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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薄情(相吾)


衔月利落抽身,王灵璧受此冷落,内心蓄了火,转头看到匾额上纂刻的‘甘露殿’三个大字,又勉强将火气按压了下去,转头欲往殿内走去。
王之玄见她爱字,便送来了澄心堂的纸,松烟墨,还有湖州笔。
李化吉有些不舍得用,就将这些都收进箱奁中,仍旧用最普通的笔墨写字。
她写的字已经初具形态,有得看了,李化吉觉得很有成就感,写会儿,就停下笔欣赏一番。
“若是收笔时能回出些锋芒来,这字会更见筋骨。不过一个字好不好看,最要紧的还在结构,若能相互呼应,便是运笔神出鬼没,也不失为佳字。”
李化吉一惊,转身看到谢狁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乌发簪冠,眼若寒星,鼻若悬胆,着实是个丰神俊朗的郎君。
李化吉道:“王家的三娘去甘露殿寻皇叔了。”
她还以为谢狁不知情,好心提醒他。
谢狁不理,走上前来,道:“王之玄字写得不错,却写得过于一板一眼,把字写死了,你不要学他那坏风气。”
说着,谢狁随手从笔架上取来一只笔,舔饱墨汁,就着李化吉未写完的纸笔走龙蛇,落下的字锋芒毕露,大气磅礴。
他眼里罕见带了点笑:“想学吗?”
谢狁不高兴时,李化吉不敢招惹他便罢了,现在他没生气,李化吉发现她仍旧不敢惹他。
大约是谢狁那两次见血,真把她的胆子给吓破了,遇见谢狁,她就成了避猫鼠儿,不敢多话。
既然谢狁兴致上来了,要教她写字,李化吉也只好两眼一闭,随他去了。
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了一起。
谢狁的手凉,是因他本就体质偏寒,方才又在风里走了一遭,也就不足为奇。
但李化吉纯粹就是惊惧所致,她被谢狁握着的那条手臂好似断了,体会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触感,唯独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在狂奔乱跳,快要让她晕厥倒地。
她感觉自己完全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跟谢狁学写字。
谢狁便是在这时候说话,他含着笑,气息热热地吐在李化吉的脖颈处:“就这样怕我?这天底下,哪有怕皇叔的侄女?”
李化吉小声狡辩:“我没有。”
谢狁不信:“宫里地龙烧得这样热,也暖不了你的手?”
李化吉沉默了下来。
谢狁松开了手,属于他的气息仍未离去,因此李化吉一动也不敢动。
谢狁道:“朝中还是有些人不想认可李逢祥的帝位,因此他的登基大典直到今日也办不成。”
提到了李逢祥,李化吉的恐惧顿消,只切切地听着谢狁的话,唯恐错过一个字。
谢狁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脸:“他们以为李逢祥只是我的傀儡,拥他与立我无异。”
这话倒是实情,李化吉于是觉得这就是个难解的死局,因此更担心:“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不是已经把伏氏杀了?”谢狁似笑非笑,“现在满朝臣工都知道皇帝虽年幼,却有位剽悍的长姐,不能小觑。”
李化吉反映过来,一怔:“那日皇叔要我杀伏氏,是为此?”
谢狁道:“别太感动,杀鸡儆猴也是真,伏氏之死既然可以一箭三雕,我没道理不利用。”
这话依旧说得冰冷,毫无人情,李化吉默了好瞬,心情复杂起来。
谢狁道:“现在心情好了?”
这话问得奇怪,李化吉转脸看向他。
谢狁道:“王灵璧这个人是你领进来的,你得帮我。”
李化吉倏然明白何故本不屑解释的他,突然提起赐死伏氏背后的玄机,她多了几分又要被算计利用的郁闷:“眼下是一箭四雕了。”
真讨厌。
谢狁不置可否,道:“事既然已发生,总要妥善利用。”
更讨厌了。

王灵璧将琅玡王氏的名头摆了几摆,也没获得入甘露殿的资格。
偏对方给的理由也格外正当——大司马不在,甘露殿内存放着机密的军务,不好叫外人随便进出。
王灵璧虽很不满,但因她与谢狁还未成亲,只好忍耐下来。
她双手拢进斗篷,站在宫殿门前,受着寒风,翘首期盼。
脸冻得越来越僵了,谢狁却仍未出现,王灵璧只好又去询问谢狁的行踪,但谢家奴嘴巴严实得很,她打听不出来。
王灵璧受这般冷落,是又心寒又气愤,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意图先回丹凤阁取火暖身,等到了晚上再来这甘露殿,她便不信谢狁夜里不用就寝,还能继续躲着她。
她折身往回走了,走到半路,也巧,竟然遇见了王之玄。
王灵璧眼睛便亮了:“二哥哥,你可知谢狁在哪?”
王之玄正急着去丹凤阁,今见王灵璧独自一人迎着寒风走在宫道上,便知她是才从甘露殿碰了壁回来,他缓缓错开眼,道:“我不知,许是在凌烟阁议事。”
王灵璧便道:“他好忙啊,他怎么这般忙?家中的年轻郎君,似乎都没有他这么忙,难道他在躲我?我为找他,都入宫了,他还要躲我,也太不像个大丈夫了。”
王灵璧说这话,纯粹就是受家里的几位哥哥影响,以为官职皆是虚衔,不必做事,每月白领俸禄,最重要的还是与文人僧侣交游,作诗论道。
因此她以为谢狁的大司马之位也是受家族荫蔽得来,同样无需理事。
王之玄也不怪王灵璧有这样的错误理解,世家风气如此,在九品中正制的庇佑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既然无论怎样,到了年纪,总会得到一官半职,做了官后,无论政绩如何,都不会被左迁或罢免,又何必奋发图强呢。
所以谢狁的勤政才显得那般格格不入,无法被人理解。
而且正因为谢狁醉心政务,淡了与世家子弟的交游,王灵璧失了与他见面的机会,自然更不能了解他。
王之玄对此,只轻轻一叹:“我也是入了宫后,与他同住甘露殿才知道,北朝魏坚正在调集军队,往各州调度粮草,恐怕不日就要渡江攻打大晋。”
王灵璧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琅玡王氏当年就是因为忍受不了战乱才游说晋王南渡,另立王朝,如今才不过百年,战争留下的阴影并未从这个钟鸣鼎食之家中散去。
王灵璧道:“当真吗?我怎么毫不知情?我身边怎么无人提起这件事?建邺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是当真不愿相信。
王之玄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抵他们还在忙着吸五石散。”
王灵璧心坠坠往下掉了,她想到祖母还在时,便常常会讲到八王战乱时,中原兵力空虚,胡马便长驱直入南下掳掠,还逼迫着刺史挨家挨户搜刮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到胡地去。
琅玡王氏是世家大族,但也难逃其患,胡人客客气气上门,以结交秦晋之好为由,半强迫得带走了好些旁支庶出的女孩。
那些女孩离了家后,再没回来,就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回来。
王灵璧宁可大晋奉上贡金,对胡人俯首称臣,也不愿胡马南下践踏这安稳、繁华、梦幻一般的建邺。
王之玄觑着她的神色,这时候开了口:“陛下年幼,幸而隆汉公主性格刚毅,颇有见识,还能主持一番朝政。”
王灵璧听说,不大信:“隆汉一个村妇,能懂什么?”
王之玄面色便沉了下去,郑重告之:“慎言,你是臣女,怎敢妄议公主?”
琅玡王氏地位尊崇,虽为人臣,实与异姓皇无差别。
若非王家嫌麻烦,这皇位根本轮不到姓李的来坐,因此哪怕被哥哥当面训斥,王灵璧仍旧不将此话放在心上。
兄妹二人结伴而走,不一时就到了凤凤阁,与她初到时的安静不同,此时阁内有喁喁私语传来。
王灵璧尚觉奇怪,并没有注意到王之玄的神色沉了沉,他上前一步:“三郎,灵璧遍寻你不见,原来你是来找公主来议论政事了。”
他意图合理化解释谢狁的行踪,可等他步入暖阁,见到的确实谢狁正倚着凭几,手里无所事事地翻着一卷书,而李化吉坐在一旁,拿着针线绣荷包,还时不时问一问谢狁的意见。
那场景,当真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王之玄若非知情者,都要以为他误扰了小夫妻的安闲独处时光。
王灵璧随他走了进来,一看,也愣住了:“议论政事?”
她先看向李化吉,原本的愤怒此时更化作了讥讽:“公主明知我去甘露殿寻谢三郎,为何不命人来通知一声,反叫我苦苦在寒风里等着?”
她刚还说一介村妇懂什么,她简直是大错特错。村妇怎么不懂了?村妇懂得很,没受过诗书启蒙的下等人,连点礼义廉耻都不知道。
李化吉淡淡叹气,手中针线却不停,她知道若是让王灵璧撞见了,会发怎样的怒火,她也实在不愿掺和进谢狁的私事,可这是谢狁的要求,她没有办法。
他说了,只要她坐在这里,给他绣个荷包,其余的事一概不用理。那就姑且信他,虽然还未进王家门,就惹到了小姑子,李化吉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日后会多惨。
但,她忤逆不过谢狁的。
李化吉一声不吭。
王灵璧更是来气:“公主怎么不答话了?难道公主心里也有礼义廉耻,也自知理亏,所以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
王之玄怒喝:“灵璧!”
谢狁把书卷放下,趿着鞋走了过来。
直到此时王灵璧才敢正眼看一下自己的未来夫君。
白皮乌眸,挺鼻薄唇,俊逸挺拔。
可是王灵璧根本来不及为夫君的美容止感到欣喜,一股胆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
她不明白,明明是初见,明明二人有婚约,谢狁看她的眼神却能这般得无情无义。
谢狁第一句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向着王玄之:“王家的规矩什么时候这般差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就把王灵璧对于婚姻的向往,对夫君的倾慕的小女儿意迅速击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狁。
王之玄叹道:“回去后,我会让阿娘好生管教她,罚她去宗祠跪三天三夜。”
王灵璧现在是又生气又委屈又沮丧:“凭什么?我听过阿爹和阿娘的谈话,他们根本不认那个九岁孩童,既然如此,隆汉就算不得公主,她又这般待我,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化吉引线的手一顿。
谢狁道:“再加一顿家法。”
他叫人:“衔月,亲自把王姑娘送到丞相手里,看着丞相请完了家法再回。”
王灵璧面色如灰,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狁:“谢三郎,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谢狁道:“我何时与王姑娘定亲了?”
王灵璧忍着泪意:“虽未正式定亲,可我们有婚约。”
谢狁嗤笑了声:“纠正一下,是王家与谢家有婚约。”
王灵璧快要哭了,对于一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加屈辱的事了。
“就算这么说,按照婚约本来就轮到你和我成亲了。”
谢狁道:“这次只是轮到王家嫡支嫁女和谢家嫡支娶媳,并未确定某人,否则你阿姐也不能另嫁别户。”
王之玄听到此处,已知谢狁这次是心意已决了。
他虽一向喜欢以小取大,可不知怎么在婚事上格外固执。
而王之玄知道,一旦谢狁认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哪怕亲生父母剥皮剜肉地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他都不会为之所动。
因此也是为了给王灵璧留份体面,他道:“灵璧,别说了,回家去。”
王灵璧却不肯,她的阿姐已经为谢狁的冷情丢过脸了,现在轮到她了,她早放出豪言,要把谢狁制服,哪肯就这样回去。
她道:“阿爹阿娘都说谢家是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谢狁道:“谢五郎。”
王灵璧愣住,王玄之则是愕然。
王玄之:“你疯了谢狁?”
王灵璧:“人人都知道谢五郎最爱郗家女,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
谢狁看向王玄之:“就是五郎。”又向着王灵璧,“我心里就有你了?”
他觉得言尽于此:“衔月,送客。”
王玄之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看谢狁的眼神简直像再看一个陌生的疯子。
李化吉料得若任他开口,只会让谢狁更不高兴,忙起身道:“王郎君,拜托你去太极宫告之陛下声,今日我无法陪他用午膳了,叫他不必等我,下午我会寻时间过去看他。可以吗?”
王之玄回神,看向李化吉,知道这不过是个帮他冷静的借口,他沉默了下来,没有即刻走,只是定定地看着谢狁。
他恍若无事地吃着茶,完全没有意图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愧疚。
王之玄越过李化吉道:“五郎与郗家六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怎么忍心拆散他们?三郎,你是五郎的亲哥哥,你也得为你弟弟着想。”
他很想问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总不至于忘了吧。
可是谢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谢狁道:“所以呢?”
好轻飘的三个字,显得王之玄方才竟然对谢狁抱有幻想的心思格外愚蠢。
谢狁道:“他若不情愿,便拿出本事来反抗我,他若能反抗得叫我无话可说,我不仅立刻停了这门婚事,还会钦佩他。可若不能,既然受着谢家的供奉,他就该老老实实承担谢家子嗣的责任。”
他冷静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躲避婚事,才逃宿到甘露殿?你以为仅仅靠逃宿到甘露殿,我就可以躲掉这桩令我不喜的婚事?王之玄,你也出身世家,你当明白。”
王之玄嘴唇轻颤,他很想说五郎无辜,谢狁狠心。可是看着谢狁漠然的模样,他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张脸,一张年迈严肃又不容置疑的脸。
在世家,父母之命是常有之事,谢五郎与郗六娘不会是第一对,更不会是最后一对被拆散的鸳鸯。
谢狁不过是在重复过往列位家主的做法罢了。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也不必觉得他不近人情。
因为都是常事……
王之玄转身,拽过王灵璧把她往外拖去。
他的举止利落,心却如刀绞痛,可能为谢五郎,可能也是为谢狁。
他们走了,谢狁继续吃着茶,好似他们从没来过,反而是李化吉心绪不宁,荷包都绣不下去了。
她不了解世家,哪怕了解了,也理解不了这个做法。
因为她虽家贫,可是她的父母却在掏空一切地去爱她。
别家的父母看女儿有姿色,略微养到年纪,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给发卖了,而她的父母会教她用泥巴糊着脸保护自己,还告诉她,成亲门第重要也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找个喜欢的,若是没有,阿爹阿娘也愿意养你一辈子。
她很难想象,居然有父母兄长是不愿让家人称心如意的。
谢狁冷不丁道:“我知道你心里在咒我爱而不得,孤独终老。”
李化吉否认。
谢狁却无所谓道:“不用否认,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咒我的。不过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我本就不可能喜欢谁,自然难体会爱而不得的痛苦。”

第14章
李化吉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咒谢狁爱而不得,他这样灭情绝爱的人,怎么可能在乎区区情爱。
就算要咒,也当咒他有朝一日,大权旁落,身受他人挟制,尝尽冷眼。
那才会叫他真的痛不欲生。
谢狁冷不丁道:“你在咒我。”
李化吉道:“没有。”
谢狁淡道:“我听到了。”
李化吉根本没张嘴,她不信他能听到,他此语不过是在诓她,要她不打自招。
李化吉才不可能上当:“皇叔多心了,我好端端地咒皇叔什么。”
谢狁道:“你在想,咒我爱而不得的人蠢之又蠢,便是要咒,也当咒我大权旁落。”
他扫过来,轻飘飘的一眼,却如利刃般犀利:“是不是?”
偏偏嘴角噙着笑,叫李化吉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心理。
李化吉勉强道:“我不过是觉得那人不够了解皇叔罢了。”
谢狁嗤笑声:“不是不够了解,只是到底俗人心态,以为既然世人离不开情爱,我当然也不能免俗。”
他起身,料理了在他看来无比麻烦的未婚妻,现在浑身松泛得很,负手走到李化吉面前,微微弯腰,看她手里绣的荷包。
那是一枝刚成形的红梅,枝桠横生,野趣盎然。
与之前供在美人觚中,又被王玄之要去的那一枝很像,是谢狁点了名要的花样。
他问道:“多久能绣好?”
李化吉琢磨了下:“三日。”
谢狁道:“好。”
他便走了。
王之玄送王灵璧出宫,王灵璧在路上哭啼不止,莫说是对王家女了,就是对任何一个青春少女,谢狁今日所言所做都是一种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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