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百年前?
因那时汉室还未曾衰微,谢家愿意与汉室联姻,后来等门阀世家起兴,谢家就同王家世代为姻了。
百年前的血亲关系稀薄得如白水般,李化吉和李逢祥两人凑在一处,算了半天都算不明白辈分。
最末还是李化吉一锤定音:“莫若唤他皇叔。”
这很难说没有些促狭的意思在里头,但谢狁的年纪也担得起他们一声皇叔了。
于是这请求就由衔月转到了谢狁处。
谢狁正与王之玄对弈,四方棋盘,黑白错落,也能将对方杀得个丢盔弃甲,山河破碎。
被谢狁围攻得毫无回手之力,这棋输得这么难看,王之玄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
谢灵跪着奉上一盏翠汤,谢狁接过,启唇润喉,刚巧听衔月汇报完此事。
谢狁将黑陶茶碗放下,棋局胜负已分,不必再劳动他动子。
他道:“整日清谈到底不像话,不若来给我的好侄儿授业解惑。”
王之玄道:“谢家的小辈都是你开蒙的,我教不了。”
谢狁道:“不是谢家的小孩。”
王之玄诧异,思绪微转,想起了方才衔月的话,他更是惊讶不止:“我以为这个小皇帝留不了几年。”
谢狁不是很在意:“先养着,看看资质,若不好,再杀也不迟。”
他话锋一转:“除他之外,还有个女学生也烦你一道教了。”
王之玄道:“谁?”
谢狁笑意不明:“我的好侄女。”
第06章
世家连皇帝都不在意,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公主,左右只是捎带,王之玄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下。
这是输棋的代价,由不得他拒绝。
王之玄携一卷书,也不穿官服,清清落落一身翠涛色直裰便步入太极宫。
这两日天色阴沉,故而殿内烛火煌煌,婉约又明黄的光影落在清丽的身影上,只见女郎满头青丝如瀑,白脖长而纤细,侧脸清丽秀气。
他没想到这就是李化吉,还以为是谢家婢。
要知道谢家作为簪缨之家,规矩甚严,就是家中的婢女,但凡需要随着主子抛头露面的,都行止有礼,进退有度,比一般官宦世家的姑娘教养还要好。
那隆汉公主听说只是个村妇而已,在王之玄的偏见里,村妇大多市侩粗鲁,正如失了光泽的鱼目珠子,是绝没有宝珠的光彩照人。
他将书卷放下,行了个礼:“臣见过陛下。”
王之玄介绍自己,但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他身上是有官职的,可那是弱冠后家里安排的职务,他一日都没有去当过差,只顾着呼朋唤友,在茂林修竹间奏琴清谈,自然是连职名都想不起来。
于是他只简单地说:“我是王之玄。”
他没有刻意介绍这个王是哪个王,但能做帝师的也只有琅琊王氏的王才够格了。
那位姑娘便抬眼看了一下他,桃花眼,眼皮稍宽,明明是清凌凌的眼波却莫名含着情。
小皇帝在旁道:“先生,这是朕的阿姐。”
他显然是不满这个王之玄只向他请安,却偏偏遗漏了李化吉。
王之玄眼里滑过错愕,他忙给李化吉请安,李化吉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声音清糯:“是我不请自来,倒是打扰先生授课了。”
王之玄道:“公主不知道吗?大司马也请我教导公主识字。”
李化吉稍怔,看向王之玄的目光多了分认真。
这个乱世里,只要是女孩,甭管是侯府千金还是国公小姐,不识字再正常不过,好端端的,谢狁让她来上什么课?明明在他眼里,她更该受训的是礼仪。
李化吉想到衔月与老嬷嬷先后吐露的的两句话,虽只有一点点,但也让李化吉有了猜测,这谢狁莫不是想让她嫁给王家的郎君。
还是村妇的李化吉自然没资格进琅玡王氏的大门,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大晋的隆汉长公主,这层身份不同凡响,颇有联姻价值。
李化吉的猜测在心头一晃而过,再抬眼,就仍是笑吟吟,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堂课上得不好不坏。
王之玄准备要走,李化吉起身唤他:“眼看又要起风雪,先生入宫可有轿舆?”
又不是人人都是谢狁,可以坐着车轿在大明宫内来去自如。
王之玄道:“并无。”
李化吉缓步走来,身上携着的香气也近了。
时人好熏香,王家郎君更懂钻研其道,可王之玄配了那么的多的香料,都没有配出李化吉身上这般出尘清逸的香味。
有了对比,王之玄顿觉得香室里那上百种香料味道都俗不可耐,恨不得赶紧回去砸了。
他屏息凝神。
李化吉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这让王之玄看清了李化吉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对襟宫装,被高领好好束缚包裹起的脖颈上截,露出了一粒小巧却调皮的红痣。
王之玄几乎立刻垂下了眼睑。
李化吉似乎未察觉,温言笑道:“若先生不嫌弃,便坐我的车舆出宫。”
她连不给王之玄推辞的理由的想好了:“尊师重道,理该如此,这是陛下的一点心意。”
王之玄想拒绝,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道了声谢,便又携着那卷书走了出去。
黄门引他入轿,姑娘坐的车舆总要小些,他坐着连腿都不大伸得直,也正因如此,他仿佛被李化吉留下的香味给包围了,他轻轻一嗅,鼻尖的苦茶香味就让他想起了那一粒小痣。
这是从没有的事,世家好蓄美婢,王家也不例外,从小到大,环肥燕瘦,王之玄并未少见,论理不该被一个村妇牵了神才对。
王之玄走后,李化吉收了笑,重新走回书案前。
她转头就瞧见李逢祥托着下巴,看着她微笑,李化吉有些奇怪:“你在笑什么?”
“王先生确实年轻俊朗,阿姐你瞧上他了也不奇怪。”
李逢祥促狭地眯了眯眼。
什么尊师重道,不过借口而已。
上个先生在时,李化吉可没有派过车舆送他,所以在这九岁的小童子眼里,他的阿姐就是看上王之玄了。
这没什么,阿姐为了他已经耽搁了许多青春年岁,换做父母双全的女孩,早该出嫁了,阿姐着急,操心起自己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何况他现在做了皇帝,虽然只是个空草包,但与过去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也能让阿姐认认真真地挑个人中龙凤。
——这大约是李逢祥做这个皇帝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他拉着李化吉的手:“阿姐,你看上谁了,尽管与我说,我拼了命也要你得偿所愿。”
李化吉抽出手,道:“不要乱说。”
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她怎么可能看上王之玄,不过是想到谢狁有可能要她出降王家,因此早做点打算而已。
毕竟谢狁只管要她联姻,可不会替她着想,身份如此悬殊,她嫁入王家,究竟能不能过好的问题。
无论她嫁的是王家的嫡支还是旁支,她都得先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当晚谢狁来时,她正在练字。
王之玄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据他玩笑,一把白扇只能卖两文钱,但只要他往上写一个字,这把扇子就能涨价到一百多文。
李化吉精打细算惯了,刚听这故事时,心里有点遗憾,这样好的买卖她竟然做不上。后来看王之玄的字险中求平,飘逸有致,确实很好看,她心里起了点艳羡,也想学。
王之玄教书是只顾自己痛快,不懂如何督促学生上进,自然想不到要布置课业,李化吉完全是靠着自觉练大字。
但谢狁一来,那因为练字而静下的心就断了,她无奈放下笔,步出迎拜谢狁。
谢狁来了回凤阳阁,便已自在地如归了家,自上首坐了。
眼皮一抬,就看到李化吉脸上落了两点不大不小的墨迹,因为练字费力,已经被汗水晕开,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成了只花猫。
她自己还一无所觉,毕恭毕敬地站着,颇有几分孩童强装大人的稚趣。
谢狁要说什么倒是忘了,过了会儿,他方才记起来,悠悠闲闲转着玉扳指,道:“你用你的车舆送王之玄出宫去,为何?”
果然什么大事小事都逃不开谢狁的眼睛,李化吉也没打算瞒着他,把那套尊师重道的理由拿出来搪塞了番。
人心隔着肚皮,只要她不说,那点小九九可不怕被人瞧破。
可谢狁到底是谢狁,李化吉敏感,他又何尝不是明察秋毫。
何况衔月的小册子是明确地写着,老嬷嬷捞起白绸带束缚李化吉时,提过一句王家郎君爱细腰。
小册子还记着,虽然老嬷嬷被赶出去了,李化吉不必再苦学走路,可那白绸带她仍旧日日缠着,并未取下。
谢狁并未将王之玄授课的事提前告知李化吉,也不过是想试探靠着自己的敏锐,李化吉能不能忖度出他的用意。
她猜到了,谢狁也没有半点生气,大约是和蠢人交往多了,谢狁很少能遇到可以顺应他心意的聪明人了。
他道:“王家现任的家主对王之玄期许很高,准备等他成家立业后,便把王家交付到他的手中,他的态度是可以影响王家对李逢祥帝位的态度。”
李化吉心头俄而一紧,她怕泄了神思,没有抬头。
谢狁道:“其余反对者者尚可杀,可王谢两家联姻至今,姻亲复杂,都是长辈,我不好直接动手,一切就看你能为你弟弟做出多少贡献。这是最有效简便的法子。”
他起身,迈步向李化吉。
李化吉还在思索他的话语,没料到他突然走了过来,等回神之际,下巴已被他的虎口掐着抬了起来。
那双乌沉沉浓墨般的眼眸清晰地在眼前展开,狭长,如裂开的一道深渊,风过谷底呼号不止,让人不敢探底下的究竟是鬼还是怪。
李化吉紧张地吞了下唾沫,她的颈皮便扯着那粒小痣上下滑动,似跳跃的火星。
谢狁收回的目光重新锁到了她的脸上,在她头皮都快毛出麻意时,他抬手,粗粝的指腹磨过她的脸颊,来回摩挲,反复几回。
就在李化吉战战兢兢,胃都快紧张地要抽搐起来时,谢狁轻描淡写丢下了一句话。
“下回练字,别把墨水甩上去了。”
谢狁松了手,后退一步,自然是看到了她双脚发软的没出息模样,他从鼻子里哼出了声笑,冰凉的衣袍擦过李化吉的裙袂。
“不必送了,好侄女。”
这是走了。
李化吉拖着发软的腿,手摸在椅把上,才勉勉强强坐了下来。
她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什么琅玡王氏、帝位,她所有的思绪都被她挂在谢狁的举止上了。
李化吉想不通谢狁突如其来的狎昵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为此陷入了长久的折磨与自我折磨中,直到一个时辰后,依然一头雾水的她只能选择放弃。
以她目前的道行,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谢狁此举背后的深意。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她做得不合心意了,谢狁应当会提醒她的。
“当时王谢两位家主助汉室渡江时,就约下了要共治天下。”
四处窗户关得紧,只听北风呼号,地龙却烧得宫室温暖无比,将束放在美人觚的梅花催开了,如胭脂般,隐有暗香。
衔月正与李化吉细说当下政局。
百年前正逢中原八王战乱,五胡乱华,当时还只是晋王的李瑞手无寸兵,亦无寸权,仓皇南渡,南方的世家大族也对他不置一词。
李瑞过江月余,仍旧门庭寂寥,无奈之下,便请王谢二位家主帮忙,王谢二位家主这一帮,就将帝权瓜分为二。
其实两家都有野心,可是时局动荡,无论哪家贸然称帝,都容易被其余野心勃勃的世家当活靶子。
李瑞虽无能,但好歹占了个正统血脉,因此将他拥立为帝,好挡去纷争,王谢私下再拉拢江南大族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方才稳住了局面。
但也正是如此,几个世家虎视眈眈,彼此联姻,又彼此戒备,都想做皇帝,都做不了皇帝,自然也不想对方做皇帝,如此百年,到底相安无事。
谁料,谢家却出了个谢狁,未得两家长辈同意,便连杀两帝,又自作主张推立了李逢祥,这让王家很不满,怀疑谢家此举是在为之后夺得帝位而屡次试探。
其实王家也知谢狁并未杀错人,先帝李涵不满世家擅权,笼络近臣,以他为中心集结出一股反世家的官僚势力,纵然谢狁不动手,王家也会想办法让李涵悄无声息死在深宫里。
王家不满的是,谢狁不打一声招呼,擅自弑君不说,还弑得那般明目张胆,罪陈天下。
但谢狁是谁?他生长在乌衣巷谢家,最了解这些祖父外祖父叔叔伯伯的心思,早在得知李逢祥还有个阿姐时,他就想到该怎么平息这些怒火了。
把李化吉嫁到王家去,王家与汉室亲近,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索套,能套住皇帝的那种。而且谢狁弑君,王家联姻,从名声上说,王家必落赞名。
确实是最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唯有一件,谢狁并未考虑过李化吉的心意。
对他来说,一个七巧板刚好缺了块木板,李化吉能合上,自然就让她去合,至于她的心意,一块木板有何心意?
李化吉微微叹气,脸转向了熏笼,袅娜升起的香雾遮住了她落寞的神色。
衔月道:“王家郎君多,大司马不忍心殿下嫁于旁支,方才让王二郎进宫授课,至于殿下是否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殿下的心意了。”
李化吉不为所动。
谢狁说过,王之玄得王家器重,日后很可能会成为王家家主,可她若嫁给王之玄,李逢祥却还在谢狁手里,可见最后谢狁要掌控的还是王家。
可王家怎肯接纳一个落魄公主为王家主母?说到底,还是要靠她色/诱。
李化吉本分了十八年,怎么做得出来这样孟浪的事。
但再不情愿的事,因为关乎帝位和姐弟的安危,李化吉臊着脸都要去做。
她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亲自到膳房蒸了一食盒的点心,手里又卷着她练出的大字,顶着风雪,赶到太极宫。
王之玄已经到了,天寒地冻,他接了份苦差事,正被小皇帝拉着在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旁取火,白狐毛的斗篷已经脱下来,被室内暖气一热,狐毛尖都化出水来。
李逢祥正殷切道:“这几日天寒,先生来去实在辛苦,莫若在宫里住下,也好时时督促朕学习,朕九岁才开蒙,许多知识学来还很吃力。”
他误以为李化吉思慕王之玄,因此绞尽脑汁替阿姐苦留意中人。
王之玄平素随意洒脱惯了,也不觉留宿宫内是件多么不妥的事,点了点头。
李逢祥高兴起来,冲着姗姗来迟的李化吉露出邀功般的笑:“那朕便让人去王家替先生取衣服和用具了。”
李化吉缓缓走近,王之玄闻得那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苦茶香近了,便知是她来了。
他并未立刻抬头,就听见食盒轻放在桌面的声响:“我做了些茶果,先生若不嫌弃,也吃些罢。”
王之玄闻言皱眉:“你下厨了?”
在他看来,庖厨之地污秽不过,容易玷污李化吉身上的清香,先是不喜,可见她将食盒盖子掀开,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干皱无比的手便落入了王之玄眼里,让他骤然失声。
他在想什么?李化吉本就一介村妇,去庖厨之地又如何,恐怕她连猪圈都日日去。
根本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珠宝,全然是他被香味蒙骗,幻想错了人。
李化吉将那盒精致小巧的茶果端到王之玄眼前。
王之玄出身琅玡王氏,什么好东西都瞧过吃过,自然不会将这份茶果放在眼里,他随意捻了一块,旋开眼,不想看到那双丑陋的手。
李化吉被他的目光一触,下意识想把手缩回去,可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她若缩手,必砸食盒,于是克制着,若无其事地把食盒转向李逢祥。
李逢祥最爱李化吉做的东西,他很捧场地吃了大半。
王之玄只吃了一块。
今日课授一半,谢狁来了。
李化吉努力撑着眼皮,听王之玄讲玄之又玄的老庄之道,听到外间有轻语声和衣料摩挲声传来,她稍显疑惑,下一瞬,谢狁便撩起帘帐走了进来。
李化吉第一反应就是他是来督工的,立刻把塌下去的腰挺得笔直板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她以为她反应很快,谢狁当没有注意,只可惜背后未生眼,因此错过了谢狁眼里浮起的一点笑意,很淡。
王之玄正在榻席上讲得酣畅淋漓,可惜两个笨学生听得眼皮耷拉,很没有精神,十分挫败他的兴致,让他不禁怀疑当下是否在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