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那个女巫(红烧盲鳗)

杜利亚先生听到“风度”二字就如家犬听到“开饭”。他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低头瞧了瞧自己腰上的四条手臂，又环视一周，看到男人们手上都拿了些家伙，正对着他高举过头顶，前来办事的几个女人一手抓着裙摆，一手扶着桌子，惊恐地落泪。
他的汗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喉结不自在地滚动着，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马戏团里第一次上场表演的猴子。
最终，他选择把手放了下来。气势恢宏地整理了两下衣领，又恢复了往日生人勿进的模样。
两个职员见状忐忑地放开了手，而丹尼摸着大腿，一瘸一拐地窜到他面前，仰视着杜利亚先生的圆下巴：“杜利亚先生，您要是有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这里是镇政厅，不是随意撒野的地方。”
丹尼在游戏里不过是一个连立绘都没有的普通NPC。蕾娅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愿意挺身而出，在自己与杜利亚先生之间充当一块铜墙铁壁。
杜利亚先生仍然仰着下巴，以一种十分蔑视的姿态说道：“我只是想知道门口布告栏上的那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那也用不着上来就抓人衣领啊，”丹尼搬来一把椅子，按着杜利亚先生的肩膀强行让他坐下，“您为什么那么大反应？门口那篇文章跟您有什么关系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杜利亚先生眼睛一瞪，焦躁不安地跺着脚，“没关系！看着心烦！”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那篇八卦故事的主角正是自己。
蕾娅早就猜到这位当事人不会做个一声不吭的鹌鹑，所以她在写故事时并没有用杜利亚的真名，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编造出来的，甚至在文章结尾加上了七个大字：本故事纯属虚构。
“杜利亚先生，请听我说。”丹尼将自己散乱的几根头发整理在一边，吐了口气，“布告栏改版是镇里统一的决定，增设版面也是大家商量的结果，目的是给镇民们创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门口那篇文章是匿名投稿，您对布告栏有意见可以提，‘看着心烦’不足以成为改进意见，如果您硬要胡搅蛮缠，我只能报告治安局。”
杜利亚先生被丹尼一套官腔唬得眼神飘忽，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城市贵族，而只是如文章所说成为了一个乡下找不到工作的破落户。
他眨巴着眼睛，沉默了很久，直到脖子上的汗水已经在衣领上形成了一圈汗渍，才缓缓开口：“这种公开拿别人的隐私做文章的行为本来就不妥，我只是太有正义感，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在如此美丽宁静的小镇。”
“杜利亚先生，我再跟您说一遍，”丹尼长叹一口气，“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不存在拿别人私事做文章的问题。不过如果您知道谁的情况与文章中有所相似请务必告知，镇政厅会撤下故事并写一份公开声明表示歉意。”
“不必！”杜利亚先生听到公开申明又慌乱地不行，一巴掌拍在丹尼的桌子上，“我说了，是我心中的正义感在驱使我。我以为你们在公开他人的隐私，现在想来……是我，是我误会了。”
蕾娅心中毫无波澜，鉴于杜利亚家在刚搬到马勒斯顿时的招摇模样，她甚至觉得杜利亚先生应该感谢她的文章让他这么出名，成为话题中心。
“哎哟，这是怎么了？”
乔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救星降世。
丹尼抢在杜利亚先生前头跑到乔森身边说起了悄悄话。乔森的眼睛扫过蕾娅，又盯着杜利亚先生瞧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道：“杜利亚先生，消消气。本是仁义之举，何必闹成这样。请随我来。”
杜利亚先生愠气未消又吃了一肚子哑巴亏，像一只捕猎失败的棕熊般耷拉着脑袋跟着乔森和丹尼进了镇长办公室。
蕾娅生怕不能全身而退，趴在门口想听听墙角，但来镇政厅的居民络绎不绝，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一看就十分可疑的她。
因此她决定放弃偷听。幸运的是，丹尼一从镇长办公室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到她面前来汇报谈话。
“杜利亚先生在镇长面前和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两幅面孔。”丹尼用手搓着胡子。
“你们在里面都说了什么？”蕾娅抑制不住地好奇。
“啊……”丹尼的眼睛追着刚从镇长办公室出来的杜利亚先生，“你父亲给了他一份工作。”
蕾娅差点没被口水呛死：“什么？在这里？他在这里的话我没法儿写东西。”
“不，”丹尼舔了舔嘴唇，开始收拾起刚才被杜利亚先生弄乱的桌面，“这里人够了。他要去做治安官，跟你哥哥一样。”
“他也愿意？”蕾娅有些诧异。
治安官在镇上算不上什么好工作。沃里安去做治安官是因为他有一颗英雄心，但杜利亚先生去做就他自己的话说一定是屈才了。
“爱做不做，不愿意就去铁匠铺做学徒，”丹尼嗤笑道，“他倒像个男人，工作还要镇长施舍。”
丹尼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杜利亚先生做贵族时好赌又不知节制，做平民时也冲动又没脑子。
蕾娅无法同情他。很明显，他的人生，以及他家族的落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杜利亚先生在布告栏前沉默地站了许久，蕾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拳头挥起又停在半空中，最后不甘地打在自己的胸口。

蕾娅收集的八卦并不局限在马勒斯顿镇内，偶尔停留的远行商人也是不错的信息渠道。
虽说每篇故事被张贴后总有疑似是当事人的镇民来镇政厅大吵一架，但热爱八卦的人总是大多数。且蕾娅发现当自己在写作时加入一点改编时，故事主角们就不敢轻易上门理论，生怕自己冒领了“正义人士”的头衔，和杜利亚先生一样，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蛋。
在第四篇故事《赔钱女与软饭男互相指责，幼子怒告亲生父母为哪般？》发表后仅仅两个星期，“原创故事”的栏目就被确认永久保留了下来，且几天不更新还会收到匿名催更与投诉。
“中心集市都快变成你的第二个家了。”艾琳诺揪住正要出门迎接早市的蕾娅。
“快放开我，母亲。今天要去采访渔民，晚了就来不及了。”蕾娅嘟囔着，口中的面包还来不及多嚼几下就混着牛奶一起咽了下去。
“今天不许去。”艾琳诺堵在门口，夺过蕾娅的帽子和布包。
“为什么？天呐，一个明智的母亲是不会阻碍她女儿的大好前程的。”蕾娅伸手去抢布包，追着艾琳诺又从玄关绕着圈回到了餐厅，母女俩就像两只在花丛里争夺花蜜的野蜂。
“一个虔诚的信徒也不会错过西恩牧师的布道。”艾琳诺将布包扔给安娜，嘱咐她送回蕾娅的卧房。手上再无负担的她叉着腰，盯着蕾娅的双眼。
“可是我得去集市……”蕾娅还在试图争取躲过布道的机会。
“不行，今天必须去镇教堂。况且大家都会去，你就算去了集市也逮不到几个人。”艾琳诺的眉毛变成一个倒八字，她的命令不容置疑，“你以后也别想再用不舒服逃避西恩牧师的布道，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你休想以此为借口偷跑去集市。”
看来始终是躲不掉。镇教堂顶上的公鸡风向标在秋风中鸣叫，召唤着蕾娅——这个来自现代的无神论者。
马勒斯顿镇教堂算不上华丽，但比镇长塔维斯家修得更好。除了国家拨款，镇民们每年都会自发募捐，给镇里离天堂最近的，最纯洁神圣的那栋房子好好修葺一番。
教堂通体洁白，和冬日的雪花一样不掺一点杂质，灰褐色的尖顶直入云霄。大门呈鲜红色，上方有一个类似钟表的圆形花窗。
教堂西侧是一片橡树林，东侧是一块水草丛生的池塘，里面住着四只白天鹅。西恩牧师给他的天鹅们用木板搭了一间小屋做窝。而顺着天鹅窝的方向看去，就能看到一间又小又黑的木屋，那里就是审判所。
天堂与地狱之间就隔着一片池塘和四只天鹅。蕾娅只要多看一秒，就觉得眼睛里充满了血点。
“早上好，镇长，塔维斯夫人，沃里安长官，蕾娅小姐。多么整齐的塔维斯一家！”米勒医生带着他的儿子丹尼刻意地在教堂门口擦着鞋。之所以说“刻意”，是因为他们父子俩是看到蕾娅他们的身影时才决定擦鞋的，而二人的鞋子早就亮得能照出人影了。
父子二人长得很像，身高也差不多。只是米勒医生背更驼，头发更加花白，还有一点是蕾娅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他的脸居然比丹尼的还长。
“早上好，米勒医生，丹尼。你们来得真早。”乔森与米勒医生握完手，又拍了拍丹尼的肩膀。
“这不是西恩牧师病愈后第一次布道嘛，当然得来早些。”米勒医生瞟了一眼蕾娅，将丹尼推了出去，“小子，还没跟小姐打招呼呢吧？”
丹尼剜了自己多事的父亲一眼，咽了口唾沫，走向蕾娅：“塔维斯小姐，显然我父亲的耳力已经不行了，没听见我向你们问好。所以，早上好。”
“早上好，你就叫我蕾娅吧。”蕾娅笑着说道。
蕾娅在镇政厅写八卦故事时，丹尼总会从旁协助。久而久之，她也对这位优秀的书记官放下了戒心。
但普通寒暄不是今日的主题。乔森领头，带着两家人找了个好位置坐在一排。等待着西恩牧师的出现。
没过多久，布道台后面缓缓走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穿着一袭长到脚踝的黑袍，加一件缠金线的白色外披，颤颤巍巍地将圣文书放到布道台面上，用手指沾了唾沫将它翻开。
蕾娅永远也忘不了他的长相。他身形微胖，皮肤松弛，面部和口鼻处长有红斑，耳垂又大又肥，眼里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旁边站着的那个青年是他的儿子罗伊·西恩，也是这个游戏的第二位可攻略男主。
罗伊的金发比瑟琳娜的更浅，也更耀眼，瞳色如万里无云的天空又如夏季暖风中的海洋。按蕾娅的审美，他比沃里安更加俊美，也更温柔体贴。但他是蕾娅在这个游戏里最不喜欢的男主。
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虔诚的信徒，圣洁的播种人。蕾娅并不讨厌好人，但她讨厌摇摆不定的人。
作为小镇里唯一一个牧师的儿子，他跟随自己的父亲一起布道，传播良知，但也一起出席审判法庭，给无辜的女人定罪。尽管他一直反对以严刑逼供并惩罚那些女人，但他也从没有质疑或反对过自己父亲的裁决。
在瑟琳娜被诬陷无女巫时，他纠结和挣扎于对女主的爱和对神的爱。这在游戏里可能还蛮带感的，但当他出现在你身边时你只会想快点逃开。
为什么要和他爱得死去活来？把他留给他最亲爱的神不好吗？
“诸位，”西恩牧师终于开口。他的声音稳重浑厚，铿锵有力，穿透人心，“我的灵魂到天堂转悠了一圈，如今已经归来。我很高兴今天见到的是你们，而不只是蹲在我床头警告我不吃退烧药就喂我吃毒药的米勒医生。”
镇民们都笑了，教堂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西恩牧师或许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他的布道从来不是平铺直叙的说教，他希望与人们平等交谈，希望抓住每一个听众的心。
“神的信徒们，请聆听。神说：请爱你的家人……”
他讲得情绪激昂。蕾娅悄悄抬头，扫过整个教堂里坐着的善男信女。
瑟琳娜和她的父亲坐在她斜前方两排的位置，旁边是胡德夫妇。杜利亚夫妇坐在第一排中间最惹眼的位置，就像这块地方是他们花重金买下的一样。
她完全不否认西恩牧师的工作能力。她想过自己就算是个无神论者，一周来一次教堂也能听得进去，前提是她没有见过审判所里的西恩牧师。
窗外有小鸟站在树枝上砸橡木果，她看了一个早上。至于西恩牧师到底传达了什么大爱精神，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布道结束，艾琳诺和乔森来牵她的手，她才回神，和整个教堂里的人一起念出“神明在上，感谢恩赐”。
起身时，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倒流，头晕眼花，甚至还有些耳鸣。
模糊中，蕾娅看到瑟琳娜与罗伊在布道台不远处谈话。这让沃里安很不舒服，他几次想上去打断他们，却被艾琳诺牢牢拽在身边。
真可怜，沃里安吃醋了。蕾娅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但更大的祸事还在后面。
蕾娅窃喜的笑容被女主角逮了个正着。她看到瑟琳娜笔直地向她走来。
“不妙，快跑！”蕾娅心想。
“瑟琳娜，贴心的孩子，你好啊。”艾琳诺向正在接近的瑟琳娜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蕾娅：您真是我的好妈妈。
瑟琳娜那能使百花盛放的笑容在不到三分钟后出现在了蕾娅的面前。
“塔维斯小姐，好久不见。”
“你好，瑟琳娜，确实是好久不见了。”蕾娅僵硬地将手掌面对瑟琳娜，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再也别见。
“我有东西要给你，”瑟琳娜拿出一个白色布包，扯开包口的抽拉绳，“请你务必收下。”
好奇心驱使着蕾娅向布包里看去。里面是三团粘着湿土的黑紫色球状物。
“这是什么？洋葱球？”蕾娅歪着脑袋疑惑道。
“白痴，这是风信子的花种。”沃里安看蕾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蕾娅感慨了三秒自己的知识量匮乏，随后摇着头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种花。”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瑟琳娜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不要，我没时间，我也学不会。”蕾娅说道。
“不要的话给我，我会种。”沃里安接过瑟琳娜手中的布包，像收藏宝石般抱在怀中。
蕾娅轻叹了一口气。沃里安不愧是游戏里最会主动出击的男主。
“塔维斯小姐，”瑟琳娜还未来得及和沃里安多说两句，又拦住正要离开的蕾娅，“过几天就是丰收节了，我能约你一起去吗？”
“哈——?”蕾娅心中的问号正缓缓扩大到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从她的毛孔喷涌而出。
蕾娅当然拒绝了她，甚至谎称自己已经和丹尼约好了要和他一起去。
沃里安认为蕾娅不知好歹，说自己愿意陪瑟琳娜参加庆典。
而瑟琳娜拒绝了沃里安要接她一起去庆典的请求，表示自己会在庆典上找他们。
“那请你在庆典上等我，我会去找你。”瑟琳娜看着蕾娅说道。
这是什么？蕾娅想，如果不知道瑟琳娜的人设，这听起来更像一个死亡威胁。

丰收节这天，那个头上罩着黑布袋的女人照例被处决。
蕾娅想起了镇教堂东侧池塘中的那四只白天鹅。
那个女人被推上绞刑架的前一天，它们中的其中一只不知为何死在了岸边。胸前的鹅毛被人拔得精光，翅膀四分五裂，脚掌上满是混着泥土的鲜血。如果有人听到它死前的惨叫，或许会发现那叫声跟那个女人的叫声如出一辙。
西恩牧师悲痛地说：这是那个女人使用巫术的证据之一。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因为蕾娅没有前去调查。
不知是否是错觉，蕾娅觉得这次的丰收节比上次的要盛大许多。
她本来想带着安娜好好享受一番，但那日在教堂里说的谎话竟然应验了。她果真和丹尼一起参加了盛典，且是丹尼亲自到她家接她的。
以蕾娅的经验来看，丹尼正在他父亲米勒医生的指导下逐渐向她靠近。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释放了足够多的拒绝信号，但男人的迟钝感总是包裹着他们的理性。
丹尼带着她穿过人群，来到魔术区。
正在台上表演的那位先生我鸟群以尓五以四以四以二正理发布，期待你的加入是孩子们追捧的对象。他能从帽子里变出白鸽，从袖子里扯出彩条。他有一个神奇的魔术袋，里面装着上百个鸡蛋和几十个苹果。这次他的新花样是从满是火焰的玻璃杯里拿出一捧柠檬蜜饯。
蕾娅曾经疑惑过这位神乎其技的魔术先生为什么没有被当做巫师处决。原因或许与一本书有关。《巫术探索》揭秘了许多小魔术的秘密，将魔术师的技巧与女巫们的邪术区分开来，挽救了许多魔术师的生命。
蕾娅真的想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去做魔术师，她在被指控为女巫时还能不能用这本书自保呢？
“蕾娅，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丹尼的声音拉回了蕾娅的思绪，“你喜欢魔术吗？看得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