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看着她的样子,万俟悠突然说,“不如您出宫吧,就说去松园修养。”
“我?”江九月有些惊讶,看看女儿的神色知道女儿不是在说笑,她又笑了,“怎么,你看不上这皇城里头,就想把娘也带出去?”
万俟悠的语气却很正经:“娘,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朔北的时候,我表姐告诉我您也曾经纵马草原,也女扮男装去乌蛮的集市,既然如此,何不去再看看?”
她的母亲,有很锋利的剑,能骑很快的马,过往三十年,她的人生却被困在了小小的天地里,皇子所,寿王府,皇宫……这些地方装不下母亲的马,也摆不开母亲的剑。
“她连这些都跟你说呀。”
少女时的一些过往从女儿的嘴里被说出来,江九月忍不住看向窗子外面的天。
春日将近,雀鸟啼鸣,这般景色她小时候从来不喜欢,回过神来,却已经看了三十年。
“出宫就算了,你那父皇这半年多身子一直不见好……”
知道周围都是亲信,江九月也不愿意将话说透。
万俟礼哪里是身子不见好?分明是脑子不见好!
她要是也出了宫,他闹出些事端给悠儿添堵怎么办?
“朝堂上的事情你多用些心思。”
催着万俟悠再用些早膳,她让人取了个小包袱过来。
“你之前让人问我闻大家的事儿,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这还有一封是你江家的姨婆写的,她闺名谷雨,跟闻大家也有些交情,你去见她,先把两封信给她。”
万俟悠乖巧收好,对着自己的母后甜甜一笑。
“还是娘好,处处都替我打算。”
“吃饱了就知道嘴甜。”江九月让人打开了包袱,“你如今整日都穿袍服戴玉冠,这样的钗环倒是戴的少了,这几件东西是我当女儿的时候戴的,出嫁时候你外祖母给我当念想,前两日翻了出来,还是给你吧。”
钗环的样式都简单大方,尤其是一枚玉簪,簪头不是什么牡丹芍药,而是石榴花。
朔北的女子都很爱石榴花。
万俟悠直接将冠取了,把簪子戴在了头上。
她梳着男子的发髻,一头浓发挽出来的髻也比别人粗些,戴这样的簪子也好看。
“娘好看吧?”
“好看。”江九月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是一层一层淡不下去的笑,“去绿萝山吧,早些出宫,早些回来。”
女儿走远了,江九月还站在窗前。
花墙上藤枝盘错,是还没开的石榴花。
其实,她嫁人之后就不喜欢石榴花了,因为石榴多子多福,可她偏偏无子,流水一样好寓意的摆件和纱帐、被面甚至窗上的雕花,墙上的纹饰,到处都是石榴。
她恨石榴,自然恨石榴花。
旁的石榴花谢了有子,只有她,只有花。
如今,她倒是不恨了。
石榴花又如何?天下那么多的石榴,有几个能坐上皇位?不过是她女儿的臣与民。
“盛春。”
“娘娘。”
“传话过去,动手。”
“……是。”
绿萝山上的白梨园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万俟悠骑着马到了山上,就见几个女子坐在树下读书。
她穿了一身简淡的春衫,裙子下面是便于骑马的裤装,她翻身下马的时候,不少女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苏姮跟在她身后下了马,学着她的样子牵着马往前走。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百里姐姐,要是依照书上这么说,咱们大启就不该立皇太女才对呀。”
“这是你把书读反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树下传了过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你怎知阴是女,阳是男?怎么不是阴是男,阳是女?”
这话有意思,苏姮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裙子的女子用书册去点一个少女的脑袋。
女子的声音柔美,说的话却是字字都惊世骇俗。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你看看这世上是贵人多还是穷人多?是美人多还是凡人多?所以啊,这话的意思是,男人里能称得上强的是少数,女人里以娇弱之态做美人,靠脸吃饭的也是少数。这一整段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女子要刚强求存,别以为做出柔弱姿态就能称得上是美人,男人则要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天生的贵人,对人得和气温柔,省得挨揍。”
“照你这么说,《女诫》一书,千百年来人们都读了个反的?”
听见陌生的声音,那个桃红裙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娇媚的脸庞。
知道来人是质疑自己,女子拿着书的手插在腰间,甚是理直气壮:
“这是自然。”
问她话的自然是万俟悠,她有心再问两句,可她其实也只是粗看过《女诫》,就转头看向苏姮。
苏姮无奈上前: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一适之文’又何解?”
女子挑眉一笑,说:
“男人从来都是废物,连家人都照顾不了,为了孩子和老人,得想尽办法再请一个女子进家门来当家做主,女子呢,死了一个丈夫也不能觉得自己随便再找个就算了,从前喜欢斯文有礼的,就不能屈就不斯文的,从前喜欢强壮的,就不能屈就不强壮的,所谓‘无一适之文’,不过是‘其心如一’。”
还真是,怎么说都有理。
苏姮看向自家殿下,只能苦笑:
“四书五经让这女子来解,怕是天下书生都能疯了。”
万俟悠的眼前一亮,忽然笑了:
“今日本是来拜访闻大家,没想到竟遇到娘子这般的奇人,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被人夸奖了,桃红衣裙的女子神色得意:
“我是白梨书院的助教百里妇行,字纠书。”
一旁的少女皱了下眉头:“百里姐姐,山长给你起的字不是守心吗?”
被人当面拆穿,百里妇行也不觉得尴尬:“百里纠书难道不比百里守心好听百倍?”
少女诚实地摇头,又被百里妇行用书敲了下脑门。
“一位可是来找我们山长的?今日山长有些家事,未必有心情见你们,不知一位怎么称呼?”
俏丽妩媚的外表却有特立独行的性子,万俟悠越看越有趣,已经动心想把人从这白梨院挖到自己东宫了。
要是把这人放到太学……想想会有的热闹就让人心潮澎湃。
“我复姓万俟,单名一个悠。”
百里妇行呆了呆,突然上前了两步。
“臣女拜见皇太女殿下。”
万俟悠看着她要跪下,连忙把人扶住了,又转头不让其他人跪。
“我是来请闻大家出山为我做太女府詹事的,要是让她看见你们跪我跪了一地,怕是要觉得我是来摆威风的了。”
清风拂面,梨花片片。
出现在绿萝山上的皇太女殿下真是温和可亲,令人心折。
百里妇行心中一阵感动,轻声说:
“殿下,臣女有一问,还望殿下解惑。”
“你尽管说。”
娇艳的女子一笑,露出了几分娇憨姿态:“传说半个繁京的男子都想入东宫,殿下最近却独宠姿容不甚出众的楚少詹事,茉莉铜牌天天在楚郎君的马脖子上晃,可是因为他神似芝兰玉树杜三郎?”
万俟悠:“……”
她看向用袖子遮住了脸偷笑的苏姮。
这繁京城里已经把事情传得如此离谱了么?
再次看向百里妇行期盼的目光,她说:
“杜郎如竹,楚郎如柳,其妙不同。”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道上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者。
“太女殿下怎可如此放浪?”
看见他,万俟悠恍然大悟,闻大家今天要处置的还真是家事,因为此人是现在的宰相闻季枫,闻初梨的三弟。
还没等她说话,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太女这就是放浪?你教出来的皇帝把玩十岁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放浪?!那是不要脸!”
只凭闻大家这一句话,万俟悠就知道为什么白梨院里怎么会有百里妇行这样的奇葩了。
第73章 公主请登基(十六)
闻初梨闻大家,辅佐了四代皇后,从一个小小的奉茶女官做到了宫正令,连御前的总管太监见了都要低半头,堪称大启朝名正言顺的第一女官。
这样的一个人,在见面之前,万俟悠总把她当成了多活四十年、老成稳重一百倍的重紫,又或者是她娘身边盛春姑姑那种于无声处妥帖细致的妥当之人。
直到她看见了闻初梨手里的鞭子。
原来闻宰相气冲冲地出来也不光是为了教训她,也是因为在逃命啊。
在朝堂上让人不好过的皇太女笑着牵着马往前走了走,正好挡住了闻季枫的前路。
“闻相,既然遇到了,还请给孤解惑,孤为了商议政事与群臣往来,为何到你嘴里就成了放浪?”
看见自己的逃命之路被堵住了,闻季枫气急:
“太女殿下身为女子……”
万俟悠义正言辞,将路挡的严严实实:
“孤身为女子便不可与外臣往来?你是在教训孤,还是想要圈着孤,好让你这宰相大人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呢?”
自己亲姐姐的追杀已经到了背后,闻季枫连忙绕过了皇太女,却见太女身边的女子也将马拉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闻季枫气到口不择言:“女子皆是目光短浅的狭隘之辈,难与之谋!”
破空一道鞭响,生猛有力,看的万俟悠眉头一挑。
挥舞着鞭子,闻初梨怒斥道:
“我一生所做最短浅一事就是将你这狗苟蝇营的鼠辈养大!”
闻季枫慌慌张张躲开鞭子,气焰下去了不少:
“阿姊,太女在前,你我这些家事……”
“怎么,你这就知道丢人了?当着皇太女的面挨打你觉得丢人,替那五十岁的老皇帝惦记我的养女你就不丢人了?”
“啪!”
这一声,是鞭子破开了布帛直接抽到了人身上,别说受的人了,旁人听着都觉得疼。
挨了这一下,闻季枫痛叫了一声,连忙摆手说:
“阿姊!陛下遴选淑女乃是阴阳之道天经地义。”
手持鞭子的闻初梨连一头纯白的发都在微风中凛然有杀气,她大步向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阴阳之道是吧,天经地义是吧?你是觉得自己太阳,还是觉得自己不够阴?自己没有女儿孙女,你把下面切了自己进宫去吧!敢来惦记我的孩子,我今日就替爹娘将你这儿子变了后宫里的阴人!”
闻初梨真是生猛到了让万俟悠大开眼界的地步。
她侧头看了一眼闻季枫,就见他弯着腰,死死地挡着自己的“阳刚之源”夹腿逃窜。
啧啧啧,真是难看。
“苏姮。”
“殿下。”
“你会画画是吧,将此一幕记好了,回去画一幅画,就叫‘梨下训弟图’,再找画匠画个百多份,到处贴贴,让整个繁京都看看咱们闻相的风采。”
闻季枫怒瞪了在看戏的二人一眼,慌慌张张躲到了一棵梨树的后面。
“阿姊,今日你有外客,我、我改日再来!”
“改日!你以为我还能放了你,让你有改日!”
闻初梨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闻季枫的衣襟,将他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皇太女殿下,正好你在这儿,还请替我做个见证,我闻初梨一生不说清正,至少无愧于心,在宫中为女官,在宫外教女学,自忖从不做有悖良心之事。”
“我一生未曾婚配,膝下仅有三个养女,长女张妇好,次女沈妇言,幼女百里妇行,我不求她们嫁入高门,也不求她们成了什么节烈诰命,更不求她们能荣华一生,只望她们能知道这世上妇人能行能言能好之处不在于夫婿翁姑,人当有正道,求道在己身。”
闻季枫在挣扎,被她踹了一脚。
“只可惜我这弟弟,我从未教好!”
听着自己姐姐的语气,闻季枫急了,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六十多岁的宰相大人脸上有着近似于孩子的惊惶。
“阿姊!阿姊!阿姊我错了!阿姊,弟弟错了!”
“别叫我阿姊。”闻初梨冷冷地看着他,“从今日起,你,被逐出闻家。”
“阿姊!”闻季枫双目圆瞪,“阿姊你不可这般对我!”
下一刻,他又说:“阿姊我是男丁,我是当朝宰相,闻家如何会逐我?”
“哼。”闻初梨淡淡一笑,松开了手,任由他失力摔在地上,“闻家不逐你就逐我,反正我是不跟你拜同个祖宗了。我倒要看看,四朝皇帝五任皇后赐下的九块匾额,闻家的祠堂舍不舍得抬出来,你是宰相,我是白身,你以为我就怕了你?”
“闻大家此言差矣。”
见缝插针,年轻的皇太女打断了岁数加起来快一百三的两位老人。
“孤此来正是想请闻大家做孤的太女詹事的,你想做官,随时有官可做,怎能自称白身?”
太女詹事?
闻初梨有些讶然,她仔细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忽然失笑。
“太女殿下,詹事乃是外朝官,你让我一个老女官……”
“恰是因为您是大启朝最好的女官,孤才来请您,孤是大启第一位皇太女,您可愿做大启的第一位女外官?”
山间春光融融,不知何时,晨雾已经散尽,阳光自花叶间洒下,斑驳在了女子的身上。
她眉目清朗,神色坚定,对着旁人说着了不得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犹疑。
坊间传闻,太女殿下心机深沉,六子夺嫡之局,她也有吞龙噬蛟之谋,闻初梨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放在心上的,并非她不相信太女的智谋和才干,而是世人对走到高处的女子总少不了谤毁之言,其中的真真假假少不了些人心险恶。
此时,真的见到了这位皇太女,闻初梨的心中有了些奇怪的蓬勃之念。
这就是,未来要坐在大启龙座上的女子?
这就是,以后要将一个天下掌握在手中的女子?
她不是旁人口中的样子,她只是,她应该是的样子。
吞龙噬蛟,她要是不做,才是埋没了。
闻初梨笑了。
“太女殿下,我已经六十有七,柳承雍那老儿比我大两岁,都已经要告老回乡了,我已老迈,只怕难当大任。”
“闻大家说笑了,从来听说女子的寿命是长过男子的,柳承雍柳大人身子不甚康健,他府上上官夫人与他同龄,上次见我母后还能连吃三块酥饼。”
“哈哈哈!淘气!”闻初梨被皇太女的语气给逗笑了。
再看向皇太女,她的眼神也柔了几分,这还是个孩子,前路凶险,前人未曾走过,要是没有一个老成之人为她开道,如闻季枫这般的小人,会给她挖多少的坑出来?
如今的大启一日不如一日,又能经得起多少次内斗之祸?
若真天降明君庇佑大启,她闻初梨又何必自怜己身呢?若非明君……罢了,史书上挤不下一个叫闻初梨的女官,却可记下一个出任了詹事的狂悖女子,她也算是为自己史书留名了。
“阿姊,此事你万万不可答应啊阿姊!”
闻季枫扶着受伤的腿,怒瞪着皇太女殿下。
此女,此女分明是个妖孽!
“阿姊,你要是出任外官抛头露面,闻家的清名何在?你让世人以后如何看闻家?”
听他的言辞,闻初梨淡淡一笑:
“如何看?闻家女儿能做了三品朝官,前所未有,他们自然只能跪着看。”
万俟悠双眸一亮,当即说:
“闻大家可是答应了?”
这位皇太女可真是会抓时机啊,闻初梨在心里叹了一声,抬手行了一礼。
“蒙太女不弃,老身,领命。”
第二日朝会,群臣们刚刚休沐了一日,只觉得身酸心懒,刚想偷偷打个哈欠,就被皇太女殿下给炸清醒了。
闻初梨?太女府詹事?
算算身份,不低,算算名望,也有,唯一的问题是个女子。
可太女殿下说了想要个女子做詹事……要是不让她顺心……一直想看太女笑话的死硬派如文咏峰忍不住想摸一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
今日宰相闻季枫告病,他的党羽倒是昨天收到了急信要他们今日上朝的时候反对任用太女詹事一事。
那些文官们确实反对了几句,可皇太女心意坚决,陛下又不在。
闻大家素有贤名,又是闻相的亲姐姐,皇太女此举未必没有对闻相示好之意,至于闻相,大概是怕陛下疑他生了二心。
心思百转,这些人的态度也不怎么坚决,竟然就让此事成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头银丝也盖不住一身风风火火的闻初梨闻詹事刚进了东宫,就向皇太女提出了三条改进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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