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不可置否,淡声:“康帝,还是慕西尼。”
谈起酒,似乎少有男人能克制住用几分见解标榜自己的品味。
罗齐生短暂怔然,随即挑挑眉,开始拿腔拿调:“陆总好手笔,竟然也在这存了慕西尼?”
陆放垂眸越过他,朝身后的接待吩咐几声。
礼宾台的人不久前得知露台的动静立马赶过来,清楚这里的人都是不好惹的主,正愁怎么开口,现下一副如临大赦的模样。
很快,一支红酒连同醒酒器和高脚杯一起被送过来。
罗齐生佯装不经意往瓶身瞥了眼。
看见年份的数字,他不禁愣了愣。
他自知和陆放交情甚浅,决计轮不到用这么贵的酒招呼他。
“啵”一声,木质瓶塞拔开。
接待准备继续醒酒,却被一只骨感的手阻拦。
陆放径直持过瓶身倾倒,酒液汩汩流淌,快要溢出杯口。
罗齐生眼皮狠狠跳了跳,忍不住肉痛:“陆总,你这种喝法,未免太暴殄天物。”
“是吗。”
陆放面无波澜,举起一杯递到他面前,气度丝毫未减。
罗齐生刚要伸出手去接。
“哗啦——”
他着急往后一闪,可殷红的液体还是沿着他的前襟顺流而下。
满台寂静。
端着托盘的接待瞠目结舌,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你!”
罗齐生脸一沉,抬头却见面前的男人姿态不紧不迫。
一支高脚杯被他捏在指节间,赏心悦目的优雅。
他咬牙:“你故意的?”
陆放毫无遮掩,半掀起眼皮,嘴上却漫不经心道:“抱歉,手不太稳。”
都到这种地步,罗齐生怎么会反应不过来陆放的意图。
他声音阴冷下来:“陆总为了个职员,不惜要得罪我?”
“得罪?”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嗓音盛满讥诮。
陆放微眯着眼,从托盘取来一块手帕,斯条慢理擦着手,嗓音里的薄怒显得从容极了:
“整个罗家我都没放在眼里。“
“你,又算什么东西?”
许枝处理完身前的酒渍,从盥洗室回往露台的拐角处,将两人的对峙一丝不落全部看见眼里。
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被人这样维护,不会有人会觉得坏。
可看见他大动干戈,她又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她不过是排在沈莜身后、因为沈莜不婚主义才轮到的第二选择。
罗齐生一张脸黑如锅底,可又不能轻举妄动,放了两句狠话讪讪离开。
闹了这么大的不愉快,原本想出来透口气的人,全部又都憋了一口好奇但不敢揣测的郁气。
许枝避开散场的人群,直到露台只剩陆放和池闻,她才拢紧外套走过去。
池闻想起刚才的场面,正满脸意犹未尽,调侃和陆放十几年交情,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谁这么护短。
见她来,自觉收声,咳了咳:“你们聊,那什么,我还有点事。”
许枝对他投去一个略带感激的笑,转而看向陆放。
他身上的凌厉还未散尽,冷白的月色将他周身的气质衬得高不可攀。
她问:“周助来了吗?”
陆放没立即回答,看向她还裹着纱布的手,牵起来:“之前怎么不回我消息,去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
他的模样和刚才几乎判若两人。
动作轻柔、呵护,耐心备至。
就好像,他是在对待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许枝猛地缩回手,后退两步。
陆放怔了几秒。
良久,他紧蹙眉心,沉声问:“枝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吗?”
眼圈一热,许枝几乎快要哽咽。
她转身过,终于问出来:
“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陆放,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即使不是她、不是“许枝”,换做别人也一样。
这是许枝从得知陆放和沈莜二人的事迹后,再回顾自己和陆放婚后种种, 唯一能将所有疑惑和矛盾解释清楚的理由。
光是问出这句话, 她仿佛就用光了所有力气,但内心仍隐隐期待陆放能给她一个不同的解释。
可下一秒, 她听见他沉声:
“当然。”
陆放的眼神毫无折衷, 像在不解许枝为何会这么问。
许枝的身躯蓦然一颤。
废墟上建立的高楼本就摇摇欲坠,轻轻一阵风,便能掀起毁天灭地的漩涡, 所有繁华的表象顷刻间便轰然崩塌。
心里的想法得到肯定, 许枝兀地感到钝痛。
“我知道了。”
她眼底已经恢复平静,将肩上的西服脱下来还给他:“你没有惹我不开心,是我这几天工作太累了。”
“周助那边我自己联系,还有应酬等着你, 你回去吧。”
陆放没接外套。
从回国开始,这几天, 他不是察觉不到盘桓在两人中间的生硬。
隐约可见有堵高墙竖在他们中间,可伸出手又摸不到。
这种感觉第一次让他有种近乎无措的情绪。
冷不防扣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染上难以察觉的焦躁:“你是在担心我那么做, 会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许枝被攥得有点痛,她小声惊呼:“没有, 你放开……弄疼我了。”
“抱歉。”
陆放卸了几分力道,却没松开她,有条不紊地继续话题:“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莫须有的揣测。”
“从始至终,你想要的尊重我都给你。”
“可你是我的妻子,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为难却无动无衷。”
陆放静了静,眉眼深沉:“对不起,我做不到。”
许枝挣扎的动作逐渐停下来。
嘴唇翕动,她却找不到一句能反驳的话。
她很清楚,从察觉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逐渐失衡开始,她逃避、假装视而不见,甚至用冷硬包裹自己。
她就像用无理取闹博取关注和情绪反馈的小孩,看见陆放被她的言语中伤、因她的淡漠感到困惑,她却病态般从中获得满足。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一点公平、拉近一点他们天堑般的距离。
听陆放饱含郑重说出这番话,她的揣度、胆怯、自怨自艾……
所有一切负面阴暗的情绪,此刻都有种上不了台面的可笑。
是啊,他又做错什么了呢?
和沈莜的种种已是过去,换谁来看,他都是在他的立场交出了满分答卷。
是她瞻前顾后、望而却步,却反复无常,贪婪地想得到全部偏爱。
西装外套还被她拎在手里,许枝感觉自己很冷,浑身透着疲惫至极的无力感。
她的身体泛起细密的抖动,仿佛是察觉到,陆放伸手一揽,用他的体温将她包裹起来。
他叹息一声,轻吻她发顶:“我还欠你一个蜜月旅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等我忙完这阵,我们就出去旅行,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好么?”
许枝的心脏好像被劈了两瓣。
双眼紧紧闭着,脸颊贪恋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她最终还是忍着鼻酸,轻声嗯了下。
沈莜对这次线下活动的安排异常精细。
大到赞助方品牌,小到直播当天的跟拍VJ,她都亲自筛选决策。
营销推广更不用提,活动前海报只曝光了剪影,悬念一直留到了直播当天。
等许枝正式面对镜头念出自己以往视频的开场白,主流社交媒体同步开始推送相关话题。
#枝了个枝 复出#
#网红枝了个枝#
小范围掀起讨论,许枝的第一支视频立马跟着发出去——
进食障碍营养菜谱,是许枝之前提出来要做的固定节目。
紧接着,舆论开始新一轮扩散,但更多被负面话题占领:
#枝了个枝 厌食症#
#暴食催吐#
#枝了个枝 流产#
沈莜叮嘱过舆论监控,看着越来越离谱的热词,很快发现了自然发酵以外的人为助力。
“之前造谣你怀孕,好家伙,现在直接升级到‘流产’了。”
沈莜将几页异常的数据表格递给许枝:“不应该啊,你的正式澄清还没发出去呢,按道理花漾应该会再观望些时候才对。”
许枝自然地联想到会所那晚和罗齐生短暂的交集。
因为她,罗齐生被陆放驳了那么大的面子,大概率是恼羞成怒才会这么快下场。
沈莜提醒她:“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之前在花漾,有没有被他们拿到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
许枝先是摇摇头。
“公司会发声明,只要他们拿不出实质对这条谣言有佐证的东西,流产这个暂时不用理会,等你澄清视频发出去,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许枝眼皮跳了跳,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原以为只是她多虑,可三天后的凌晨,沈莜的话竟一语成谶。
这会,许枝的新账号已经发布了三条视频。
评论区顺着热点摸过来的路人居多,剩下的一部分是坚信维护她的老粉丝,另一部分是被她节目内容吸引来新面孔。
尽管账号收到很多混乱不堪的留言,却并没有淹没和她的节目引发共鸣的观众。
直到一条以自述口吻编辑的博文被疯转:
“我和网红博主‘枝了个枝’之前同属一家mcn机构,别看她是小白花长相,背地手段可是一套一套的,之前公司聚餐我无意拍到她故意跟到男厕和我们老板纠缠不清,关键那个时候我们老板是有女朋友的,公司有同事说她想靠这种不正当手段抢占商单,结果被老板拒绝,这才有后面的转型翻车,哦对了,倒是可以帮她澄清下,她怀孕还有流产的热搜不是真的,只是公司给她留最后情面才帮找的借口。现在看她立了个进食障碍的人设重新签了公司出来圈钱,想想还是发出来,就当给大家提个醒,希望大家上网都能擦亮眼,不要被这种人骗了,下面附上视频证明。”
视频镜头抖动模糊,但场景的确是在男厕门口。
从拍摄者的角度看,画面里许枝的姿态完全是“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
被打上“知三当三”“职场潜规则”种种一类带着艳色滤镜的标签,让本就喜闻乐见的八卦迅速发酵。
网络从来不缺吃瓜群众,没多久就有人扒出来,视频里的男人正是花漾老板罗齐生。
有网友质疑:光看这个视频,怎么能确定花漾老板不是甘心被“潜”呢?
但很快,这个质疑就被一个认证了的颜值博主打消:
“我和罗先生感情很好,视频里他只是顺手扶了下女员工,而且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回家和我主动报备认错啦,大家不要伤及无辜哦。”
配图是一张带了对戒的牵手照,再点进主页,果然之前就分享过很多恋爱的甜蜜日常。
尽管她澄清的博文丝毫没说许枝做了什么,但在网友的解读下,“顺手扶”“主动报备认错”“伤及无辜”已经足够将许枝钉上耻辱柱。
至此,这场在深夜仅仅发酵了三个小时的舆论被正式盖棺定论。
除了许枝新账号评论区被疯狂刷屏,就连归棹不常更新的官方企业号一夜之间也涌入无数看客。
彼时,陆放刚结束一场跨国电话会议。
摸支烟给自己提神的功夫,他看向寥寥数语的聊天框,蹙眉想到,因为生活步调完全错开,他和许枝已经快两个礼拜没时间单独相处过。
说是等他忙完这阵去度蜜月,可许枝似乎比他还要忙碌。
他五天前发给她的蜜月行程选择,她回了个“让我考虑一下”后,至今都没再主动提起过。
莫名的,他从她身上感知到一种并不虚张声势、剥茧抽丝式的冷淡。
陆放吁一口烟,为自己的想法失笑。
一定是忙碌带来的错觉,等这阵子捱过去,在蜜月旅行上,他们有的是时间弥补回来。
他打给池闻:“承宇的项目怎么样了?”
眼看自己和关桃的视频通话硬生生被打断,池闻看了眼时间:“兄弟,你有没有搞错,这个点来找我谈公事,你都不过夜生活的吗?”
陆放面不改色:“如果你想早点回京市过夜生活,配合度就放高点。”
池闻抓狂地搓搓脑袋。
片刻后,他认命道:“刘义竞这个老家伙,当初你要回来,就他明里暗里动的手脚最多,承宇的项目,他拉拢了罗家的人暗中找了三方竞标,看样子,是准备在这个节骨眼给你使绊子。”
“那几个老东西,那晚之所以把罗齐生请到场,怕也是故意在你面前摊牌,逼你自乱阵脚。”
“你现在是内忧外患。”
池闻话语隐含担忧:“知道你护短,那晚在会所,一看就知道许枝在花漾受过不少欺负,我也见不得罗齐生那种人蹦跶,但他老子罗照阳可不是像他一样的绣花枕头,这种关头,你确定真的要对罗家动手吗?”
他的话音刚落,总裁办内线电话响起。
陆放掐了烟,俯身接起前瞥了眼数字。
是公关部的电话。
池闻看不见听筒对面的人在字句汇报中逐渐沉冷的脸色,听半天都没声音,懒懒打了个哈欠:
“兄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自个多照顾照顾自己身体,熬夜久了小心ed。”
丢下这句话,池闻正准备挂断。
“承宇的项目,之后我亲自跟进。”
陆放眸色晦沉:“既然罗家的人想掺和进来,我成全他。”
最后还是在休息室的书桌前找到人。
写字的人见他来, 笔尖只顿了一秒, 便再次落下,走完最后一笔。
陆放垂眸将毛笔搭回笔架:“公关部那边怎么说。”
周岳之前就跟着陆放, 因此对他充沛的精力有较为深刻的认知, 早在归棹上市的那段时间,他就经常一个连轴十天半个月每天都只休息四五个小时。
毕竟离开三年,内有管理层明里暗里施压, 外有业界同行虎视眈眈, 最近事务接连不断,跨国会议也不胜其数,为了配合时差,陆放这段时间深夜留在公司加班已经司空见惯。
见他这个点写毛笔字并不奇怪, 周岳知道,这是陆放在专注思考决策时惯会做的事。
只是宣纸上墨痕还半干, 男人便囫囵捏成一团,随意地丢进了垃圾桶。
紫翠石雕刻的砚台旁,手机屏幕还亮着, 似乎停留在和谁的聊天界面。
周岳瞥一眼便收回视线,开门见山, 递上份文件:“这是沈经理调取的资料,里面有关于许小姐这次话题的数据监控报告。”
“公关部已经给出了的应对方案,公司方的声明会在早九点整点发出, 提供给市场部的话术也准备好,但……”
周岳停顿了下, 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对方只用眼风扫过,示意他继续。
“但,许小姐拒绝了话术安排。”
陆放翻阅文件动作一停。
“什么时候的事?”
周岳怔怔,大脑第一时间没转圜加入小说群814⑧①6⑼6③会员,每天追问看漫画过来。
“她拒绝话术安排,是什么时候的事。”陆放又问了一遍。
“就在刚刚,在二十二楼。”
周岳回过神:“许小姐现在就在市场部办公室,在和沈经理在开会,陆总您不知道……”
他的疑问没说完整,听见一道手机锁屏时的轻响。
透过书桌后的落地窗玻璃可以轻易俯瞰临南最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灯光成了点缀这片钢筋水泥之森的星辰。
周岳看见面前的人侧过脸,光线将他的轮廓阴影雕刻得尤其深邃,神色里的沉冷稍纵即逝。
他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机敏地硬生生把最后几个音节咽回喉咙。
“上次巡楼,是不是很多部门还没来得及过去。”陆放冷不丁问。
周岳只反应一秒,推了推眼眶:“是的,市场部和公关部今晚连夜加班,陆总您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从沙发上拎起外套穿好,拧着西服的单排扣大步流星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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