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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薄情(相吾)


谢狁轻笑,戒尺握到左手,俯身掐住了李化吉的下巴,将她拖拽到身前,气息泛凉。
“傻孩子,这也是杀鸡儆猴。”
李化吉身子一僵,睫毛颤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谢狁。
谢狁似乎很欣赏她这副神情,乌沉的眼眸蓄了点笑意:“陛下若敢擅自谋反,背叛我,我是真的会迁及他的族亲,哪怕只是腹中胎儿都不会放过。”
他的指腹在李化吉白腻的颌处摩挲了一下,很受用得眯起了眼:“就是你嫁入了王家,也难得幸免。也别想你的夫君会替你做主,世家都是一样的。”
他松开手,失去支撑的李化吉瘫倒在地上。
谢狁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座矗立的黑色高山,将天都完完全全得遮挡住,永远都翻不过去。
“谢灵,送公主殿下去永巷。”
宫室终日燃着地龙,让李化吉差点忘了,原来今年建邺的冬天是这样得冷。
她穿着厚实的宫装,衣领的毛边护到下颌处,外面披着锦织狐毛缎的斗篷,手里捧着小手炉,但她踏进永巷时还是觉得冷。
破旧的窗户勉勉强强挡着寒风,炭盆里一点火星子都没有冒,将所有的被褥都裹在身上的女郎看到她来,眼眸中流露出了恐惧与仇恨。
女郎很年轻,应当只比她大了几岁。
也是,李涵也很年轻,少年夫妻年龄又能差到哪里去。
李化吉不忍看她,侧头叫谢灵。
谢灵把托盘里的三样东西放在女郎面前,女郎一下子就把鸩酒打翻,又把匕首抢握在手里,把刀刃对着他们。
李化吉努力不去看她已经凸起的腹部,呆滞道:“这是大司马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拗,你还是……痛快些吧。”
“谢狁不得好死!你们这帮助纣为虐的,也同样不得好死!”女郎尖声。
谢灵使了个眼色给两个黄门,那两个黄门收令就走了上去,女郎划着匕首,意图保护自己,可是她怀着孕,又被抛在永巷挨饿受冻,哪来的力气对抗两个吃饱了饭的黄门。
很快,匕首落地,一个黄门擒住她,另一个不顾挣扎,将白绫套在她的脖颈上。
李化吉闭着眼,转开脸。
她好像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谢灵道:“好了,用草席裹着,拖出去埋了吧。”
李化吉仍维持着那个动作,不敢转向:“不入皇陵吗?”
谢灵笑了下:“李涵因谋反而死,哪有资格入皇陵,李涵都没有,他的夫人自然也没有。”
这世上哪有皇帝会因谋反而死。
谢狁却偏偏定了这个罪,这无疑是在向世人宣誓世家的权力,他的权力,已经滔天到了可以如此指鹿为马,颠倒纲常的地步。
李化吉踉踉跄跄地坐上了车舆,衔月问她要去哪儿,她下意识回了太极宫。
人在无助痛苦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去寻亲人抱团取暖。
可等到了太极宫,李化吉就清醒过来了,李逢祥不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与谢狁相处的时间多,不能让他对谢狁有什么负面情绪,那会得罪谢狁。
她失落地在宫门站了会儿,正要离去时,王之玄撑着伞走出来了。
现在的李化吉因为谢狁,对一切世家公子都没什么好印象,冷冷淡淡地和王之玄见过后,便转身提步要离去。
王之玄握着伞柄的手一紧:“殿下。”
他昨日被谢狁一点,倒是醒悟了不少,又观李化吉的字虽写得稚趣可爱,但求学的态度极为端正上进,王之玄心里便添了几分愧疚,又升起了帮衬援助之心,故而见到李化吉时有意与她示好。
这一停步,王之玄便走到了眼前:“殿下何故过太极宫而不入?且今日授课,殿下怎生不来?”
这两件其实是同一件事,李化吉不知作何解释,只好含糊道:“大司马有事寻我。”
王之玄颔首:“是为伏皇后。”
他竟知道。
李化吉瞧着他风神俊朗,脚不沾尘地的模样,那种讶异很快被厌恶给占据,她无意多谈,只应了声。
王之玄却道:“若殿下不介意,我可以去凤阳阁坐坐吗?”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李化吉沉默了下,应允了。
她很想想听听这位王二郎,又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入了凤阳阁,王之玄并未有意打量,却还是一眼就被放在案几上的红梅吸引了目光,那梅花枝桠有人力难以雕琢出的野趣。
宫婢奉上茶汤时,他就站在美人耸肩瓶前看着:“这是从宫外来摘来的?”
他昨夜喝了酒,兴起去踏雪寻梅,可惜大明宫内的梅花都被黄门修剪得中规中矩,死气沉沉,于是败兴而归。
他不觉得这样一捧梅花是能从宫内得到的。
李化吉道:“似乎是花房送来的,我无事时,也会修剪一二。”
她指了指还没有收起的花剪。
王之玄哑然:“殿下竟精通这个。”
李化吉淡道:“算不得精通,不过以此讨过几口饭吃。”
或许前番面对王之玄时,她还有些自惭形秽,可托谢狁的福,她现在已没了这种心思。
她是轻贱的贫民,可也是堂堂正正靠双手吃饭的人,值得尊敬,不似世家,目无纲常,外在如何风光霁月,私下却是窃国的盗跖,又怎配得到她的高看。
王之玄诧异。
李化吉道:“高门大户喜欢奇石怪树,自然就有人做树景的生意,为投你们所好,卖个好价钱,都会将好端端、自然生长的一棵树,修剪成你们喜欢的样子。”
王之玄微皱眉,似乎不大喜欢将高雅的喜好沾上铜臭味,可那束红梅实在得他心,王之玄便在怪异的心态中,落下了座。
有一瞬的冷落。
王之玄停了半晌后,见李化吉并无开口的打算,只好先道:“伏皇后与她腹中的胎儿可是被赐死了?”
李化吉手一颤,不愿回想,匆匆点头。
王之玄道:“昨夜我与三郎长谈,还议起过此事,我不懂朝政,劝他弱女无辜,他却仍一意孤行,只是没料到是让你去赐死。”
他脸上露出怅然的笑。
李化吉有些奇怪:“赐死皇后,只是大司马一人之意吗?”
“或许王家也同意了,我的想法只是我的想法,并不能代表本家长辈的想法。”王之玄又重复了回,“你知道的,政局复杂,宦海藏污纳垢,我并不想入世,近来父亲常有要我接任之意,可我想起三郎大变的性情,又会心生怯意,害怕也会步上他的后尘。”
李化吉心头一动:“大司马从前是什么样的性子?”
王之玄提起从前的谢狁就想笑:“都说王谢风流,可是王谢两家所有的郎君在一起,都比不过他谢狁一人。”
“我记得有一回他和三两好友夜宿竹林小屋,晚间忽兴起解舟,顺河漂流,漫无目的,看尽一夜星汉。”
“冬日采雪煮茶,夏日滴露沸汤,春阳簪花高眠台上,秋日折柳猎马瀚海里,现在大家争相模仿的,都是三郎玩剩的东西。那时候谁没有听过谢家三郎的名声?就是画舫歌楼里的妓子都私下攒了赌局,看究竟谁能做他第一位入幕之宾,若真能如愿,贴钱也是愿的。”
王之玄脸上露出了些怀念:“那时真是快活啊。可是后来三郎出游了一趟,回来就一切都变了,变得独断、擅权、不近人情,连我都觉得他陌生起来。”
李化吉道:“出游?他去了哪里?”
王之玄道:“不拘那里,徐霞客游历山川,留下游记几扎,三郎亦想效仿,因此没有目的,只带着谢灵,拾了行囊便出发。也没过多久,几个月而已,他就回来了。”
换言之,就是王之玄也不知谢狁出行路上遭遇了什么,以致于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化吉低头吃茶,挡住了若有所思的眼。
王之玄苦笑道:“你别觉得我今日拉着你说这些有些怪,我实在不知道该向谁去倾述了。周遭的人好似除了我外,都接受三郎成了如今的模样。可我实在心痛,昨夜那般劝他,却被他用一双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眼盯着,好似我说了什么天大的蠢话,着实叫我伤心。”
那盏茶已经冷了,王之玄也没喝,只道:“而且我没救下伏皇后和她的孩子,也着实良心难安。”
李化吉想,今日的茶实在涩苦了些。

第10章
大约是真的许久未有人能与王之玄谈论谢狁,因此他说得有些投入,一下子就到了午膳时间,李化吉只能客客气气地留他用饭。
王之玄不拘小节惯了,他与谢家的关系在那,使唤起衔月就如同使唤王家婢女般,自然而然地要跟御膳房点菜。
李化吉入宫这样久,向来是御膳房做什么,吃什么,就是遇到不爱吃的菜也从不说,还不知道御膳房竟然可以点菜。
王之玄要了开水白菜,松鼠桂鱼,樱桃肉。
这都是李化吉没听过的菜色,尤其是那道开水白菜,她琢磨了下,觉得应该就是蒸白菜。
等菜端上来时,就见粉彩翠竹纹汤盅里,一汪清水上飘着两颗脆嫩的黄白菜,连点油星子都不见。可稀奇的是,闻起来却香,等入了口更是清鲜柔美。
衔月见她那样子,就知道李化吉没吃过,抿唇笑道:“殿下别看这菜样式普通,做起来却很费力,光是此汤就要用老母鸡、老母鸭、火腿蹄肉、排骨、干贝等食材分别去杂入沸锅,加入料酒、葱蒜等调味品调制至少两个时辰,再将鸡胸脯肉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成浆状,倒入锅中吸附杂质。反复吸附两三次之后①,方能得这样一盅清冽的高汤。”
衔月或许是无意,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公主不该这般没有见识,可李化吉确实也能有意无意间,品出她那点傲慢与轻视。
大抵哪怕李化吉成了凤凰,凤阳阁的热汤还是灌洗不掉她脚上沾着的泥。
李化吉默了瞬,朝着王之玄淡笑:“不愧加入本裙叭咦死吧以留酒柳3看漫.看饰品还有更多呜呜.开车是琅玡王氏,确实讲究,用这样多的好物去吊一碗高汤,从前我还在槐山村时,能去镇上割刀肉都要攒几个月的银钱,完整地吃一只老母鸡,更是想都不能想的事。”
王之玄很诧异:“建邺富庶,你又有好手艺,何至于此?”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木然:“朝廷多苛捐杂税,长官的油水却不能少,于是摊到我们身上的负担只会成倍增加,于是总有不堪重负的人落草为寇,靠时不时下山劫掠而生。”
这对于王之玄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东西,这帮时不时兴起就眠卧山石,醉宿竹林的人,根本想不到离他们不远之处,还有
人要这般苦苦挣扎生活。
而且,似乎,倘若他未记错,槐山村所属的县长,好像是郗家的郎君。
可那位郎君似乎也总是与他一道出游踏青,很少见他去当差。
但这原本也没什么的,他不也把自己的官职给忘了吗?
这位出尘俊逸,手不染铜臭,脚不沾尘土的世家公子,头回在李化吉面前露出了些许愧色。
为了补偿,用毕饭,王之玄主动提出要给李化吉补上今日她落下的课,于是又一个下午匆匆过去,王之玄理所当然地连晚膳也留在凤阳阁用了。
晚膳李化吉给王之玄要了黄酒。
李化吉从前并未闲银买酒,因此她没有喝过酒,只觉那壶烫好的酒端上来时,醇香四溢,因此起了点好奇心,尝了两盅。
黄酒入口绵软醇厚,要等三两杯下肚后,才渐渐觉手脚发热发软,李化吉初喝酒不知其道,见王之玄连喝几盅都无异色,因此也坦然喝下,等到了筋骨酥软,脑子昏沉发晕时,才觉不对。
但已经迟了,她只好坐在圈椅上,慢慢缓着。
衔月瞧出她醉了酒,便想将她先搀扶下去歇息,谁知才刚靠近搭上了手,原本呆滞坐着的李化吉忽然抬了脸,睁着大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阿娘。”
衔月一愣,忙笑道:“公主认错了人,奴婢是衔月。”
李化吉却像是没有听见,扑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腰身,滚烫的泪水湿进锦绣的宫装,瘦弱的肩膀哭得一耸耸的:“阿娘,囡囡怕,囡囡想回家去。”
衔月愣住了,眼神就变了。
王之玄也愣住了,却很快反应过来,将酒盏丢了:“衔月你出去。”
衔月没立刻同意,她要找机会留下,王之玄却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道:“这是我的命令,你出去。”
衔月没办法,只好先退下,王之玄又叫她:“今日之事你先不要报于三郎,我会告诉他知晓。”
衔月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醉了酒的李化吉并不难缠,衔月一推她,她就松了手,大抵是察觉到了自己被人冷落,因此也不想讨嫌,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哭。
哭得鼻尖发红,豆大晶莹的泪珠颗颗分明地掉下来。
王之玄没安慰过姑娘,有些束手无策,半晌才想起该找出自己的锦帕递给李化吉。
李化吉没有反应,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奈,王之玄只好半蹲下,捏着帕子给她擦泪。
李化吉上了妆,泪水将脂粉化开,露出更为细腻干净的皮肤,饶是隔着层锦帕按着,王之玄也能感到那温软的体温从指尖传了上来。
李化吉隔着泪雾看他,似乎在仔细辨认他是谁。
她所接触的男子有限,能这样亲昵的也只有阿爹。
那个虽无银钱,却肯出十来个铜板请书生给她取个吉利名字的阿爹。
李化吉睫毛一颤,泪珠滚落到了王之玄的手背上,灼烫异常:“阿爹,你是回来看囡囡吗?带囡囡走吧,不要把囡囡一个人留在这了,这里真的会吃人。”
王之玄澄清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半个上午都是他在陈情讲述,明明知晓李化吉才是奉命去杀了伏皇后的人,他却没有察觉她一声不吭时情绪有何起伏,非要等她醉了酒,将真话开闸,才想起这件事对于一个女郎来说,究竟有多残忍多恐怖。
谢狁混蛋,他也不分伯仲了。
李化吉是受了惊吓的模样,饱蓄泪珠的眼眶里都是恐惧和胆怯,她声音发着颤。
“我好像听到她骨头断掉的声音了,她不是自尽,而是被黄门用白绫活生生拽断脖子。”
“她死不瞑目,她腹中的胎儿也死不瞑目,我瞧着他们用草席将她卷起,拖出去时,僵青的脚后跟磕到不平的地面时,总是一跳又一跳,我就这样看着,好像她随时都会跳起来索命。”
“为什么?她是无辜的,谢狁……”
王之玄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情急之下的举动,他做时没有多想,等定住了身子,才察觉到掌心间两瓣唇柔软又湿热地贴着,横过的手掌几乎将李化吉半张脸都罩着,她的鼻息徐徐落在他掌间,轻柔得像是鹅羽挠痒。
很不妥。
王之玄低下声,有些无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话虽如此,却不敢松开手,害怕外头还站着衔月,也害怕衔月会将这些话听去并转述给谢狁。
王之玄只好低着声道:“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三郎,可是我们不能让他知道。”
李化吉流泪的眼睛好像在问为什么。
王之玄迟疑了下,道:“因为令尊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李化吉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几乎满了王之玄的掌缝,他转过头,不忍去看她痛苦的眼神。
谢狁将最后一份军务处理好,甘露殿内仍空荡荡的,没有王之玄活泼的声响。
他随口问了句:“什么时辰了,王二郎呢?”
谢灵看了眼滴漏的刻钟:“快子时了,郎君还在凤阳阁,不曾归。”
谢狁有些意外:“留一日了。”
谢灵道:“可要吩咐人去请?”
谢狁抬起脚:“不必。”
虽小皇帝不理朝政,但朝会仍要开,谢狁卯时便准备去宣政殿,车舆停在甘露殿殿门前,他换上朝服,戴着三梁冠,将笏牌握到左手,准备踩上车舆时,忽然问了句:“王二郎可回来了?”
谢灵道:“未曾。”
谢狁道:“罢朝后,叫衔月来见我。”
毡帘落下,谢灵躬身应是。
“……殿下吃醉了酒,糊涂间将奴婢错认成了娘亲,开口便喊要归家去,不肯待在大明宫里。奴婢正好奇为何殿下忽然失态,二郎君便起身喝斥奴婢出去,奴婢违拗不过,只好暂避,二人在里面说了些话,奴婢未听清,好长会儿二郎君才出来命人进去伺候殿下安置。”
谢狁道:“安置时他也一直看着?”
衔月道:“未曾,他只是背身坐在屏风后,二郎君恪守礼节,未曾逾矩半分。”
谢狁转着玉扳指,道:“未曾逾矩,却也在凤阳阁住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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