不清楚。
软乎乎的身子在我怀里黏糊着,我被他逗得笑了。
“这么些年了,也不见你给豫王添个孩子”,阿姊在旁说着,“你如今是皇后的妹妹了,按例是要封国夫人的。既已是豫王府的人了,连个孺人也不封,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
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我本就犯错在先,这三年在王府衣食起居也是比肩孺人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再怎么说,韦家的娘子、皇后的妹妹,也不能一辈子是侍妾。”阿姊平静地说。
“这样小的事也值得忧心,我明日下旨封团儿一个封号便是了!”陛下的声音自殿外响起,随手解了披衣大步进来。
我忙向他行了礼,“圣人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下旨,团儿只想在王府安稳度日,别无所求。”
陛下如此张扬任性,我实在担心又滋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不关你的事,全的是皇后的面子。”他说着便伸手摆弄着铜炉,随手拿起串好的梨要烤。
阿姊轻轻扫了一眼,“那个看着好些。”
陛下听罢,又换了阿姊喜欢的那颗梨子,架在铜炉上,仔细摆弄着。
殿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陛下长子李重福挣脱了乳母的怀抱往殿内跑着。我正纳闷,今日这是怎么了,陛下的孩子一个个地都来了。
李重福跑到陛下身边,贴着他想要坐下,陛下却置之不理,只管摆弄着手里的烤梨,阿姊正拢着重润微乱的碎发,也未看他。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笑着伸手冲他喊道:“重福,到韦姨这儿来。”
四岁的重福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起身向我奔来,几步之内的距离却跑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被他猛然撞倒在地,双脚碰着了正燃着火的铜盆,一下子掀翻了。
脚腕在片刻之后开始灼痛,我这才意识到被木炭烫着了。身旁的重福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脸哇哇哭着,陛下护着阿姊和重润,也倒在一旁。
宫婢和内侍们匆忙整理,将我们一一扶起,又赶紧扑灭了溅起的火星。我站着有些费力,脚腕上方的一片又热又胀,疼得我嘶嘶地喊出声来。
陛下见阿姊和重润没事,急召御医来看我和重福,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瞪着重福,抬腿便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重福的脊背上。
本就因溅起的火星烫着了左脸而哭闹的李重福,此时更是嚎啕不止,声嘶力竭。
“传旨!撤去皇长子唐昌郡王封号,监禁起来!近身伺候的内侍乳母全部杖毙!”
我顾不得脚腕的剧痛,赶紧跪下,“圣人三思!圣人登基不过数日,如此实在不妥!”
“再不惩戒,下次保不齐就要害重润的命了!”阿姊在一旁声色俱厉。
我心知阿姊的泼辣跋扈,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新皇登基便大开杀戒的。
我忙向阿玉使了眼色,又急着拉阿姊,“先帝入葬不过一月,就当是为先帝积德,先饶过他们吧。”
阿姊低头看了我一瞬,未曾言语。
陛下却怒火中烧,原本如画如烟的双眼狠狠瞪着跌在地上的重福,抬腿又是一脚。重福哭嚎着在地上滚了一圈,身边的内侍匆匆拉走了重福,伏跪在陛下脚边。
重福歇斯底里的哭声引得两岁的重润也嚎啕大哭,整个寝殿乱得不成样子。
御医来的时候,我的脚腕已经痛得要裂开。他敷了些清凉的药便嘱咐我:“韦娘子近日最好足不沾地,静静休养。但只怕会和唐昌王的脸一样,要落下疤了。”
“他是咎由自取,只害得团儿白白被连累”,陛下的声音里仍是抹不去的怒意,又示意身边的内侍,“即刻传旨,赐韦十三娘侧妃封号,日后见豫王妃不必行礼!”
我心急如焚,又赶忙挣扎着说:“圣人,团儿恳求,不要让豫王为难。”
“为难?这有何为难!纵使你今日不遭此难,就凭是皇后的妹妹,也该封侧妃!这点小事我还不能做主?”
“既是陛下的恩典,领受便是了。”阿姊在一旁开口。
“十三娘可有事?”上官婉儿的声音传来,绰约的身姿缓缓靠近。
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玉娘终于将她找来了。
她向陛下和阿姊行了礼,又看了看我的脚腕,“医佐的话大多唬人,我去为你寻些好药,定能让你的脚腕光滑如初。”
我向她微笑示意,眼里的感激想必她看得出。
她缓了一缓,走到阿姊身旁,声音极小,却字字清楚,“当日十三娘夜闯东宫,为的是儿女私情,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她是在提醒阿姊三年前的事,她非但是知情者,还是我和韦家的救命恩人。
阿姊愣了一瞬,脸上绽出意味深长的笑,“三年了,上官才人的记性还这样好。”
“十三娘入豫王府多年,行事未有差池,也多得贤首国师赞誉,太后本就有意封她孺人。不过眼下韦娘子无法行走,还是安心养病为宜。”上官婉儿微笑着,眼里未有一丝挑衅,“至于唐昌王,不过小小年纪犯了错,只叫他面壁自省,也算得上惩处了。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既有上官才人这般女中诸葛,还需问我这个皇后的意思么?”阿姊轻笑一声,“送上官才人出去吧。”
我向上官婉儿点头致意,“多谢。”
“不必。我早同你说过,有事便来寻我。凡事只要不闹到太后那里,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回我一笑,转身踏出了寝殿。
“你跪下。”阿姊的声音冷冷飘至耳畔,“我没料到,在豫王府不过三年,竟学会狡兔三窟了。隽娘的事我只当你心软,却不想你还瞒着我和上官婉儿交好,让她用太后压我。”
我一听才知阿姊气在何处,忙向她解释:“我与上官婉儿不过曾经一同服侍过太后,她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才有了交情。今日之事我是担心触及太后,才求婉儿过来的。”
“哼,我与陛下行事就会触及太后,婉儿就能救于水火?不过是太后身边的人罢了,还能与皇帝皇后相提并论?你如今年岁大了,事事有自己的计较,我不强求。可你今日之举分明是藐视君上,抗旨不遵!”
我未曾见过阿姊对我发这样的脾气,她又怀着身孕,我一时着急地不知如何开口,又听她在旁道:“这段时日不必再来了,回去好好做你的豫王侧妃。”
说罢,便起身进了内室。
我坐在肩舆上被抬回豫王的院落,脚上的伤被药敷着,不像之前那么热辣辣地痛,可心里却疲累极了。
我不过想要身边的人都无事,怕陛下和阿姊惹得太后不高兴、怕豫王难做、怕自己遭祸。求婉儿虽不是上策,但也想着能有成效,却实在低估了阿姊的傲气、陛下的执拗。
夜里豫王进来的时候,玉娘正把我脚腕上敷着的药取下。他未发一语,只淡淡吩咐众人都出去,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脚伤。
“这几日不要下地了,好好养伤便是”,他一开口便是柔润的语气,“以陛下的性子,你再去求也无济于事。至于重福身边的内侍乳母们,我会妥善照顾他们的家人。”
连他也没有法子了,看来如今谁也拦不住刚刚即位的陛下了。我心里满是忧虑,以阿姊的谋算,怎么就看不出此事不能做呢?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焦心,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如今也在气头上,三兄虽为皇帝却政令难推,自然心里不忿。令尊从普州参军升任豫州刺史,惹得裴相不满、朝野怨言,两方都在压着火气。以三兄的性子,如何能韬光养晦、以待时日?”
“阿耶右迁,朝野有怨?”我心下担忧。
“从七品朝夕之间便升任了四品,即便是皇后的父亲,也是未有先例的。何况……”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可如今阿耶已经就任,想来此事不会再有波折吧?况且前日陛下赐给阿兄屯田员外郎的官职,阿兄拒不接受,也能为韦家挽回一些声誉吧?”
他不禁笑了,声色朗润,“五郎天性恃才傲物,非要进士及第、雁塔题名不可。依我看,他拒受隆恩只怕不是为了韦家声誉,全的是自己的心。你想想,皇后父亲右迁满朝怨言、皇后亲弟韦五郎拒不赴任,你是皇后亲妹又抗旨不遵,三兄和皇后心里能舒坦么?”
这般复杂的前朝后宫,即便明察秋毫如他,也没有办法劝得住陛下和阿姊。难道偃旗息鼓、万事太平,仅仅只能靠陛下和阿姊自省了么?

第十四章 山雨
说话间他已替我涂好了新药,动作轻柔,微凉的指尖时不时拂过我的脚腕,令人心痒。
他见我又低头不语,轻笑了一声,“你呀,平日也是伶俐之人,怎么对着你阿姊就乱了阵脚。”
我不忿道:“我本就不是聪明人,和你相比就更笨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一笑,盛满了月色的眸子里掠去几缕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很快没了声响,我拽着他的衣袖问:“怎么了?”
片刻之后,他微笑着说:“你猜猜,我看你笨不笨。”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缓,随即咬着下唇,掩不住心里的紧张和窃喜,“你是怕我落下疤,不好看了。”
他微微一愣,未沾药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右手,指尖从我手腕上划过,落在我的掌心。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若即若离的,却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我,把我的心搅得又酸又痒。
“当年的疤已看不到了。”
我这才想起那年在骊山,我的右腕被红狐划伤过,而那一天夜晚,是他第一次同我在一起。心里不觉一暖,他掌心中的手被反握住,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嘴角荡漾起来。
湖水月色般的眸子里映着我的模样,他离得我太近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全无章法。
一片清凉落在我的眉间,停在那里很久很久,我不禁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子里含着不忍的神色,转瞬即逝,我又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开口问道:“到底怎么……”
剩下的半句话被封在他的唇中,他的吻和那夜在骊山上的一样,温柔辗转,层层递进。
我跟随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回应,一点一点索取,双手环住他的肩,心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周遭的空气变得热腾腾,他的双臂紧紧揽着我的腰,胸腔的起伏望之如荼,瞬息之间已将我压在身下。身体的反应让我期待更多,此时此地只有我和他,别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的唇舌一顿,猛地离开了我。原本不停坠落的心好像忽然停在了半空,无处可依,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半支着身子,看着我微笑,“你脚上有伤,不可以。”
空悬的心突然归位,在胸腔里震得声声作响。心里又酸又涩,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我转身侧躺着,不去看他。
脸颊上落了一吻,身子一空,他离开了。
这一吻提醒了我,几日前他在我脖颈间的戏弄。突然起了报复心,我拽住他的衣角,起身从后面环住了他。然后从耳垂开始,慢慢吻遍他的脖颈,唇齿并行,舌尖挑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身子僵了片刻,要挣扎出去,却被我抱得死死的。
“团儿。”他的声音不同往日,有些嘶哑。
我没有应他,继续在他的脖颈间啃噬。
终于被他再次压在身下,倒在榻上。
自骊山那一日过去已经一年多,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热烈。
迷糊间已经天明,脚上忽强忽弱的清凉令我转醒。我望着那清风朗月的人在我足间摆弄,心里全是甜,全是暖。
他见我醒了,只轻轻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原来平日的沉稳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昨日我去勾引他,一点都不觉得害臊,今天被他这么一说,我却忽然不敢看他了,急忙用双手捂住脸,忍不住暗自偷笑。
“究竟该说你深藏不露呢,还是色厉内荏?”他轻笑着,俯身把我的双手从脸上取下。
我又赶紧闭上眼睛,不敢跟他对视。
“你脚上有伤,先把凝雨送到从敏那儿养着吧。”微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痒痒的极是难受,我往旁边躲了躲,闭着眼点了点头。
谁知他得寸进尺,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昨晚高兴么?”
这个人平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如今却这般没羞没臊的。我赶忙把被子拉到头顶,理也不理他。
半晌过去,身边突然没了他的气息。我心里一慌,急忙把被子掀开,看到了正往外走的背影。
“你去哪儿?”我脱口而出。
他回头看我,脸上是了然的笑,“今日单日,要上朝的。”
豫王刚走未多久,从敏便急匆匆跑来,一面要看我的伤,一面又火急火燎地问我昨日的状况,倒是我劝了她好久,她方安静下来。
“唐昌王年纪小,平日里冲冲撞撞是难免。如今陛下膝下也有四个子女了,皇后怀着身孕,又不比从前当太子妃时清闲,怎么还要亲自抚养呢?”
重福故意撞我的事,我未瞒着豫王,但是不愿告诉从敏,她若能少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我耸耸肩强笑着答她:“许是阿姊喜欢孩子。”
“成器生得比重福还早,如今却只有成义一个弟弟,咱们府里也太清冷了些。”从敏在旁念叨着。
“还不是怪你自己不当心”,我说道,“你身子如今也养好了,把三郎快补上。”
她抬手便要挠我,我轻轻一侧便躲开了。她扑了个空,噘着嘴又要闹我。
“娘子们好兴致。”上官婉儿的声音飘落耳畔。
我们闹得过了些,竟未注意她携着诏令已至房中。
“上官才人怎么不派人通传,真是失礼了。”从敏在旁不好意思道。
“未通传就闯进来,确是我失礼了”,上官婉儿在旁戏谑着,转而对我说,“太后的旨意,封你为孺人。”
心中的困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婉儿打断了,“是太后的旨意,不是圣人的。”
我心下明白了几分,接过诏书,行过了礼,而后又对着婉儿郑重行礼。
“举手之劳罢了”,她笑得婉丽,“况且也是豫王的功劳,若不是他趁着贤首国师进宫,携着你抄的《华严经》到太后宫中,使得国师为你美言,我也是没法子的。”
“上官娘子是冰雪聪明之人,如此大恩,自不必听我言谢了。”
她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豫王以永平王年幼无伴为由,将唐昌王接到你们府里住几日。”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心中大喜过望。
他夜里那样明白地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委,让我不要再触陛下和阿姊的霉头,我原以为只能坐以待毙,静等太后惩处。没料想,他不过只言片语,就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
我看向上官婉儿,笑意被她尽收眼底。
她回我一笑,轻轻握着我的手说道:“快更衣上妆吧,贤首国师来考问你,可是耽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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