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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微胖的身材、略微佝偻的体态,我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是谁。
李显,只有李显。
我不禁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明明白白,李重润已经死了。
无法直视李显的模样,我绕过他的身子,推门而入,却见陛下正闭目斜倚在张易之的身上,张昌宗依偎在她腿边,听到声响,猛地抬头看过来。
“陛下”,我径直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魏王薨逝了。”
“我已经知道了”,陛下并未睁眼,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太子做事竟这般狠戾,我不过是叫他想办法惩处他们两个。”
“永泰郡主临盆在即,一日内痛失兄长和丈夫,还望陛下体恤。”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已将尚药局中医术最好的奉御都派进郡主府了。若是母子平安,我即刻封她的孩子为魏王,若是个女儿,我就破格封为县主。”
“团儿替郡主叩谢陛下。”我将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说到底,这都是太子的选择,你也不必到我这儿兴师问罪,回到东宫好好劝慰你阿姊是正事。”
原本平静的我听到此话,再也不能假装下去。抬起头时,泪水涟涟地看向陛下,却被她身边的张昌宗阻隔了视线。
他一脸戒备,不知盯着我多久,与我的目光相撞,急忙低头掩饰。
其实他犯不着这样。
当日只有我与阿姊、李重福在场,能将邵王、魏王的争执说给外人的,只能是李重福。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守住了平恩王府,守住了平恩王李重福,却遗漏了平恩王妃张氏。
二张兄弟为何吹这一场枕头风,非要令陛下惩处李重润,其实也很好猜。
他们屡次攀附李重润不成,反被李重润厌恶记恨,自然不愿意眼看着李重润成为日后的太子。
圣历元年,他们听从吉顼的建议,劝谏陛下召庐陵王李显回宫、废掉皇嗣李旦,为的就是给未来的皇帝送一个人情。
今时今日,吉顼已死,他们不过是如法炮制。同样的人情,送给他们认定的未来皇帝李重福。
李显唯一的嫡子李重润若是被废,继承李显帝位的自然是庶长子李重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理得清其中关窍,也明白最应该去恨谁。
二张想要李重润失去皇太孙的身份,未必要取他的性命,连陛下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
是李显。
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带给他的是对皇权无边的畏惧,以至于他非要亲手挥刀,杀死曾经唯一温暖过他的东西——亲情,向龙椅上的人示以忠心和顺从,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和以后的权力。
他怕,死的人若不是李重润,便是他自己。
对待李重润尚且如此,他又怎会爱惜一个武延基?
我回望了一眼依旧跪在殿外的李显,对陛下重声说道:“团儿想告假几日,在东宫陪伴太子妃。”
“去吧,这些日子都不必来了。也叫太子回吧,那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不用给我跪着。”
“是。”
转身而去,我离李显越近,目光就越是在他之上。
直到走近他的身边,我没有蹲身下来,俯视着他的身子,语气冰冷地说:“陛下口谕,太子即刻回东宫去,不必跪在此处。”
“团儿”,跪了许久的李显突然起身,向前一个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这么做,你一定理解,你好好劝劝你阿姊。”
“太子殿下”,我向后缩着身子,躲开了他的手,“婢子奉命去东宫看望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负陛下所托,会好生陪着太子妃的。”
“团儿!”李显小跑几步,又追上了快步而行的我,“你是陛下近侍,怎会不懂我这是无奈之举,我怎么舍得杀死我和你阿姊唯一的儿子呢?”
“殿下的所作所为,团儿一介女婢,不敢妄言,只望殿下准许团儿去往东宫。”
说罢,再也没有理会李显在身后的呼喊,一路小跑着奔向东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眼前,东宫的院内,阿姊的门前,我被安平简拦住了去路。
“太子妃已好些了。”我还未来得及问,他便看着我说道。
“多谢你为相王送信”,话刚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可疑,急忙问道,“相王在东宫留了多少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不是。”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
“相王叫我不必为他做事,只告诉我,生死攸关时能传出消息的人是谁,为的是保住我的性命。”
“真的?”
他无奈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好”,我终于勉强一笑,“我信你。”
“节哀。”他极简短地说,我却知道这句话有多么重。
“你以后……要如何呢?”
“义兴王不喜音律,倒是八岁的北海王和四岁的金城县主有些兴致,我便接着教他们。”
我摇摇头,不禁担忧道:“此事之后,太子应当会知道你和相王的关系,也会明白你当日剖腹相护,护的是相王,不是李家。”
“这个道理,相王今晨也同我讲过”,安平简只是一笑,“只是我如今……出了东宫,也不知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
深邃的麦色脸庞上映出一丝苦笑,我却忽然想起了芳媚。
“我先去看看阿姊。”不愿细想,我只吐出这一句,便匆匆推开了阿姊内室的房门。
她平躺在屋内的榻上,看到我并未起身,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团儿。”
我走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姊。”我只是唤道。
她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没有生机,胸口的起伏依然急促剧烈。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我很是诧异阿姊的反应,低声答道:“陛下命我来东宫陪陪你。”
“木已成舟,罢了”,她又改口道,“我已严令东宫,将消息禁传永泰郡主府。为防万一,裹儿和仙蒲那里也都不许人说,倒是真的没有人会来了。”
“阿姊,你若想让我留下陪你,我就留下陪你。”
“那你就待一会儿吧。”
“阿姊”,我跌坐在她的榻边,靠着她说道,“少时在普州,你会唱万年老家的歌谣哄我入睡。”
“阿娘只准我练筝,不许我学唱那些市井民谣,都是我偷偷听来的。”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我落下眼泪,唱起幼时听过最多的歌谣。
阿姊愣了一瞬,也接着唱道:“行人路上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哭郎,睡得香。夜哭郎,活得长。”
“我的好儿郎,天明醒来唤阿娘。”
阿姊哭了,她抱着我,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无论曾经之间横亘着什么,在这一刻,我与阿姊都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拼命给予彼此全部的信任和力量。
只是这一刻太过短暂。
“香儿!”一声凄厉的哭喊,李显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跌坐在阿姊的身旁。
阿姊松开我,直直地看着她眼前的夫君,眼中的神情错综复杂。
有怨恨,有责怪,有不忍,有心痛。
“香儿,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我求求你告诉我。”李显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拉着阿姊的小臂。
阿姊甩开,他又拉起。阿姊甩开,他又拉起。
“李三郎,那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香儿,如果不是他,就会是我们全家,也包括他!你要体谅我,我实在是别无他法了。香儿,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一阵干呕,我的身体因恶寒而微微颤抖,双耳不愿听到李显的任何一句狡辩。
“太子殿下,求求你让阿姊清净片刻吧!”
“香儿,你别怨我,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李显推开了身边的内侍,自顾自地抹着涕泪道,“若是我也死了,你会不会不再恨我?我可以去死的,反正这条命也早就是你的了,在房州……”
“你别再说了。”阿姊哭着打断。
“在房州你救过我多少条命了,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白绫上放下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催吐,我就是不要自己这条命,也不能不顾及你和……”
“你住嘴!”阿姊喊道,“我不想听这些,我真的不想再听了。”
“太子殿下!”我扶着阿姊,声音加重了几分,怒道,“婢子奉命宽慰太子妃,还望太子不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身旁的阿姊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抓着李显的衣襟质问道:“李显,我问你,你要怎么处置你那个好儿子?”
“杀了他,你就会原谅我吗?”
李显的回答毫无波澜,我却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李重福。
“好。”阿姊的回答冰冷果决。
“好,只要你高兴,我这就下令,将他碎尸万段,以祭重润在天之灵。”
一步,两步……李显走得没有犹豫,仿佛在他看来,李重福不过是令他和阿姊得以重归于好的良药,夺了他的性命是理所当然。
“站住!”阿姊将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似乎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后半句话,“你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叫你失去另一个了。”
一步,两步……李显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伸手揽住阿姊的身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阿姊挣扎了一瞬,终于闭上双眼,彻底倒在了李显的怀里。
如此荒谬,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有多恨李显,就有多同情阿姊。
原来她竟这样可怜,原来她一直以来竟都这样可怜。
那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她生活的基石。
不愿再待在这里,我只想快一点逃离。起身开门,却撞上了慌手慌脚的内侍。
内侍喘着粗气,“永……永泰郡主……”
“郡主怎么了?不是不许将消息递到永泰郡主府吗?”我忙扶着他问道。
“郡主……郡主难产,母子……俱亡。”

第九十六章 还都
痛彻心扉的哭喊,在阿姊的内室绕来绕去,我没有回头,撑着自己的身子走出了东宫。
仙蕙还是死了。
纵使我和阿姊戒备至极,可有心之人若想透漏消息,也总是防不住的。
只不过隔了半天,她便再也不用面对亲生父亲杀死自己兄长和丈夫的事实了。
这样想来,竟也不算惨痛。
一日之内,又是四条性命,可我毕竟已经同长寿二年从敏死时不同了。
回到相王府,玉娘果然在房内等了我一夜。
“相王府应该有人告诉过你,都发生了什么。”我叹了口气问道。
玉娘红肿着眼睛,只是点点头。
“这么大的事,明日天下皆知,是瞒不住的。你去张宅,好生照顾着裴小娘子吧。”
“那娘子你……”
“我三十四岁了,玉娘”,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道,“该做什么我知道。”
玉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王府。
待她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压抑心底许久的恨和怒蠢蠢欲动,我径直奔向了李旦的内室。
年轻的齐郎隔着几步就喊道:“相王从临淄王府回来,才刚歇下,孺人不如晚些再来。”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推开房门,转身就插上了门闩。
躺于榻上的他被我的动作惊醒,平静的面容上未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们都一夜未睡了,一起躺躺吧。”
“我不累。”
他的眉宇微抬,带着些许疑惑看着我,我却只是更快地走到他身边。
唇齿纠缠,我以从未有过的热烈扑向他,双手急切地摸索着他的衣带。
“团儿。”他的喉间滚动几番,却带着些抗拒握住了我的腕。
“我要你,就现在。”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唇舌向他最敏感的耳垂攻击过去。
“团儿,事已至此……”
余下的话被他克制不及的轻吟打断,犹豫不决的拒绝哪里抵得住我一往直前的冲击。
他溃不成军,而我孤注一掷,很快我们就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即便在此刻,我也不能忘记这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跌入李显的怀中、与他相拥而泣的时候,我再也不愿与东宫的一切妥协。
下体的湿滑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猛地停下动作,眉间的剑纹锁紧了喷薄而出的错愕和忧心。
“团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转而冲着屋外大喊,“齐郎!传医佐来,要快!”
我紧紧搂着他的身体,声音伴着抽泣,低声道:“没事,是……癸水。”
“你……”他终于从我的双臂中挣扎出来,颤抖着双唇,“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胡乱地卷起衣袍,他一把便将我打横抱起,匆匆向浴堂跑去。
我缩在他的怀里,他的下颌一摇一晃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旭轮”,我盯着俯身为我擦洗的他,“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手在我双腿间停滞半刻,并未抬头看我,只是沉默着替我穿好衣衫,一声不吭地将我揽在怀里。
“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还是武延基的死?”
我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只是回说:“如果那个位子以后是你来坐,我阿姊会更幸运些。”
“团儿,太子妃怎么了?”
“旭轮,我知道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可能避免宫廷杀戮,只是李显……李显会害了所有人。”
“团儿”,他终于低下头,湖光山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苦笑着摇头道:“如今我的心思多半在掖庭,陛下身边有了张氏兄弟,我要照管的事情也少了许多。你只去做你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再像以前一样顾及我左右为难。”
“团儿,张氏兄弟在此事中难逃罪责。今日之后,就不再是相王与太子、李家与武家的争端了。除了平恩王李重福,李武两家所有的人,都会将二张视为心腹大患。”
我不禁冷笑道:“连你也觉得此事是二张的罪责?十七年前,被废帝位、徙居房州,他不敢恨陛下,只敢恨裴炎。如今,他不愿怪自己,只想怪二张。”
“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母亲虽意外,却没有责罚太子,你以为……她就真的没想过如此吗?”
我反驳道:“陛下这几年,一直在平反来俊臣制造的冤案,甚至宽恕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
“可李家的长房长孙,动手打了武家的长房长孙,这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说起来,此事中张氏兄弟的确微不足道,但这个锅,非他们背不可。”
我想了想,带着几分疑惑道:“二张手下只有文臣,没有兵卒,若李武两家联合起来,他们毫无胜算。你又为何称其为心腹大患?”
他淡淡一笑,“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旧帝禅让、新君即位。这个天下,首先得姓回李,其次才是我与三兄如何的境况。”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二张兄弟挑起的事端背后,是这样波涛汹涌的未来。
“你……”我咬着下唇,不敢问出心中的忧虑。
“这些道理母亲心中雪亮,若她肯退让几步,许多事就可以避免。母亲年事已高,我不愿与她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身为东宫的三兄也未必有这个胆识。”
“所以……你在东宫布置了许多眼线,东宫署官里也有你的人。你所做的这些,不全是为了对付李显,还有陛下?”
他点点头,“但你放心,我不会将安平简置于险境。告知他消息往何处传,是真心想在不得已时救下他的命。”
“那你从临淄王府回来,是……”
“不”,他急忙摇头,神情中竟含着几分心虚,“是……是三郎的私事。”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愿打听有关李隆基的事,只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安平简腿脚不便,东宫若有变故,你早些接他出来。”
“我知道。但你今日就别再想这么多了”,他再次将我抱进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太子妃性情坚韧,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不明白。
他以为阿姊的苦楚和不幸,仅仅是丧子之痛。
半个月后,陛下诏令改元长安,并下旨于下月还都长安,命相王李旦任左卫大将军,统领戍守京师的南衙禁军。
一切如他所料,也如他所愿,陛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
还都长安、年号长安,都向天下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的决心,而许给相王京城一半的兵权,更是将身家性命也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一来,哪怕二张依旧贪于敛财、结党营私,朝廷内外也难有置喙。
相王五子及家眷奉命先行,我不愿与他的孩子日日相处,便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留下,待转年之后与圣驾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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