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随手将桃花枝丢进火盆里,笑问闵家侍从:“你家主人病得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么?得的是什么传人的疫病不成?”
闵家宅院,久无主家理事,人心疏懒,当真是留不得啊。
阿四懒得多瞧一眼,差人快马加鞭向宋王府传信,托姬宴平去治一治闵家人传人的疫病。
第168章
远在宋王府的姬宴平收到阿四的口信, 满口答应,叫府上属官备下吃食数车跟着报信人送回农庄。待到送信人离开,姬宴平当即拉下脸, 颇为不满地召集下属, 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今日难得休沐,既闲来无事, 我就往卫国公府走一遭, 你们选三个人跟我一起去。不然, 我怕你们又说我做事冲动, 还不带你们料理尾巴。”
宋王傅无语之至,手中半扇遮住脸, 道:“哪有直接插手人家务事的?要去你们去, 这丢人事我不去。”
一应王府属官如傅、友、属等等, 多是官宦出身,本也有些七拐八拐的亲缘。宋王友见傅表态,内心万分想要效仿表姑, 可怜底气不足,只能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了,这事我去。”
——这脸, 我去丢。
“你们都一副死人脸作甚?”姬宴平大马金刀地坐在绳床上,气势凛凛, 说出的话却少有的宽容,“那可是阿鸣的家,我又不是去拆房子的。我只是不想在卫国公府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你们去帮我料理了背主的东西, 该换的换了,该抓的抓了。”
既不是要人命的事, 大概也就不会牵累她们的小命。
宋王友稍微放下心来,点了两个人手,跟在姬宴平身后,气势汹汹地走出宋王府,然后骑马向卫国公府去。
卫国公府上主君与府中少君常年在外,而男君又死的早,府中屋舍常年空置,既无人在,也就不用太多亲信打理。在男兵为主的时代,卫国公养出些人才实在不易,舍不得落在府里空耗光阴,因此只指派了三五个人与管家轮流在鼎都值守,做些通信、受礼的杂事。
世子闵玄鸣在时还多些人气,闵玄璧则没有其姊半分威信,哭着回家不说,面对积威甚重的母亲也少有亲近,多有惧怕担忧的神情。这些懦弱的模样落在卫国公府下人眼中,闵玄璧就是个远远不及母亲阿姊的蒲柳人物,如他那个父一样多余。
或许这些都是随了他那个阿耶吧!
侍从们总会在洒扫时偷偷议论,男君死的太早,他过去的那点才智和风姿也随时光逝去。众人已经忘却了,这府上还曾有过一个多谋的军师杨氏,只在人心底留下一点儿微弱的影子,带着病弱的阴影。
她们都说,生子就得选健康的男人来,否则就凭我们大将军的英姿,生下的男儿怎么可能是这样扶不上墙的人。
一个只会养花的小郎,与卫国公府而言,这和只会吃草的老虎无二,堪称一介废人。
他几乎不可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军中的声望,隐疾的身体甚至不能留下有瓜葛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给家里添一个合适的盟友作为男婿。
侍男说,多亏了陛下啊,陛下该是多么宠信大将军,才愿意将这样一样废物赐给太子,可这个废物却只会哭泣。
絮絮叨叨的是卫国公府的老人,他们说,都是他的出身好,人活着就得会投胎啊,否则这样的小郎大概只能绞了头发去做僧人,闵大将军肯定愿意为废物的男儿买一度牒①,以绝后患。
闵玄璧就这样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听着,坐在阁楼上张望着,从前看腻了的宫廷景色竟一夜间成了无法重温的旧梦。那里至少还有一点儿光明,还有鲜活的人。
而卫国公府死气沉沉,里面大都是将行就木的老人,和喋喋不休训话。母亲指名留下照顾他的人,却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筹谋,希望他尽快接受合适的教育,丢开花花草草,长成足以匹配东宫的赞德。
闵玄璧闭上眼就能听见耳中的絮语和哀嚎,他为何会突然落到如今的境地呢?
赞德啊,后宫中暂且没有高位的男侍,所以他会是大周第一位赞德,仅次于皇帝原配谢氏宣仪。
说出去多么荣光,管家提到织金的锦绣圣旨都与有荣焉,那可是五色的圣旨,可见陛下对这门婚事的看重和认同。
闵玄璧个人的抗拒与这份无上荣耀相比较,微弱且渺小。蝼蚁面对天落的陨石,无法预见、不能抵挡。这一纸婚书,不曾预告,也不能拒接。
唯一愿意替他传信的下人,眼神中闪烁的也是精明和世故,大约是不会将他的本意带到的。
但也无所谓,闵玄璧相信有人会来,坚信自己会被看见。因为姬无拂就是那样的人。
今日,确实有人来了——卫国公府为那人打开大门,所有侍从都紧绷了神色,她的脚步有力且迅速。
闵玄璧情不自禁地仰头去望,听清冽的嗓音穿过层层门墙,直达心灵:“把人全都归拢院内,一个个查清,我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胆敢私下打探皇子行踪。”
宋王是带着卫国公世子的手书进门的,闵玄鸣自知幼弟靠不住,即使有了一门足以依靠终身的的婚约,也担心这份婚约会不会成为闵玄璧的催命符,于是一早就托付了好友宋王。
宋王来势汹汹,卫国公府的大门轰然闭合,满府的人只能瑟瑟,听凭处置——这事姬宴平的设想,实际上她对府中各路人的来历只有简单的猜测,并不能以此定罪。
律法中主家也不能随意打杀奴仆,更何况姬宴平是外来者,更方便亲自处置,她只能坐上指挥卫国公府原先的老管家处理。卫国公府的老管事们都是闵大将军亲卫中因年事已高、或者身负旧伤不能再征战的亲卫组成,她们可以依靠卫国公府保全晚年。
尸山血海中拼杀的将士们,有些时候会显得太直,对于鼎都常年弯绕的人心把握不能。但听从命令却是她们的本能,有世子手书在,姬宴平怎么说,管家们就怎么做。
但凡身份行踪有疑点的侍从都被捆住排排放倒,尤其是近日明里暗里偷摸引导闵玄璧的,帮着闵玄璧往外传消息的,从闵玄璧口中得到阿四下落的……一概不留。
等查清楚背后之人,他们的姓名籍贯会和罪名一起落到万年另案头,县衙将以殷勤的态度和速度批改、落实,任由主家自主处理罪人。
院中呜咽声此起彼伏,血与泪从人肉的夹缝中流出。
姬宴平从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她也无需和人讲道理,她只要效率。重罚之下或有冤情,但绝对会以最快的、最惨烈的方式找到目标。
多微妙啊,姬宴平注视座下涕泪具下的男仆,笑道:“你是闵老将军的人?哪个闵老将军?”
男仆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萎靡在地,畏畏缩缩的眼睛耷拉着:“是……闵清渊老将军。”
“是他啊,我还以为他早就死在老宅里了,原来还活着啊。”难怪姬宴平没能立刻想起来,闵清渊在闵明月年少时执掌过镇北军几年,算算年龄该有八十七了,在她记忆里早以为这个人投胎去了。不过,男人苟活到这个岁数不残也瘫了,此事还有待查证。
闵家原先是个大家族,往前数四十年,闵家也是巍巍赫赫的大族,足以作为太上皇皇位的支柱之一。现在落在鼎都内的闵家人稀少,显然是当今圣上努力修剪的成果。
无用的枝枝蔓蔓看似被剪去,实则能存活不短的时日,这些枝蔓枯萎腐烂后,总要再碍眼一段时间。
要从那群人中查清来源,又是一桩麻烦事,不如全砍了算。
唉,这样不好啊,容易留把柄。
姬宴平内心危险想法不断,面上不动声色侧首向宋王友道,“把人带下去吧,好好问清楚。”宋王友身后两个沉默的侍卫出列拉走了男仆。
剩下的事,姬宴平无意再观,起身往闵玄璧的住处寻人。
闵玄璧无用,也是太子未来的赞德、卫国公唯一的金贵男儿,还是得去探望一二。
闵玄璧听见动静,从内室快步走出,连鞋袜都忘了。直面来者,他的面色从激动的潮红飞快灰败下来,赤脚走步的疼痛上涌,腿脚软倒在路上,双手捂住耳朵,跪地失声痛哭。
无声的哽咽中,姬宴平想,她不必再装模作样地去关心闵玄璧了。已经破碎的人不会再死去,说不定还会有所成长。太天真的人在太极宫是活不下去的,宫里保有须臾天真的只需要阿四一个。
至于小郎的痛苦、男人的痛苦,都理当被忽视。
他应当在阵痛中学会成长,习惯痛苦、接纳痛苦、以痛苦为乐。
想到这儿,姬宴平的目光陡然柔软,既怜且爱。
他是个多么合适的美妙摆件,比她从前差人调教出来的都要美丽、合适。
第169章
远在农庄面对成堆的杂事的阿四, 完全不能感受到姬宴平的快乐,她和伴读们排排坐在院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农庄的管事带人进农人屋里搜查。
管事带人拿出了农人每日劳作时藏在衣袖、衣摆、裤腿、鞋底带走的棉花, 数量不多, 这些棉花被纳在被褥里、衣服里、藏在柴火堆中,或许有更多的棉花已经被偷偷卖出去了。
人心不古从来都只是一句空话, 就连山中猴子也会抢掠行人食物, 更何况人!
在阿四等人离开期间, 农庄依旧有人巡逻, 但无人出声、出手制止农人的行为。她们只是默默观察、记录,掐准一个好时候, 再回到农庄。保证农人尝到利益的甜头, 又能让阿四见识一番。
农人们挤挤挨挨站在院子另一边, 有人羞愧、有人恐慌、有人庆幸——幸亏自己处理的干净,坦荡者终究是少数。
阿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时管事已经将“证据”全部搬出来堆在院中了。阿四抿唇扫视农人一圈, 实在不忍加罚,在她看来,这些人只是太贫穷, 如果一个个都能吃饱穿暖,又怎么会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
老裴相打眼就看出阿四的意图, 当机立断开口:“但凡出入售卖棉花的人,都有名册在,这些人都先去地里翻新土地吧,今天第二顿饭就不必吃了, 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全部没收,再扣去两个月银钱。老实的人可以休息三天, 一人嘉奖一匹绢布。”又点点学生们,“你们跟我来。”
管事安排农人,阿四与伴读们相视,只能乖乖跟在老裴相身后进屋。
老裴相首先问阿四:“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棉花只是小物,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阿四见老裴相说中想法,也不隐瞒:“她们只是太穷了,才会贪墨这一点东西,等我让她们的生活都变好,就不会这样了。”
太想当然了!
老裴相严肃问:“照你的话来说,难道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是因为自己所得太少、太贫困,所以盘剥下属和百姓吗?”
反贼、叛臣是因为自己的穷困,所以想要坐坐皇帝的宝座吗?
相反,这些人反而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一批人,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闲心思,去搞一些让世界更糟糕的阴谋诡计。
阿四呐呐不能言,眼神悄悄往王诃和姚蕤身上瞟,试图得到一些支持。
王诃硬着头皮说:“先生这也是以一概全,四娘只是说这些流民出身的农人,又与贪官污吏有什么相干?两者不能同日而语。”
“好啊。”老裴相气笑了,“那按你们的意思来,今日该如何处置这些犯错的农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人中一向是阿四做主,必要阿四来答。裴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成的。阿四食指和拇指的指甲相互扣了扣,不甚自信地说:“那怎么能行,还是要与她们说清道理,警告过,小惩大诫,不许下次再犯的。至于责罚,她们一个个家徒四壁,连现在落脚的农庄都是我的,再扣去月钱,稍微有些严重了吧。”
“小惩大诫……可不是口头惩戒。”老裴相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案,三个小辈浑身一凉。
老裴相来回踱步,恨不得掰开阿四的脑瓜看看里面在想什么:“你包揽衣食住,甚至连冬日的炭火也央求我为她们准备好。这般周到,就是鼎都内的殷实小户也是不敢让家中人放开肚皮吃用的,她们所享受的,已经比外面大部分白身百姓好得多了。”
阿四抓住重点,小声嘟囔:“先生此前不是没允许留炭火么,那样的话,她们拿些棉去保暖也是好的……”在老裴相的逼视下,阿四声音越说越小,最终闭嘴。
“你还想让她们过什么日子!”老裴相高声问,“把她们全都封官,塞进府衙去,吃穿无忧一辈子吗。就算你能保证这八十三个,又哪来的银钱供给天下人!她们的嚼用难道不是赋税吗?”
阿四噤若寒蝉,但在老裴相虎视眈眈下不敢不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不过,迟早有一天,百姓不再忧愁吃不饱倒是真的。”老裴相的目光仿佛要吃人,阿四又添了一句:“我是说未来,总有一天能做到的。”相当笃定,甚至于理直气壮起来。
她可是没有半句虚言。
老裴相好气又好笑:“这是要千百年去做的事,我一脚踩进黄泉的人应该是看不到了,这也和今天的事扯不上干系。罢了,你且记住,防微杜渐是大事,你今日轻轻放过小错,就是助长了恶气,世风日下,是极糟糕的事。”
见裴先生面色松下来,阿四又嘚瑟起来:“先生莫要再生气了,对身体不好的。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以后不会再随便心软了。至于她们,或许只是太害怕了呢,难得遇到我这样的好人,总要多捞一点,时间长了她们知道这座农庄真能长久养活她们,以后就不会这么紧迫了。”
不再担心回到衣食无着、颠沛流离的流民生活,以后也就不会这么惊恐,这么慌张,总想要积攒粮食和财帛,甚至不惜竭泽而渔。慢慢的,她们就会放松下来,道德也会回归。
阿四说:“先生们教我的,我都记得,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寿也。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敦礼教,远罪疾,则民寿矣。我只是有些…不,很多的不忍心,总觉得自己还小,也觉得可以对她们再好一些。”
王者之国,使民富。霸者之国,使士富。
谢大学士教授阿四时,总在其中摇摆不定。而太上皇必然站在后者,盖因太上皇为天下士人的君主,后者能让皇帝的统治变得便捷。
老裴相与她们都不一样,完全属于前者的立场。老裴相大约是读过很多的书,见识过很多的人,她的心肠比婴儿的手心还要柔软,也比铜铁更坚硬。
阿四知道怎么能让她心软。
摸清了先生底细的学生,就是天底下最狡猾的学生,
老裴相叹道:“好吧,总归只是百来个人,但你可不能把这套带回宫里去。”容易被下属忽悠得找不着北。
阿四瘪嘴:“才不会。那些士族口口声声说自家族谱长,比我家能查证的祖宗都长,经营这么多代,肯定比我还富裕,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话语间,很有姬宴平的风范——充满了对世家大族家产觊觎,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该是我家的,什么崔谢赵陈的,通通埋掉。
河东裴家的老当家人重重咳嗽一声:“好了,你今天不是要让布庄调来的那两个绣娘还是织女的教授织布么,再过会儿天都黑了。”
阿四响亮地应声,一左一右拉着小伙伴就往外跑。正午的太阳高照在小姑娘的背影上,映出鲜亮的色彩。
老裴相眯起眼望一会儿天色:“少年人啊。”
布庄选拔出来的织女很有门道,教授农人时耐心又细心,阿四远远听了一会儿,很是清晰。
等到了时辰,农人们离开屋子,赶往田地种下棉籽。
两个织女又带着管事等人检查起棉花,仅仅三年,织女已经将棉花琢磨明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株棉花上棉又多少就要看棉籽,若是棉籽小、棉就多,我们都尽量留着这样的棉籽在来年种植,而大颗粒的,多用来榨油。棉籽干燥,才不会容易腐烂,棉籽都是秋收要放到第二年再种,保存是极为紧要的事……”
说完最重要的棉花,织女还说了些生意经:“棉花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棉花棉籽不说,就是棉叶子晒干了,养的羊也很爱吃。细细的枝干点火、烧火也很方便。棉花脱籽时上面总有些去不掉的短绒,用小刀子刮下来,虽织不成布,也能装进细密的衣料夹层用来保暖。”阿四也受益匪浅。
因为老裴相查抄了农人,阿四晚间又与姚蕤一起对账。与白日里的大方善良不同,夜里满纸的数字显得额外可恶。