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不过凝滞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
“四郎,今日有些话同你说,来我身边坐下吧。”陛下流露出少见的慈母神色,微笑着对他说道。
他轻巧地走近,随意地跌坐在陛下身旁,与我不过两尺之隔,沉稳而深长的呼吸都依稀可闻。
“阿娘今日气色很好。”
“胡道士的丹药,果然有些用处。”陛下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
我却有些惊讶,因李唐以道教祖师老子的后裔自居,陛下素来崇佛而抑道,如今到了迟暮之年,竟也如其他帝王一样追求长生了。
“阿娘若是吃着甚好,不如留他长住宫中,随身服侍。”
“你素来孝顺,总记挂着我的身子”,陛下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仍是一脸笑意,“敬父母为孝,善兄弟为悌。这孝悌之义,李家没有人比你更能担得起了。”
他淡然一笑,面色温和地说:“阿娘言重了,三兄和阿月与我一母同胞,都是阿娘的血脉,自然该同心同德,彼此扶助的。”
“你三兄回来的事,你该知道了吧?”
“儿……”他犹豫几分,还是沉着地回道,“儿有所耳闻。”
我的心突然揪起,却并不见陛下追问从何处“耳闻”。她的笑意更浓,抚着李旦的胳膊说道:“也该找个日子,叫你们兄弟二人相见了。”
“那便召阿月进宫,我们一同陪着阿娘说话。”
若是加上太平公主,那这兄弟相见的意义便不同了。
陛下略略抬眼,又接着问道:“三郎全家都已回宫,这李重福和李仙蒲已经成年,都拘在宫里也不成样子。我倒想听听你的主意,在哪儿给他们开府置署为好?”
这是试探,一层又一层的试探。
“阿娘”,他仍是浅浅一笑,“成器不过长重福一岁,已经成婚四载,花婉更是小仙蒲足足两岁。从前三兄一家远在房州,许多事顾不过来,如今既已都在阿娘身边,阿娘何不为孙儿孙女一同赐婚,为三兄一家增添喜气呢?”
我不由得暗叹,他避重就轻的意见、滴水不漏的回答,将陛下的言外之意轻而易举地挡了回去。
陛下了然一笑,悠悠地说:“我早有意为武延基寻个孙女为妇,原本属意花婉,可偏又遇上荥阳郑氏的小郎君痴痴来求,定要为他幼时的一见钟情求个恩典。我向来不愿辜负有情之人,这才苦了延基,如今他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原来,陛下还是要想方设法让武李两家结亲,放过了花婉,又轮到了阿姊的女儿仙蒲。
第七十六章 分路
我的脑海中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武家虽未见得会有覆巢破卵之灾,可这些小娘子的半生幸福,如何能拿来冒险?
“陛下”,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向陛下假装玩笑道,“我昨日去见阿姊,看到仙蒲还打趣她,回到洛阳只怕要嫁人了。陛下猜仙蒲说什么?”
陛下愣了一瞬,倒觉得颇有意思,“说了什么?”
“仙蒲说她已近桃李年华,郎君中该没有年纪相仿的了,若是嫁一个小她许多的,这日子也没意思”,我掬起一脸微笑,向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求道,“陛下,女子一生所系,不过是嫁得如意郎君。既然仙蒲喜欢年岁相配的,陛下可否成人之美,在世家子弟中为她寻一个年及弱冠、尚未婚配的郎君?”
两道锐利而幽深的目光好似穿过了我的身躯,他静静地盯着我许久,探究的意味我看得清楚。
“依你的意思,武延基倒娶不得李家的女儿了?”陛下收起几分笑意,挑眉问我。
“当然不……”
“阿娘说……”
同时而起的焦急答复响在一处,我们又都同时住了嘴,只能心怀忐忑地等待陛下言语。
“团儿,你先说吧。”
“回陛下,南阳王人品贵重、丰神俊逸,多少小娘子魂牵梦萦”,我又忙笑着回说,“李家的待嫁之女并不算少,昨日我见仙蕙和裹儿,容貌极美,性子活泼,等过了及笈之年,岂不是和南阳王更为相配?”
缓兵之计,也只能如此说了。
陛下听我说完,表情终于松弛下来,又对他轻笑着问道:“四郎,你的意思呢?”
“十三娘替我都说完了”,他温和而笑,扫过我的脸颊,言辞恳切地说,“儿子原本也想等花妆长大些,若能嫁与南阳王,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姊妹长幼有序,若阿娘偏疼姊姊,花妆也不能夺了仙蕙裹儿的亲事。”
“花妆年岁未足,还不到议婚的时候。李仙蒲和李重福的婚事,待我好好思量”,陛下缓缓道,“仙蒲毕竟是嫡长女,出嫁前我封她为县主,也不算委屈了她。”
“团儿替庐陵王妃谢陛下恩泽。”我忙低下身子,心中却难以平静。
陛下言及了两桩婚事,却只说要给仙蒲县主之位,丝毫不提李重福以什么身份成婚。
皇族之中,向来是女子的爵位可高可低,随皇帝心意而定,可男子的爵位很少逾制。
陛下引而不发,无非是庐陵王的身份暧昧不明,其子李重福也就稀里糊涂地娶妻了。
我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却见他两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泛着冷冽的光。
“陛下,五郎求见。”文慧盈盈而来,打断了沉在惊疑中的我。
“阿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那儿子便退下了。”他轻轻起身,眼神扫过我,不着痕迹地轻眨过去,向陛下告辞。
陛下微微颔首,我知道机会难得,忙倾身轻唤:“陛下,团儿想……”
“去吧,几年未见,也有好些话要说,文慧留在这里便是。”
他的身影清瘦而颀长,后退几步便转身而去,步子极快。一步一趋,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却觉得离他竟这样远。
“我有话要问你。”等到彻底离开瑶光殿,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冲他喊道。
“我没有话要同你说。”
怒意和不解将我包裹,我疾步跑到他的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却立刻转向一边,不再看我。
“到底是为什么?你忘了曾与我有言在先,不再欺瞒?”
一声悠长的叹息,他仍偏着头,声音里满是颤抖,“我就是不愿欺骗你,才不想与你说话的。”
虽然没有明言,可这一句话,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愿让出东宫,是吗?”我咬着下唇追问道。
“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左右为难”,他终于肯好好看我,眼神里全是不忍和不舍,双手轻轻拢在我的肩上,压着声音说道,“团儿,如今已不是李武之争,你能断绝后路的时候了。离我、离东宫远一些,你是韦氏女,是三兄妻妹,无论如何都能保全自己的。”
我顾不上他对我日后思虑周详的安顿,只听出了话语中李显一家的危险,挡住他想要离开的身子,紧紧攥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阿姊一家做什么?”
“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做屠戮手足之事。”
“那我呢?你连问都不问我,就认定我会站在另一边,是吗?”
不知为何,我明明知道他的意思、理解他为我做的打算,可说出口的,还是不假思索的怨愤和质问。
些许提高的声音,引得不远处的内侍回头张望一眼。
他只是面含震惊地看向我,似乎很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指责他。沉默许久,他深叹了一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去东宫吧。”
我本要点头说好,脑中却突然蹦出李隆基充满恨意的双眼,拉着他的小臂道:“去我房里吧。”
一路往回折返,我走在他的前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从载初年间的那一次剖白过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两人之间已经消失的猜忌和隔膜,又重新弥漫在周遭。
阿玉看到步入房中的我们,脱口而出一句“豫王”,反应过来又急忙掩嘴,叩头请罪。
他也是一愣,随即温和一笑道:“无妨,玉娘你先下去吧。”
玉娘轻步离去,掩上的门扇将洛阳的日光遮蔽得所剩无几,幽暗褊狭的屋室就只剩下我们。
“我去掌灯。”我随口说道,却被他猛地拉进怀里。
接连不断的颤抖和喘息,从他的身体传进我的身体。
“团儿,你也唤我一声豫王吧。”
眼泪就这样自然地落下,浸湿了他的胸口。他要听的,哪里是一句“豫王”?不过是怀念那段兄弟亲和、毫无芥蒂的时光罢了。
“你不相信英王会善待你、善待你的家眷,是不是?”我发出沉闷的声音。
一句“英王”早已搅得他心乱如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我锢得更紧。
“其实”,我微微挣扎,却又换来更深重的怀抱,“我也不敢相信。”
十四年两地分隔,阿姊与李显都吃尽了苦头,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不是李旦,不是我,而是他们的儿女和仆从。
与阿姊的匆匆一见,我也多少能够明白,时至今日,他们恐怕更加看重皇位与皇权。
他轻轻松开了我,又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对着我认真地说:“我方才说的,你都明白,不要再跟我耍性子了。你不欠我的,也不欠你阿姊的,不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再回到身无所系、心无所依的日子了。
“你可想过,若是庐陵王胜了,会如何?”
他温柔一笑,握着我的手,“若是我胜了,会许三兄全家一生富贵平安,也一定会娶你。可若三兄胜了,好一些,他也会待我如此;差一些,或死或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将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相互扶持、没有欺瞒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了。
我的确没有想过同他赴死,也不愿陪他幽禁。
这些事情想得透彻,也就再无忐忑与责怪了。
我回给他一笑,“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家眷。”
毕竟,从敏还有一个女儿。
他只是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却只是动了动,再次将我揉进怀中。
我仰起头,深深地抿住了他的双唇,向他索取,与他唇齿依偎。
也许,这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拥有彼此了。
同样深切热烈的回应,他向下弯着身子,压得我不得不向后仰去,被他用手轻轻托着。
“豫王”,我在细密起伏的喘息夹缝中挣扎着喊道,“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他的身子一抖,一把便将我抱离了地面,我紧紧地贴着他,双手交叠着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仿佛挂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手突然从我的腰间挪开,右手环得更紧,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桌案上的杯盏被他扫去,落于莲花石砖,七零八碎。
被他放在桌案之上,腰背有些硌人,我却再也管不了许多,只知道全心全意地与他交错缠绕。
衣衫被一层一层地剥落,手心的滚烫灼烧着彼此微凉的身体,每到一处,就激起更为深刻的施予和索求。
四年的离别,将我们的身体都打磨得熟悉而陌生,轻车熟路,又尽是摸索。如果注定以后分路而行,就让我们在此刻将彼此最后交付。
当快乐和挣扎都纠缠在一起,共同通往一个顶点,我们的呼吸也终于落入尘间。
交颈而卧,虽疲累不堪,却仍由不得自己,轻吻他的眼角耳畔、唇侧颈边。
伴着湿咸的汗痕落入舌尖,他轻哼一声,再次与我一起攀缘。
“团儿。”
半梦半醒间,额头落下一片凉软,一个柔润的声音轻轻念着。
玉娘低头一笑,“娘子睡得沉,皇嗣殿下走时绊了一跤,你都没醒。”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肩和后腰,起身叫玉娘为我梳妆。
陛下的身边守着二张兄弟,看到我不过随意一笑,“快要就寝了,你就不必再过来了。”
“就算陛下疼我,我也不能一直叫文慧辛苦着。”我与文慧对视一笑,她略行了礼便出殿了。
“你也来得巧,今晨正说着重福和仙蒲的婚事,五郎倒有个主意。”陛下笑说。
“蒙陛下不弃,张氏才能与庐陵王结亲。”五郎张易之在旁笑得开朗。
“显儿能从房州回来,本就要感谢你们兄弟,如今有了姻亲,更能同气连枝。团儿”,陛下转头向我道,“明日替我去安福殿传旨,五郎六郎的女侄聘给李重福。仙蒲嫁与父丧将满、已经袭爵的观国公杨慎交。”
仙蒲嫁给弘农杨氏,我并不意外,弘农杨氏乃陛下母族,与李武联姻已是定俗。可这张氏……看来陛下要联络的并不仅仅是李武两家的势力,还有如今受宠的二张兄弟。
我琢磨了许久,也弄不清楚李显回宫和二张兄弟有什么关系。
待陛下歇息,我便忙不迭地又去寻婉儿,才从她那里得知,狄仁杰只是劝服陛下立亲子,而张氏兄弟被御史中丞吉顼提点,向陛下吹了枕头风。
如此一来,李显自然要记着这份人情,张氏兄弟身为男宠,也给自己留了后路。
倒是比薛怀义聪明许多。
去往安福殿的路似乎很远,我也走得极慢。很多事出乎意料,阿姊当年利用过我,我如今也要利用她了。
除了遥遥望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佝偻身影,一路也没有碰见孩子们,内侍向阿姊通传过后,我便被引入了她的房中。
阿姊正对镜梳妆,身旁的侍女熟练地为她挽上了如今时兴的堕马髻,裹儿在一旁笑闹着玩起案上的钗环。
“阿姊”,我略行一礼,笑着问道,“其他孩子呢?”
镜中的阿姊浅浅一笑,“庐陵王病了,重润在旁侍疾,仙蒲带着仙蕙在练筝。”
“庐陵王如何了?”
“陛下亲派了沈奉御精心照料,况且也是头痛的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头痛的老毛病……我猛然想到李旦从长寿三年开始也患上了头痛,只是寥寥几面,我竟没有问过他。
“先帝便是被风疾之症折磨,庐陵王还是要当心些。”我轻声说道。
“阿姨要去看我阿耶吗?裹儿带你去!”
阿姊嗔笑着看了一眼裹儿,便叫侍女带她下去,裹儿虽不情不愿,却不敢在阿姊面前耍横,只能撅着嘴拖着步子走开了。
“你有正事要说。”阿姊侧头斜睨了镜中的鬓发,懒懒地对我道。
我点点头,将陛下所指的两桩婚事都转告给阿姊。
阿姊听完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怎么竟是张氏,不是武氏呢?”
我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打断,“罢了,重福身份低贱,不配和武家联姻。”
“阿姊”,我微微探头,“是想和武氏结亲?”
“那是自然”,阿姊回头,语气理所当然,“武氏乃大周皇族,深得陛下隆恩眷顾,与武氏联姻可是求之不得的事。”
“阿姊就没有想过,若是要保全这些孩子的一世安稳,离武氏远一些,才是万全之策么?”
“若要保全一世安稳,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手握权柄?”阿姊轻哼一声,神情中满是好笑,“团儿,你该不会是四弟派来的说客吧?”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觉得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轻步上前,坐在她的身边,为她簪上一排金钗。
“阿姊”,我柔声说,“皇嗣殿下妻妾惨死的事,你可有听闻?当日陛下是借着我的证词才处死了她们,东宫里无论是谁,都恨毒了我。这些年我在宫内宫外,孤身一人,心无所依,没有一日不思念着阿姊阿兄。好不容易盼到你们回来,阿姊还要如此猜忌我吗?”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是令人信服。
阿姊已有动容,伸手拉着我,轻声问道:“我记得那个窦孺人,从前与你很是亲密。”
突如其来的刺痛,我强装镇定地说:“两难之下,我也只能救自己的命。”
阿姊兴味盎然地看着我,“团儿,你果真是变了。”
“可是无论如何,阿姊与阿兄都是我的血脉至亲,是我最后的依靠。”我抬头露出一笑。
阿姊笑得满面容光,随口又问:“你在陛下身边既无品级,平日都做些什么?可得陛下信赖?”
我在心中自嘲一笑,面上却仍沉稳,“大多是侍候陛下笔墨,宣达谕旨,有时也为陛下讲经读论。陛下待我还是很好的,虽没有品级,却给了我掖庭令的职权。不过若说得陛下信任,自然是不及上官婕妤的。”
婉儿,力所能及之时,我一定会帮你。
“掖庭令?”阿姊疑惑道,“不过是管辖罪臣妻女,也算不得有什么权柄。倒是这讲经读论……你可还同贤首国师有联络?”
我一时怔住,只微微点头。
“庐陵王与故去的玄奘法师有师徒名分,算起来也是佛门弟子,待陛下允准,庐陵王也该去拜会贤首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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