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吻公事公办:“既然市场部在开会,过去旁听。”
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你,和我一起。”
刚从市场部回来的周岳:“……”
“好的,陆总。”
等许枝将一切诉说完,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
她几乎是忍着恶心,将原以为能永远埋起来的噩梦在脑子里重新经历了一遍。
虽然知道永远忘记只是自欺欺人,在和归棹签下合同的那一天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但她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沈莜起身给许枝倒了杯水。
她来得大概很着急,顺着领口能看见外套底下藏着睡衣,黑直发用鲨鱼夹固定在脑后,全身装束打扮看起来和这栋大楼哪怕任何一处拐角都不搭。
但就是这么一具小小的身躯,尽管嘴唇和脸蛋都有些发白,气息也极度不稳,可她不久前讲出的话却振聋发聩的决绝勇敢。
沈莜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是多小瞧了这个老同学。
“既然决定要这么做,你应该能想到接下来,你会面临什么吧。”
许枝抿了口水,点点头。
陆放就是这个时候从电梯走出来。
虽然事态紧急,但沈莜只叫了阿颖在内三个住在员工公寓的小姑娘。
一是她需要先和许枝单独把事情沟通清楚,单独的、面对面的,以共事者的关系,也以同为女性的关系。
至于第二,职场向来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风平浪静,人与人之间恶意的揣测从来不少。
在对这次舆论风险没有更把握的应对方案之前,沈莜并不想太兴师动众。
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阿颖看清来人,刚起身要通知沈莜。
周岳立马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噤声。
沈莜重新坐回靠椅,叹口气:“你应该知道舆论发酵已经波及到公司,因为对方有那条第三视角佐证,你之前准备好的澄清视频现在即便发出来说服力也很小,明天一早,归棹官网会准时发律师函否认这件事、表明公司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你坚持要按照你的计划做,舆论会成拉锯战,对面肯定不会放过你不回应这个点,之后对你、公司的质疑和声讨只会愈演愈烈。”
“我很理解你的做法,但作为归棹市场部经理,我需要更理性地分析这么做之后风险,这点,你可以明白吗?”
许枝轻嗯一声:“我明白的。”
沈莜张了张嘴。
如果真到了舆论反扑严重的时候,管理层一定会毫不犹豫找由头把许枝和公司的关系摘干净。
很现实也很残忍,面对昔日老同学,她有点不知道怎么讲出口。
“公关部的声明几点发?”
许枝忽然问。
“应该是九点,怎么了?”
许枝抬眸对上她,眼底清明:“声明里,能不能让公司和我划清关系。”
沈莜怔了怔,丝毫没料到自己的欲言又止会被她提出来。
而且原先想说出来只为了给她做个提醒。
可听她口吻里,明显很认真。
办公室外,陆放还在思忖沈莜话里的“计划”和“风险”究竟是什么,听见许枝这么说,两抹浓黑骤然紧蹙。
许枝自顾自往下说:“理由应该很好找,比如,公司在寻找达人合作的时候没有做好充分背调,再让公关引导风向……就往公司无辜这种话题上带。”
沈莜咂咂舌。
她的话完全不像是心血来潮想到的点子,反而像是深思熟虑后在话题最合适的时机顺水推舟。
“那你呢,你怎么办,如果公司真的这么做,你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要独自一个人承受炮轰了。”
许枝微微牵了牵嘴角:“谋定而后动,这个道理,在你最开始给我开出第二份签约合同的时候,不就已经和我合拍吗?”
沈莜没回答,试图为她的预想找出点不合理性:“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拿到你想要的证据、事件可以完全反转的时候,公司会不会因为不维护员工、识人不清再次陷入舆论中呢?”
“这个不用担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给公司澄清。”
沈莜看她一眼:“可站在老同学的立场,我不希望公司要靠和你划清立场来渡过这次风波。”
她顿了顿:“包括池闻,还有陆放,我们三个,没有一个人会这么希望。”
闻言,许枝眼圈一热。
她低下头,话里自嘲的意味很浓:“看了那个视频,你们就没有对我产生一点点怀疑吗?”
从她赶往公司和沈莜沟通到现在,她自始至终没有向她询问一句,她被指控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许我真的和那个人描述的一样,就是个想利用身体抢单、表里不一的人呢?”
沈莜走过来拍了拍她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整天到晚装什么呢?”
“比起那些听风是雨的网友,你可是给我们放了三年录音的英语课代表,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来都清楚。”
“我们不需要靠别人的注解去了解你。”
等许枝从归棹大楼出来,已经是凌晨五点之后。
黎明破晓,地平线下的余光开始勾勒大厦的轮廓。
熹微的日光逐渐驱散她休眠不足的困乏,她定定神,不禁想,无论今天发生什么,明天太阳永远会照常升起。
她还年轻,不应该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
许枝沿路走了一段距离,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短暂的鸣笛声。
她回过头,看见那辆熟悉的路虎。
车速降下来,缓慢往前滑行一截。
驾驶位的车窗摇下,坐在里面的人见她愣着,失笑了一下:“见到我,这么惊讶?”
“你这么看我,会让我误以为我们已经一年没见过,而不是一星期。”
许枝抿抿唇。
回神往四周环顾一圈,在陆放开口前,已经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问出口,许枝自己也愣了愣。
明明他们在这辆车上一幕幕亲密的画面还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她自己说出的话,自己竟然都后知后觉出一丝陌生。
陆放自然也察觉到。
他脸上布满平静,不答反问:“如果我没出现在这里,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我消息?”
许枝攥了攥掌心,垂下眼:“你最近这么忙,总是给你发消息,我害怕……”
“害怕打扰你。”
陆放勾一勾唇,笑意未达眼底:“许枝,你说这种话,自己相信吗?”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她。
许枝眼睫轻颤,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不生你气。”
陆放重新启动车子,扶上反向盘,语气和缓几分:“我只想你回我消息,尤其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
早在刚挂断公关部的内线电话,他就给她发了微信。
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和她道一句晚安。
对面没有回复,加上之前好几天,他们零零散散的话题,他总是感受不到她的热情。
他自然是失落,但又庆幸,如果是睡着错过,至少她能在闹钟响起前拥有一个平和的睡眠。
结果,他从周岳口中得知她已经来了公司。
“对不起。”许枝侧过脸看窗外,还是道了歉。
陆放静了一息,换了称呼:“枝枝,别这样。”
“你这样,我会觉得你是在故意冷淡我。”
车厢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挑起眉梢,偏过头看向她:“不否认?”
许枝没说话,眉眼冷倦。
一种叫沉重的情绪同时哽上两个人心头。
陆放扯松领带,压下心底的躁郁:“你不想说,好,那我换个话题。”
“你拜托沈莜,让公关部发声明把公司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许枝偏过头看他,拧眉:“你听到了?”
不知道她的话被听去多少,许枝攥上安全带,意味不明讲一句:“原来你也会偷听别人说话。”
“为什么不会?”
陆放笑笑,脸上却一丝情绪也无:“如果没去听见,只有等到明天改过一版的声明发出来,我才有资格明白你的想法,没错吧。”
“这件事,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许枝静了静:“还是说,你知情后,要阻拦我。”
“区别?”
陆放笑叹一声:“枝枝,我是你的丈夫,这种事,我难道都不能有知情权吗?”
“阻拦与否都是后话,但至少你应该告诉我,我说过,我和归棹,都是你的后盾,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许枝眼里透出点倔强:“可你还会阻拦我。”
“是。”
陆放这次答得很干脆:“我不知道你和沈莜说了什么计划,但罗齐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既然能完整布下这个局对付你,你想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撼动他,根本不会容易。”
他说的每个字,许枝都反驳不了,但每个字,此刻她听起来都刺耳。
她忽然笑了一声:“如果那晚在会所你没有让他下不来台,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尽办法对付我。也许从头到尾让我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复杂呢?”
这一脚刹车,陆放踩得很急促。
好在这个点路上压根没几辆车,许枝身形不稳地往前一歪,扭过头,便对上一双充满愕然的眸。
陆放自嘲地牵牵唇:“所以,你是在怪我插手了你的事,对么?”
车窗外,临南地标建筑的钟楼准时敲响六点的钟声。
他透过玻璃往外看,只觉得两个人都忙碌的这段时间,是真的有什么被短暂的蹉跎了。
许枝如鲠在喉,低下头,声音弱了几分:“不是……”
她心里全然是混乱:“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我只是……只是想自己解决这件事,陆放,你就当我们没有夫妻这层关系,这件事,交给我自己来,好不好?”
听她尖锐,听她口不择言,陆放没有一点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看她眼底青黑,想起她正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他心里的郁结又无声消失。
他握住她的手,暂时妥协:“知道了。”
几乎一夜未眠,两人到家,久违地躺在了一张床上。
各自都疲惫,尽管不久前一场不尽愉快的对话最终并没有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最终是靠一人妥协收场,但两具身躯的温度通过拥抱交互的一瞬,那种蔓上心头沉甸甸的满足骗不了人。
许枝环着陆放的腰,用脸颊非常轻微地摩挲了下,像是贪恋这份触感。
意识都混沌,嘴上还在喃喃自语:“陆放,对不起……”
一遍遍的,不知道究竟在为什么道歉。
圈箍着她的人叹口气:“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这种时期,也许不该要求你太多。”
陆放轻轻捏住她的脸,让她有几分清醒:“只有一点,之后给你发消息,别再故意看不见。”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怀里的人迷蒙应了声:“好……”
归棹企业号最终还是遂了许枝的意愿,发了一则摘除关系的声明出去。
舆论也的确如她所料,原本对她和公司的两头谩骂逐渐开始一边倒。
她视频底下的评论区都快要骂翻天,说她没脸没皮的,吃人血馒头的,就连之前还发私信和她交流的观众都重新来问她:
你真的是立人设博取流量吗?
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许枝按照原计划把自己固定节目的第四期视频发了出去。
发出去,剩下的什么也没再管。
沈莜给她批了两周的外勤,例会也可以缺席,因为对外,她现在是和归棹中止合约的状态。
趁着这个时间,许枝久违向外踏出步伐。
她拿着先前陆放送她的相机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第三视角的拍摄者,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女孩子。
许枝在网上看到视频的第一秒,就知道了这个视频的来源。
因为她们曾经抱在一起哭诉过彼此的遭遇,所以她很容易辨认出画面之外微弱的画外音。
“我知道你现在还处在他的威胁下,我也逃避过,但我已经明白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你的镜头明明紧张害怕到抖动不止,你都没点下停止录制,我想,现在就是实现你最初记录的意义的时候了。”
许枝还拿着相机找到了张娴月在临南的疗养院。
张娴月见到她,显然是兴奋的。
许枝满腹愧疚:“我和陆放都太忙,一直没时间来看您。”
张娴月摆摆手,毫无芥蒂:“我也很忙,你们经常来我也没时间招待你们。”
她情绪高昂地给许枝介绍自己最近参加了院里的手工制作月饼的活动,说中秋快到了,希望能在此之前学会,争取能让他们尝到她亲手做的月饼。
还带许枝去见了她在疗养院新认识的朋友,在她的老姊妹们面前骄傲地介绍“这是我闺女”。
临走前,张娴月拉住她,给她递了个老式的sd卡片,说里面老照片实在太多了,答应帮她找她父母的照片奈何精力实在不够。
如果放在很多事情没发生前,许枝可能还能做到欣然接受。
可现在,这张小小的卡片仿佛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这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的照片,意义太重大了,我不能要。”
张娴月拍拍她的手,啼笑皆非:“小开还没成家,我暂时就你一个儿媳妇,不过是些老照片,给你还能担心你带着跑了不成?”
也许是那天的风太大,许枝正好站在风口,她的眼眶不自觉盈满了泪水。
这天,是最普通、平凡的一天。
许枝将签完字的协议收好,最后一遍检查妆容和丝袜里的设备,按下紊乱的心跳,重新插上了被“开盒”泄露出去的手机卡。
信号连通的第一秒,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泉涌般跳出来。
谩骂诅咒,触目惊心。
她统统无视,径直打开通讯录,毅然决然拨通一个号码。
陆放在密集的行程里久违参加了一个商业晚宴。
他素来低调,几乎很还少出席这种喧嚣的名利场。
但这次晚宴的东道主是罗照阳,重点邀请对象是承宇项目的几个负责人。
地点好巧不巧,就在刘义竞新开业的马场。
马场傍山而建,除了骑马,还集洗浴客房等等服务,完全是有钱人的销金窟。
宴会厅,花香鬓影,贵胄云集。
池闻和陆放刚从迈巴赫下来,刘义竞就过来迎:“陆总、池董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先进去喝点酒,还是先去挑匹马跑两圈?”
“不骑,你这里的马我骑不惯。”
池闻知道他等在这铁定没安好心,大概率是要支他们走。
他挂上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径直往厅里去。
边走他边“哈”了声:“看来刘总这几年捞的油水真不少啊,你看看这装修。”
刘义竞笑笑,眼睛往陆放的方向瞟了瞟:“哪能啊,油水不油水的,还得看陆总和池董给不给刘某这口饭吃。”
陆放没应声。
他的视线已经穿过人群,落向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
池闻看见他已经锁定目标,勾肩搭背将刘义竞带走。
中年男人两鬓已霜白,眉目间能看出点罗齐生的影子。
他身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正是承宇的负责人。
陆放的周身的气场太强,只稍稍站定,几人的视线就随之而来。
“陆总。”
罗照阳主动走向他:“都说归棹的掌舵人初生牛犊,今天看,确实年纪轻轻一表人才。”
陆放从招待手里接过一支细高脚香槟,不经意往前伸了伸,算作回应。
神色里不加掩饰的意兴阑珊,饶是像罗照阳这样的老狐狸也不觉有些挂面子,脸色沉了沉,故意找他不痛快:
“我和陆总,也算不打不相识,前不久陆总公司不是有个女员工,在网上教人吃饭的吧,结果被人爆料勾引男上司,我点进去一看……你们猜这么着?”
罗照阳故意卖弄玄虚,丝毫没注意到眼前的人眼底闪着肉眼可见的冷峻。
他拖长音:“视频里被勾引的人,竟然是我儿子,你们说,是不是很好笑。”
周围的宾客没人知晓他口中的女员工究竟是什么身份,虽然罗照阳的话并不好笑,但大部分的人还是会附和着应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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